一、徐行
早晨起来,天刚下过雨,空气中满是湿润与清凉。我踩着刚被雨水浸湿的路面,从教师公寓一步步慢慢向教学区迈进。四周的山云雾缭绕,隐约“犹抱琵琶半遮面”。我的耳边除了鸟鸣风唱,再寻不到一丝违和的嘈杂声。王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之句油然从我脑海中生出。
就在这一刻,我发现自己的脚步很慢很慢,很慢很慢。
张博说:来到这个地方,你的整个身心就会自然而然地慢下来。我感同身受了!
周末无课,罗杰老师邀我出去转转,我们决定骑着张博的摩托车去访寻察隅“英雄坡”。
摩托车突突地盘旋在中学去县里的山路上。通过倒镜,我看到自己戴头盔的傻傻的模样,和两旁徐行向后的风景,既视般想起电影《路边野餐》里主人公坐着摩托车徐行在山路上的那个悠然的长镜头。我想,毕赣导演一定也曾像我这样,坐在摩托车后座,徐行在山间的弯道上。
英雄坡纪念园就在县城边的山披上,我们照着几个藏族阿妈的指引,还是走错了路,误打误撞到了一个边防兵站。要到兵站去,需越过一道有点残破的钢架木桥。我远远看到兵营里的一个兵哥哥,想过桥向他打听路,却被闻声而来的狗给唬住了。亏得我怕狗,没有再往前。隔天回办公室一说,强巴卓玛老师就告诉我,那边已经到了中缅边境,山上到处埋着地雷,不可以乱闯。
我们又一次走错路,却在河上的另一条小木桥上停留下来。站在桥上看风景、拍照,镜头里全是鲜明的颜色:蓝的天,青的山,玉璧般清澈的湍急河水,几棵无人搭理却硕果累累的苹果树。四下无人,也无车马,唯有疾风吹动着阵阵松涛,和着脚下的潺潺的流水声。我觉得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了。这样的地方,来错了,便是来对了!
柳暗花明间,总算找到了英雄坡纪念园。英雄坡和其他烈士陵园很像,园中间矗立着高高的纪念碑,纪念碑的后方埋葬着四百多名在“中印反击战”以身殉国的烈士忠骨。有的墓碑上姓名可考,有的碑上只题了“无名烈士”。职业病已入膏肓的我,又想起了毛泽东的“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园中有一个二层楼的博物展厅,展示的是藏地的简史,并详述了江孜军民抗英战争历史、藏区解放战争历史和察隅军民“中印反击站”历史。
我一向喜欢参观博物馆,便慢慢地行走观看。但是,我又有个感性的坏毛病,参观博物馆最容易发作。果不其然,看了几位烈士的事迹,读了几封他们殉身前的家书,不禁感怀:历史的长河中,总有那么些微若尘埃的个体,以独特的方式,闪现出自我生命的光芒。
于是,眼睛又不觉模糊了。
二、观课
第二周开始,我观摩了许多节课。
察隅中学在观课方面有一个优良传统:规定每位老师每周至少观一节课,纳入每个科组的业绩考评,多听加分,少听扣分。老师们观课可以不跟授课教师提前打招呼,直接带上听课本,任意找一个班级便可推门进去。
这样的观课制度,要是放在深圳的学校,不知道老师们会有什么反应。反正在这儿,他们习以为常。
我听的第一节课,是同年级李薇老师的课。小姑娘刚毕业两年,是一位眉眼带笑的邻家姑娘。她上的是《岳阳楼记》的朗读指导课。文言文的朗读指导课,大概是藏区的一大难点。李老师其实很有当老师的气质,也看得出来她很努力认真。她使尽浑身解数,但一节课下来,学生朗读的质量并没有得到明显的提升。
而后,我又听了语文组长徐美芳老师的七年级语文课,她上的是《济南的冬天》第一课时。这节课,她先听写词语,而后开新课,讲作者、写作背景等文学常识。课堂的重点是学习生字词,纠读音、讲多音字、学生上台学写生词及拼音。做完了这一系列活动,下课铃声也响了。
我想起了自己教书第一年,上的第一节公开课《植物妈妈有办法》,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模式。我跟徐老师说:“在深圳,三四年级的语文课,我也不这么上了。四年级开始,我基本不会在课堂上花太多时间来讲生字词。”
徐老师说:没办法,许多孩子上了七年级,认的字也很有限。
江巴拉姆老师是我们九年级的资深老师,她邀我去听她的一节古诗讲解课,讲的是李白的《行路难》。同样是第一课时,同样非常扎实。一节课下来写了满满一黑板的板书:课题、文学常识、重点字词的拼音及注释、还有前三联的诗句译文。每一个环节,拉姆老师都讲得特别细致。
她们的课都上得太扎实了,让我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实质上我也不知该如何评议。
三、失眠
九5班的第一次测试下来了。说实话,批改着试卷,还是让我有些难以置信。
答卷的唯一亮点,就是诗歌默写部分的得分率还算可观。
阅读理解部分,不管课内课外的文章,不管讲过或没讲过的题目,都有很多学生留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考前我还特意提醒他们有两首诗的笔记要重点复习,但还是很多同学答非所问。更离谱的是连选择题都有好几位同学空着不写。
而最让我惊讶的是作文。
作文题目是《感悟自然》。看到这个题目,我不禁望向窗外,察隅的蓝天、青山、绿水,都随时随地在绽放它们的色彩。
然而,收上来的作文,实在不忍直视。有不下十位同学,作文只写了一段话,其中个别同学的这段难得的文字竟然还文不对题。另有好些同学,文章篇幅上给了我蛮大的惊喜,但待我定睛一看,一大段一大段地照抄了阅读理解的文段或其他什么文章上的句子,就这样东拼西凑,硬生生凑出一篇“文章”来。大多数没有跑题的作品,大多也都泛泛而谈,实在让我觉得他们仿佛未曾亲近过自然。
能紧扣主题且言之有物的,实在凤毛麟角。
见识了孩子们的作文,我陷进了沉思。
作为一位只支援一学期的教师,我到底该给自己怎样的定位?在这四个月里,我能发挥什么作用?又能改变什么?
张博说:你们就像外来物种,是来影响生态的。
不知为何,他这话让我想起小时候龙东村那个又黑又深的石灰池里的“埃及塘鲺”,每天早上成群漂浮在池面上张合着吓人的大嘴。
晚上,我的微信很忙碌。
分配在察瓦龙乡的叶家兴老师来向我请教如何该在受援学校开展系统化的教研活动。他计划让他的派出学校和察瓦隆中心小学进行云上同课异构,但是他又担心自己的实力不够,无法将想法和计划落到实处。他说:“想在支教期间留下点有价值的东西,但又担心做得不好会给受援学校的生态造成负面影响。觉得时间太短暂,内心有些着急。”
还记得我们会师的那一天,我问到他为什么会在新婚燕尔的时候想到来支教,他不假思索地说:“想来玩啊!”
没想到两周不见,那个当初说“想来玩”的大男孩,现在也在思索着自己的定位与价值。我用类似张博之前劝慰我的口吻也劝慰了家兴,叫他慢慢来,不必操之过急。
我想,也许对于这个地方来说,我们不过是络绎不绝的万千援藏大军中的一名过客,只要我们知道自己正在践行的是有意义的事,又何必用什么上帝视角去思考自己对一个地方的定位!
正聊着,我的大学老师黎欢老师也在微信上问候我进藏后的情况,她说读了我的援藏日记《初见》,感触良多,同时也感受到地域差异所带来的挑战。
我跟她分享了这两周来的所见所感与所思,以及关于接下来几个月的计划。黎老师肯定了我的想法。我说:“刚来的时候,我很忐忑,因为我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现在,我很庆幸,我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
当晚,写作写至将近凌晨。文章发出来后就躺下准备休息,却收到几位朋友说期待持续更新的评论,不禁有些窃喜。
或因前面写作太耗心神,或因惦着文章的新动态,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感觉眼前黑洞洞的,黑得感知不到四周,黑得寻不着一丝光亮。我以为是窗帘的遮光效果太好,实质上是窗外的夜太深沉。
我努力地想让自己入眠,努力不去想文章的关注度与热度,但眼前的黑洞之中又哗啦啦地播放着后周公开课的教学设计和想法,挥也挥不去。
我讨厌这样的无眠,讨厌这样的心浮气躁,讨厌这样的沽名钓誉!
四、少年
周五,晚膳后无事,我自个儿在校园里踱步。
徘徊之际,遇到了雷映副校长和他的爱人曾老师。他们邀我一起散步,我欣然答应了。
雷校只比我大几岁,模样很年轻,梳着油光锃亮的头发,非常帅气。他的爱人曾老师来西藏十数年了,皮肤却依然白皙如纸,样貌气质俱佳。夫妇二人工作前便是同窗爱人,分配工作时选择双双留在察隅,这一扎根便是十数年。
他们领着我沿着河谷一路慢慢前走。沿途没有任何人家,只有察隅河哗啦啦的河水一路相随。两岸的青山相对而立,把我们夹在中间,显得格外渺小。河谷吹来阵阵凉风。雷校便从这清风与山水开启了话题,问我是否已经适应察隅的气候与水土。我告诉他:家常里,你们最常见的青山绿水,最常听的风吟水唱,恰巧是我在深圳想见想听而不得的东西。所以,我不但适应,还很喜欢这里。
我们边走边谈天,大概因为三个人都很健谈,我们从察隅聊到深圳,从教育聊到时代和人生,中间几乎没有一秒钟的冷场。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谈了多久,看着夜幕仿佛要爬上了山头,我们才往回走。
曾老师说他们夫妇二人几乎每天都要沿着河谷这么散步。怪不得他们二人看起来那样有气质。在这不染尘嚣的边陲小镇,在这清幽的河谷之中,一起看细水长流,真的是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
我很感谢雷校夫妇的这次邀约,如果他们下次还邀我散步,我一定还赴约。
回到校园,学生们都聚集在校门边的一方空地上,围着一个音响,跳锅庄舞。我对雷校说:“一直耳闻藏人会走路就会跳舞,果不其然!”
雷校说:“是的,只要给他们一首音乐,他们就可以随时随地围起来、跳起来。”
是啊!只要给他们一首音乐,他们就可以撼动整个河谷!真令人羡慕,简单、纯粹的少年。
夜阑时分,张校给我传来一份文件,点开一看,是深圳市教育局发的关于深圳市庆祝第36个教师节的表彰通报。
今年暑假前,我参评了“深圳市优秀教师”,落选了!
说实话,这几年,我已经习惯了参加各种评比,也习惯了名落孙山的结果。
我跟张校说:领导们把参评机会给了我,最终我还是辜负了。我想,我还需要若干年来好好沉淀自己。
想起了两个月前,为了这个“市优秀”的评比,急功近利、患得患失,甚至还花好几天通宵达旦整理了一份96页A4纸的参评材料。现在想来,简直鬼迷了心窍。
如果此时有人问:方楠,你优秀吗?
我一定咬牙切齿地答一句:那必须的啊!
但你的优秀,总是需要各种评比和证书来证明,这样的命题,不是很扯吗?
这两年,目睹或听闻了个别“功勋卓绝”的名师,最终却闹出了师德丑闻。更觉得,沽名钓誉实在无甚意义。
自来了西藏,心胸里全是教育教学和风土人情,仿佛早已经装不下类似“荣誉”之类的芜杂的词语。
周日,纯忠科长给我留言,说今日是他与我成为QQ好友七周年的日子,他即事感怀,赋词一首,聊表七年来的忘年情谊,望我勿怪。
诗如是:
摊破浣溪沙·遇小方
癸巳九月秋初凉,初识新晋孩子王,昌黎师说妙文章,遇小方。
幸福书轩美名扬,甘为师生奉献忙,无悔支教育栋梁,援西藏!
这是我此生收到第一首别人为我专门赋的诗,我不工于诗词,无从评议,只觉格外珍惜与感动。更是留意到他随附的一句赠言:“七年,时光匆匆而去,愿你我仍是少年!”
凌晨,华雄主任也来“骚扰”我,他说:“读了你的两篇援藏日记,觉得很有趣、很有意义,突然很有去释放大爱的冲动。”
这位在我印象中很惧怕文字的“美术佬”,竟然半夜三更在读我的文章,竟然也被“远方”撩动了心弦。
他谈起我落选市优秀的事情。我告诉他:来了西藏,遇到很多人,思考了很多问题。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刚毕业时的状态,又比刚毕业时更通透。
说完这话,我又想起了科长那句赠言里的“少年”!
林清玄说: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多好的一个词,多美妙的一句话!
愿我出走半年,归来,已然少年!
二零二零年九月十二日于西藏察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