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为什么夏天也穿着长袖?
这个问题困扰了哲风很多年。
很多年后,哲风才知道,叔叔左边的整只手臂,像被玩坏的布偶玩具,有着一道道被针线缝合的痕迹。原来叔叔,也需要一剂治愈他的良药。
1.
凌晨三点二十。
六岁的哲风,在飞机上醒来。忽闻深邃的鲸鸣。同时他的耳畔,充斥着海浪翻涌的声音,伴着八音盒的交响。还有一个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水里不停地吐着泡泡。
哲风扭头看向窗外,被眼前的一幕给震惊了——那是一条硕大无比的鱼儿,深紫色光波流淌的身躯,泛着蓝光的巨尾。
这条暗紫深蓝的大鱼,不经意地向机窗里的人扫视了一眼,朝远方游去。去拥抱无垠的虚空。
“爸,妈,我刚刚看到鲲了,它就在那里。”
哲风吵醒酣睡中的爸妈。
待到爸妈醒后,窗外一片漆黑,哪里还有什么鲲的身影。妈妈苦笑一声:“都是讲童话故事闹的。”
“这个年龄年龄的孩子,说话天马行空很正常,”爸爸说,“你前几天刚给他讲过鲲的故事,他居然能自己想象出来,脑袋还真里住着个小魔法师。”
“鲲,是宇宙的颜色,是星星的颜色。很紫很紫,很亮很亮。”哲风大声说。
“快睡吧,小风。”妈妈为他盖上已经掉到腿上的衣服,困意当头,根本没有人把小男孩的话当真。再加上他们的对话,已经吵醒了飞机上的其他乘客,前后座位的乘客都有着窃窃私语的骚动,妈妈的声音变得失去耐心:“眼睛睁那么大干什么,赶紧睡。”
哲风假装闭上眼,待妈妈的手离开了他的衣服,他悄悄睁开一只眼,快速扫一眼窗外。
窗外,空空如也。
“是鲲。它就是鲲。”
哲风睁开双眼,执着地低喃了一句,像是还在等那条鱼出现,但不一会儿,哲风就被浓浓困意席卷。伴着夜的静谧沉入梦乡。
2.
以前,每当放寒暑假,哲风总会跟父母出国旅行,他喜欢坐飞机,喜欢坐靠窗的位置。
哲风九岁那年,被叔叔收养。每年的寒暑假,叔叔也会学他的父母,带着他出国游玩。
叔叔告诉哲风,他爸妈都太过向往自由。他们喜欢云,喜欢在云层上俯视人间,所以,他们希望飞得更高更远。那时的哲风不傻,隐隐猜测这是假话,但他依然选择相信。之后,叔侄二人再未提那场空难的事。
哲风今年十五岁。算一算,他和叔叔相伴已有六年。
“我回来了。”叔叔走进屋。哲风扫了一眼手机,二十三点三十九分,叔叔和他说好的,周五晚上,陪他一起看投屏电影。
风哲坐在沙发上,裹着毛毯:“叔叔,你说过这周要陪我看电影,观影计划又泡汤了?”
“唉,那只能等下次咯,这么晚还看电影,真的要困死了。”叔叔解下领带,和西装外套一起扔进洗衣机,又从卧室里拿出一套睡衣走进了浴室,不一会儿,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叔叔工作很努力,也很忙碌
他没有996的工作作息,二十四小时都在为客户服务,连呼吸都是为了工作。
哲风觉得,如果不是每天有咖啡续命,叔叔也许要睡上七天七夜才能醒来,他真的太需要休息了。
叔叔洗完澡,带着他的手机去开冰箱的门,里面放着一堆速冻食品,没有青菜和水果,唯一可以称得上新鲜的,也只有盒子的五六只生鸡蛋了。
哲风知道,叔叔屯这么多不健康的速冻食品,是为了节约时间。
对此,哲风只有小小的愿望:他希望叔叔能够坐在餐桌前,喝上一口热气腾腾的鲜蔬汤,尝一尝鲜榨果汁。
因为哲风觉得,叔叔的一日三餐,味蕾还没得到享受,他已经风卷残云般解决掉了所有的食物,整装待发地提着他的文件包,出现在了门口的地毯,笑着和他说再见。
每天清晨,都是如此。
而到了晚上,叔叔加班到深夜回来,累得晕头转向,所以晚餐跟夜宵一起吃,似乎比早上的更加敷衍:叔叔用小碗单独装鸡蛋,放进微波炉。再拆开一包土豆粉,注冷水,放进微波炉。
正当他关上微波炉,设置定时的时候,哲风冲进了厨房。
“等一下,叔叔你手机呢?”
不等叔叔说话,哲风打开微波炉,把脸探到微波炉前,用双手拯救出那个沾了蛋液和马铃薯粉的手机。
这时,电话铃声已经划破了两人的耳膜,仿佛也在为主人的粗心而叫嚣与嘲讽。
对于这些,哲风早习以为常,他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厨柜上,洗手回房睡觉。
叔叔除了粗心、忙碌,话不多外,他还是很关心哲风的。
叔叔为表达对哲风的爱,特意订了一整年的鲜花,摆在餐桌上的花瓶里。这样,他们每天在一起吃早餐,都可以欣赏到不同的花朵。
“每次送来的花都这么好看。”对此,哲风总是夸赞。所以,叔叔永远不知道,哲风天生就对花粉过敏。哲风连打好几个喷嚏,带着面包和豆奶离开餐桌。叔叔会疑惑地挠挠头:这孩子,夏天也会的感冒吗?
——真是比花儿还娇贵呢。
3.
周四,学校里组织春游。
今年他们没有去公园和游乐场,而是去爬山。
到了午餐时间,哲风把早已吃腻的速食快餐分给同学,自己背着包,一个人去丛林探索。他越往深处走,越看见那边有光,有会移动的浅粉色身影。哲风心中好奇,继续朝里走去。
“别跑,等等我。”哲风先闻其声,又看见那道粉红色亮光,从自己衣前闪过。
随后,他看见一个中国风打扮的十三四岁少女,从不远处跑来。随着女孩一跳一跳地跑进,他看清了她的样貌和装束:一双眼晶明透亮,鹅蛋脸白皙中透着红润,她一身白色改良汉服,七分荷叶袖,一双如莲藕般白净的手臂,头上那枚水蓝色玉钗,有种小家碧玉的古典美,像流水般轻薄的裙摆,腰间那条编制的中国结,垂下来甚是好看。
女孩发现自己根本追不上那个光球,便在哲风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什么,”哲风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追着它跑?”
“那是条鱼。”女孩打量着哲风说。
哲风听见女孩还累得在喘粗气,他等她缓了会儿,才问:“这世上有会飞的鱼吗?它们不需要水?”
“你刚才指着的那条就是。可惜我没追上。”女孩声音清亮,隐隐带着些沮丧。
“你为什么追它?”
女孩来到一棵树边坐下,哲风也跟过去坐下,听女孩说:“那条鱼名字叫做琦琪,我叫依鹤。你怎么称呼?”
“哲风。”
“哲风,我正在寻找鲲。这个秘密原本只有我和琦琪知道,如果让坏人知道,琦琪会有危险。你明白了吗,你能保密吗?”
哲风用力地点头:“我也想和你一起去找鲲。我小时候见过它。”
“可是鲲已经三百多年没在世间出现过了。”
“可我真见着了。你都追着琦琪跑了那么久了,看见一条粉色发光的鱼,会飞会跑都不觉得惊讶,为什么就不相信我见过鲲?”
“你才多大,看上去和我一样大的年龄,”依鹤大笑道,“你根本就不知道鲲长什么模样,你又怎么确定那就是是鲲呢。”
“我见到鲲的时候,它通体就像星空一样。哦不,它比星空还美。”
依鹤听到哲风这样的描述,终是信了。
“你在哪儿见的鲲?”
“在飞机上。”
“什么时候?”
“九年前。在我六岁的时候。”
“我同意你加入我的寻鲲的计划。”
“Nice。”
“别高兴太早。我只会让你当我的助手。我是队长,你是组员,我会告诉你凡事以大局为重,你只需要保证,绝对服从命令。”
“我保证。”
4.
夜晚,哲风闻到咸咸的海风气,他梦见自己在雪地中行走,双脚踩在冰冷的雪上,在白茫茫的大山里迷了路。他听见有个温柔的女声,回荡在他的周围,叫他的名字。哲风擦了擦眼,从床上跃下,白天的那束光就在他的眼前。但又比白天的大很多。
“我是琦琪。你在找我吗?”
琦琪的全身,就像樱花果冻一样粉嫩漂亮,而她西瓜色的舌头,像跟巨大的冰棍儿,舌头比她身体的颜色要深很多
“不是你,”哲风说,“我知道你不是鲲,但我见过真正的鲲。它通体星空之色,翱翔于云海。”
“我也一直都在寻找。鲲是我的哥哥。”琦琪说。
“他说去干什么?”
“去追寻他所认为的大道。”
“它所认为的大道是什么?”
“自由。”
她找哥哥,已经六百年了。
她想起那天,哥哥说,小琪,你找到真正的自由了吗?如果没有,怎么能止步于此呢?
“我小时候,的确与鲲有过一面之缘,”哲风说,“但它好像不愿意停留。”
“也许我知道自由在哪儿,我就能见到哥哥了,”琦琪说,“可如果,我永远都不知道答案呢?”
“我不相信永远没有答案,”哲风说,“你一定能找到他。”
“谢谢你,哲风。”
“依鹤不是也在寻找你哥哥,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哲风又问。
“我不能靠近她,”琦琪说,“她作为猎龙人的后代,身体里印着符文,针对我们鱼类的符文。哲风,我要走了。”
“我和依鹤也会帮你的。也许鲲就在我们身边。”
哲风对着琦琪的背影说道。
5.
周末,哲风写完作业,去山上找依鹤。
依鹤带他穿过密林,开启了一个结界。
结界内,也是一片森林,但是与刚才经过的那片不同。这里面,有着更广阔的视野,这里鸟语花香,前面有一间木屋,木屋旁,还有一条河流。依鹤领着他走进木屋。
依鹤的家,俨然是古色古香的气息。她的家里,有一架很大的织布机器,还有很多绣品。除了挂在架子上的刺绣,木制的桌子上,还摆放着很多书籍,围着几只蒲团的矮桌上,有精雅的茶具,茶几上还有花瓶和插花。
依鹤带哲风参观完屋子,从长形木盒中取出一个挂饰:“琦琪的身体,是温润的樱粉色。哲风,你上次不是好奇它的样子吗,我做了一个鱼形的项链,送给你。”
这是一块掌心大小,完整的绣品,“鱼戏荷叶间”——那条粉色的鱼被缩小得很精巧,栩栩如生地游到了画里,似乎要跃出水面。
哲风接过它,道了声谢谢。
“你对我这里不感到好奇吗?”依鹤问。
哲风说:“琦琪告诉我,你的祖先是猎龙人,我想,这就是你祖先居住过的房子。还有那条河,你们一定喝那里的水,在河的下游洗衣服。”
依鹤点点头:“没错。我的祖先是猎龙人。六百年前,他凭借猎龙的本事,当着京城上万百姓们的面活捉了一条叫鲲的大鱼。他想在皇城外,搭建一座巨型假山把鲲放进去供大家观赏。”
“但是那个朝代的皇帝和太后,都想要尝尝鲲肉。我的祖先将鲲放走了。”
“但他说,他的后人肯定还能再捉到它,延续家族的荣耀,名扬四海。”
哲风听了依鹤的话,却直蹙眉:“所以,你千方百计地寻找鲲,是为了光宗耀祖,而不是为了帮助琦琪和鲲?”
“谁说的,我当然不是为了自己,”依鹤为自己辩白道,“不过,你不认我这个队长也没关系。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鲲了。”
“出了什么事?”
“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依鹤说,“妈妈带我翻阅了族谱,告诉我真相:那只被我先祖放走的鲲,并没有回到北冥。”
“皇帝为了吃到鲲的肉,放火封城楼,鲲本来能走的,它可以飞得更高更远。”
“但是火势蔓延,波及到了城中,城里的那点水花已经无法熄灭火焰。鲲放不下城中百姓,打道回来,用它身体内的水扑灭熊熊大火,但它也因为缺水,倒在了城门口,任禁军捆绑和抓捕。”
依鹤说完,琦琪出现在了河边。随着琦琪出现,依鹤身上有绿色符文浮现,琦琪不顾周身被依鹤的符文灼伤,问她道:“依鹤,你说的是真的吗?”
“琦琪,你怎么在这儿?”依鹤问。
“我一直没走。我只是敛去了光。”
“是真的,”依鹤告诉她,“我也是刚刚知道,鲲已经不在了。”
“那为什么哲风说,六年前还见过我哥呢。”
“也许是他看错了。凌晨三点,而且哲风还很小,也许就是天马行空的幻觉。不论如何,我家族族谱上的记载是不会错的。我的祖先不可能骗人。”
琦琪听了,一大滴眼泪落下来。那是像湖泊一样大的眼泪,哲风吓了一跳,琦琪的眼泪,打湿了依鹤跟哲风的鞋袜,还有他们及膝的衣料。
琦琪伤心中又带着希望:“也许你们都已经放弃,但我也要继续去寻找哥哥。我才找了他六百年而已。”
“区区六百年,对于我们而言,相当于人类一个下午茶的时间。所以我没资格说放弃。”
依鹤依旧说:“鲲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就算再过一千个三百年,一千个六百年,你也找不到他。”
6.
哲风的叔叔放下杂志。
飞机即将在凌晨降落。落地前要贴近地面,低低地滑行一阵,他是在那个间隙,透过机窗看见的鲲。它通体星空的颜色,悬浮着游动的速度缓慢,发出一声孤独的鸣叫,然后消失在夜空中。
他感觉,机翼都承载着巨大的悲伤。
鲲仿佛在寻找,仿佛迷路了。
“还有什么阻挡着你吗,我的鲲?”
叔叔回到家,换好鞋子,发现哲风在他的房间门口等他。
“叔叔,你见过鲲吗?”
叔叔笑着揉了揉哲风的脑袋:“还在想小时候那个梦?”
“嗯。”
“呵呵,那真是个有意思的梦。如果这世间有鲲,那它最想要的东西,一定是自由吧。”叔叔说。
“您怎么知道?”
“别站这儿,我们去客厅说。”
哲风被叔叔搂着肩,带到了客厅。但他回头,看了一眼叔叔的那间,永远锁上的房间。
叔叔似乎一直不愿自己进他的房里,可越是这样,哲风就越好奇,越想进去。
来到客厅,叔叔也没和他谈论鲲的事情,而是问了些他学习的近况,然后去自己房里拿了衣服去洗澡。
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哲风溜到了叔叔的放门口,他扭动门把手,还好,门没有锁。
哲风轻轻把门关上,打开了抽屉。里面放着几本商业知识的书,哲风将书一本本拿出来,抽屉的最底下,果然有东西。那里压着两封信。第一次偷窥别人的隐私,还是在自己家里,哲风的心砰砰直跳,像做了坏事般愧疚难安。
他本想将信封和这几本书放回原处,再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去沙发上坐着,假装无事发生地看会儿书。
但他看见,信封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致儿子哲风,妈妈。
再看另一封,信纸上也有类似的大字:致儿子哲风,爸爸。
看到这些字,哲风按耐不住,取出信。他知道,那是失事那架航班的黑匣子里,父母留给他的遗言。他迫不及待地展开字条来读。
爸爸留给他的字条是:鲲很美,我和妈妈都看到了。鲲对我们说,它要带我们自由地飞行,要在星河间快乐地遨游。每个星球上的时间,都不一样。所以我和妈妈,要等几百年后才能回来。希望你学会做饭和早起,好好照顾自己。
妈妈留下的字条,字迹有些不工整,一横一折都像蚯蚓般歪歪扭扭。似乎写字的时候手握不住笔。妈妈说:云层很美,我和爸爸都看到了,可惜我们都抓不住,你想要的那只鲲。我们即将降落在海洋,我们将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天上。天地间,没有人不惧怕分离和长眠。小风,我的儿子,我们永远爱你。
读完信,哲风匆匆将字条塞回信封,再将抽屉里的东西复原,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晚上,叔叔来叫哲风吃饭,发现哲风房间的门被反锁了。叔叔敲了半天的门,只听房间里传来一句:“叔叔你吃吧。我不饿。”
叔叔离开了哲风的卧室门前。
他给自己泡了份自热米饭,从啤酒箱中拿出一瓶啤酒,但想了想,又把酒放回了回去。
去楼下买了两瓶白酒回来。
他只要闭上眼,都能想到失去的两位亲人,生前所面临的最后恐惧。这些年,他只能一杯杯的酒下肚,把自己灌醉。
哲风在卧室里待到半夜,感觉很饿了,他打开冰箱寻找吃的,却看到满脸通红满身酒气的叔叔瘫在沙发上。哲风快速地拿了一袋面包和一瓶炼乳,关上冰箱,轻手轻脚地绕着叔叔走过。
但叔叔还是把眼睁开了。他见到哲风,双眼迷离又泛着泪光,一个劲儿地冲他笑,嘴里喊的,却是哲风的父亲。
叔叔说:“哥哥,你为什么变年轻了,有没有找到心怡的对象,记得带女朋友到家里,我要请嫂子吃饭,我要给你们举办婚礼。”
哲风第一次见到喝醉酒的叔叔。他有些发怵,心里极大的震荡。哲风想要逃走,却被叔叔拉住了胳膊,嘴里依旧是醉话:“哥哥呀,你怎么才回来。连一个梦也不肯托给我吗。我这些年好伤心。你还在埋怨弟弟当年做错的事吗?”
“叔叔,你喝醉了,我是小风。”
哲风怎么也甩不开叔叔的那只大手。他一手被叔叔钳着,另一手利索地吃完蘸酱的面包片,和叔叔一起,在沙发上睡了一整晚。
7.
一周过去了,哲风还在想那两封信。
他已经一个星期,没去见琦琪和依鹤。这个星期,哲风总在想,爸妈的信,没有叠在一起,而是被分开折好。他们写了不一样的内容。叔叔却将两封信,像传家宝一样雪藏。却一封信也不肯拿给他看。
叔叔好多年不提那场空难,哲风也好多年不问。
但是哲风从来都不知道叔叔心里的压抑。
哲风想到这里,也想将自己灌醉。他去楼下买了一瓶低度的青梅酒,一次喝掉了一整瓶,附在餐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哲风发现自己躺着那张小床上,叔叔在他的身边坐着。“小风,你醒了。”叔叔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他抬眼看见叔叔的眼睛周围红肿得很厉害。
哲风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叔叔,你之前说,死去的人都可以飞,他们都很自由。以后,你还会这么对我说吗?”
“小风,你已经长大了,叔叔以后,也不能再骗小风了,是不是。”
哲风很想摇头。
但他明白,叔叔是盼着自己长大。
作为大人,就不能生活在那个谎言的世界里了。
于是他点点头。
无论时空怎样倒转。
宇宙,都像是一个盛满记忆的容器。
当你尝过夏雨和冰雪,你就会忘记自己身处何方,任由那支叫做沧桑的笔,在你的指尖与眉梢,画上树木年轮的图腾。
依鹤爱织绣,也爱用闪闪发亮的石头串连成漂亮的首饰装点自己。
她一线一线地牵引、缠绕,编织。
哲风一颗一颗琉璃珠的帮她封存收藏。
看着那一整盒晶莹透亮的玻璃珠,哲风又想起叔叔用善意谎言欺骗他的六年。
“琦琪呢?”哲风问。
“她呀,她最近总想不开。”
哲风让依鹤带着他去找琦琪。当他见到琦琪,却没觉得琦琪有什么异样。
琦琪说:“哥哥临别的那天,所有的星子都来为它铺路。”
“所有的,十亿颗吗?”
“也许有。我没数过。总之,很多很多了。”
琦琪回答完哲风,自己陷入了一段自言自语的吟思。琦琪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什么是自由。自由有很多种,可我一直不知道,哥哥要的是哪种。
古往今来,世间涌现无数才华出众的书画家,他们各自创作的《无题》都流传百世。《无题》,无影无形,潇洒恣意。创作者是自由的。他们让品味作品的人,也捕捉到了这份自由。
自由,是庄周所感受到的风。是庄周和哥哥一同赏过的花开花落。
每年的大雪,都藏着万物,丰收和来年。
追梦的少年,不会驮着自己的梦。
追星星的女孩,不会放弃仰望。
追影子的猫儿,会忘了自己的形态,如水一般流淌。
庄周的自由,不附着在天地万物之上。
换句话说,万物在庄周眼中,没有执念,自在地生长。
我和哥哥小的时候,遇到了这位哲学家,他以为自己梦见的是我们,就好像,他以为自己梦见过蝴蝶。蝴蝶仙子邀他共舞,于庄周而言,这只不过一场梦,但对于那只蝴蝶,却是永恒的记忆。
庄周知道,在天地间逍遥道法的秘密:不过是心随时运流转,内心不哀不伤。
庄周深爱着这个世界,所以他不会让哥哥做他一人的鲲,他放走了蝴蝶仙子,也放走了鲲,只留下两个梦。
蝴蝶对庄周而言,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庄周对于哥哥和我而言,生命也很短暂。可他的道理却是永恒的。
哥哥总说,那位哲人的意识将长存不灭。
所以我想,哥哥这么久没有回来,是不是已经在世界的尽头,遇到了庄周。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所以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听了琦琪的话,依鹤看向哲风,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地一笑。
哲风看懂了依鹤的眼神。
她希望自己告诉琦琪现实,劝她放弃。可是哲风认为,琦琪现在的状态没有太糟,鲲已经死了,琦琪会自己挺过来的。
一切,都会好的。
8.
哲风回到家,听到叔叔的房内,有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门虚掩着,男子的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所以哲风即使坐在客厅喝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男子道:“千年前,人们想搭建一个天梯去往月球,或者骑着白鹤上九霄。也有人想拿尺,丈量一下从自己脚下,到每颗星的距离。可很多事情,是有代价的。有时候你把自己交还给天地,才可以探寻到更多的秘密。”
这个陌生男子的话,让哲风听了实在好奇。他觉得,男子说话的方式,有些像琦琪,他忍不住凑到门边。在门缝间,哲风看到了鲲,他将自己变小,停在叔叔的房内。哲风从兜里拿出手机,想将鲲的声音录下来,拿去给琦琪听,但他没拿稳,“咣当”一声,手机摔在了地上。就在哲风不知道去留的时候,房内的鲲说:“哲风是么?既然听了,那就进来听吧。”
哲风挠着头,走进了叔叔的房间。
他听见鲲,说起他自己的故事。
其实鲲,早已寻得自由的模样。
一百年前,鲲本可以回家。
可他还想继续游历人间。
鲲在欧洲小国的一间餐馆,一呆就是三十年。鲲不愿离开,因为鲲遇见了他们——那是一群热爱音乐的年轻人。三十年间,他们在一起喝了1000多瓶啤酒,唱了3896首老歌。一开始,他们都还年轻,风华正茂。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有的人有了白胡须,有的人有了大肚腩,有人戴上了山茶花礼帽,有人剃掉茂密的头发成为一个潇洒的光头。
那日,他们一齐举杯,领头的人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相聚。”
他们喝完所有的酒,他们唱着最后的歌,眼泪干涸。有的人醉倒在地,有的人去化妆间呕吐,最终,他们都依依不舍地离场。鲲也离开了。之后,鲲去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但鲲知道,人们终将分别,所以他都没有停留。
七年前。
鲲本可以回家。
但他在医院的楼顶,看见叔叔想要轻生。
鲲本不打算插手。
鲲在天边,冷眼看着叔叔,悲痛地回顾着他阅历浅薄的前半生。叔叔十五岁那年,在网吧,认识了他的第一任女朋友。叔叔二十五岁那年,在医院,被查出身体缺陷,被他的第n任女友抛弃。
叔叔失恋,哲风出生。
哲风的爸妈,就像和煦的阳光照在叔叔的身上,他们想要将这一份幸福,分享给叔叔,治愈他失恋的创伤。
一想到这些,叔叔没有勇气往下跳。又从台子上跌回到地面,坐在楼顶号啕大哭。
鲲还是不想管他。
后来,鲲看到叔叔在倒垃圾的时候,把菜叶上的小青虫放到了僻静的草丛里。
这让鲲又一次想起,五百年前,自己和蜉蝣的故事。
鲲爱上了一个人类女子,名叫鱼鸢。鱼鸢觉得,爱不可以跨越种族,她用刻薄的言语将鲲撵走。五年后,鲲再次经过那个小小村落,看见一个脚带镣铐的女子跪在地上,那人正是鱼鸢。一男子手持马鞭站在她的旁边,卖她去为奴为仆。
春去秋来,鱼鸢眼里写满了懊悔,鲲救了她,然后将她遗弃在另一个贫穷的村落。
鱼鸢哭着求鲲带着她一起走。鲲只对鱼鸢说了一句,可怜的人儿,你还能重拾当年的骄傲吗。
故地重游,鲲终于明白,庄周先生的话:蜉蝣朝生暮死。在漫长的生命面前,人们害怕拥抱永恒。
9.
“琦琪,你在吗,我找到鲲了。”
在空荡的房间,哲风对着窗兴奋地呼喊。
但这里,没有琦琪的回应。
哲风又一次去到了山里,今天的结界对外开着的,哲风直接跑进去,他看见依鹤正在对琦琪施法。琦琪承受着火焰的灼烧,和绿色的毒息,她的身体正在被吞没。
“你们在干什么?”哲风赶紧问。
“也许我变为烟尘,我又可以见到他了。”琦琪的声音异常虚弱。
“依鹤,快住手,”哲风跑过去想拉依鹤,但被她周身的力量给弹开,他倒在地上,但抬头冲她大喊,“依鹤,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在焚烧她,而不是在帮她。”
“你们不是很爱吃烤鱼吗。”琦琪牵起那一抹笑,哲风却不觉得那是幽默。
“我找到鲲了,就在今天,我看见他了,他就在我家里。”
“什么?”
琦琪听后,在依鹤的术法里费力地挣扎,一切都是徒劳。依鹤小小的身躯,迸发出如神祗般无可阻挡的力量。
“快住手,依鹤,快停下别烧了。”
“她听不见的,”琦琪声音里透着疲惫,“驱龙人施展禁术,会封印五感,神识与魔鬼做交易,她不在这儿。”
哲风看着琦琪消失了一半的身体,她就悬浮在空中,像一团巨型烟花,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这不是一头神兽生命的流逝,而是用幻术制造的一场焰火,该是多么壮观的美景。但他闻到,琦琪的身体的焦味已经散发出来。
琦琪在浓烟中,终于闭上了双眼。
“怎么办,怎么办……”哲风跌坐在依鹤脚边,绝望地捂着脸。
就在这时,哲风又听见了那声孤独的鲸鸣,感受到猛烈的海风,向他呼啸着袭来,连空气都带着海水的咸。
“鲲,你快救她。”
哲风对着云端的那片星河呐喊。
哲风话语未落,大雨便降了下来。
依鹤的法术被间断,她也从远古的意识中苏醒过来。
琦琪残破的身躯,重重地砸在了草地上。
接着,依鹤从这场大雨中,感受到怒意,还有鲲的气息。
“依鹤,你不配做驱龙人的后代。”
天上降下一道水柱,将依鹤淹没。
待令她窒息的水柱消散,依鹤发现自己周身的术法,还有体内的符文全都消失了。
依鹤震惊不已:六百年时间,鲲竟然变得如此厉害。那个从前对先祖的屠龙阵,毫无还手之力的鲲,如今,却可以轻易将她的天赋废除。
雨停了,云开见日。鲲化作人形,是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三十岁男子的模样,鲲的声音,从苍穹传来:“从此,这世上再无驱龙人。”
鲲带着它的妹妹,驾着云雾离去。
浑身湿透的依鹤,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心伤,或者寒冷而颤抖,泪水夺眶而出。“那条鱼从上方的水底,游到了我的心里,我一直都觉得琦琪好美,”依鹤说,“若不是琦琪一直一直地求我,我怎么忍心用屠龙咒这样的禁术。但是她被我体内的符文烧焦,她从早到晚地求我,我也好难过……”
哲风知道,鲲是无法被束缚的物种,回归本源,鲲想要的爱情、亲情还有友情,不过是一场鸢飞鱼跃。
“别难过,你还有我。”摘星少年越过鹿林少女的肩头,给了她一个拥抱。
琦琪曾说:“我想,自由是风。我想我不可以追上风。依鹤用她的线来捕捉风,她可以将风抓住,编织成结的形状挂在腰间。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追上风。”
你听,沙子无声,风也无声。
是时间在流淌。
鲲会带着妹妹,永远地离开这片大地。
他要去广阔的云海,自由自在地流浪。
“也许我们都忘了,它已有星空的颜色。比起在夜间行路,它更想去拥抱朝阳。”
哲风望着天,轻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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