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镇闲逛之时,有个可爱的发现:同样经历四十五载风雨,香樟已经巍然高耸,黄杨却还似少年俊秀。当它们相遇,有一种天然的反差萌,如相声舞台上不可或缺的捧哏与逗哏。乌镇的静好时光,又恰到好处地延伸了这萌的憨态,让人忍不住流连赏阅,任由思绪飘散。
香樟,在杭州尤为多见。而我对香樟的格外关注,最初是因为《夏至未至》里的一段话:“那些高大的香樟像是从小在自己的梦中反复出现反复描绘的颜色,带了懵懂的冲撞在眼睛里洋溢了华丽的转身。”
那个不到十八的自己,那个在滨海小城里坐井观天的自己,一下子就沦陷在对香樟的遐想里,同时带着莫可名状的喜悦和悲伤。人在年少的时候,总是容易迷恋这样具有“眩晕感”的文字,乍看满眼惊艳,细读才会发现不知所谓。
直到漂泊于这座四季葱茏且淡香氤氲的城市,直到在香樟树下走过近十年春秋,我才再一次关注到香樟的自持,以及它所代表的这座城市的诗性灵秀。
这一场悟,源自法相寺的唐樟。它于千年之前涉水而来,见证了长耳和尚的生前身后,也曾见过张岱的妙笔生花,故而宝相庄严。正如诗人陈三立在《樟亭记》里的慨叹:“偃謇荒谷墟莽间,雄奇伟异,为龙为虎,狎古今,傲宇宙,方有以震荡人心而生其遁世无闷、独立不惧之感,使对之奋而且愧,则所谓不材者无用之用,虽私为百世之师,无不可也。”
生命中有很多特定的刹那,都像一首美丽的诗,没有起始,却壮烈收尾。有感于古樟的傲然,在日军入侵之时,陈三立选择绝食拒医,泰然赴死。然而,这不过是西湖烟雨里的一片细愁。若是漫步钱塘,就能一再发现,藏在一棵棵香樟里的,人与城市、人与自然的万千情怀。
遍地香樟、十步一桂的杭州难觅黄杨,是以,我对黄杨知之甚少,只道黄杨是不愿“长大”的倔强孩子。《闲情偶寄》中写黄杨也是:“每岁一寸,不溢分毫。”于黄杨而言,倔强是一种自我坚持。恍若固执,实则无争。这无争将光阴拉成没有尽头的丝线,串起不同世代的悲欢离合。也因着无争的浑然天成,倾倒了无数雕刻大师。
今日到得南京,才听闻老东门有棵小叶黄杨,竟是清代姚鼐亲手所植。中学时学过他的《登泰山记》,隐约记得一句:“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句简而力厚,一气呵成,细细品来,字中有画,画中含景,如临其境。
私以为,汪曾祺的文章是带有“桐城气韵”的,讲究澄澈无滓。他说:“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它们开的不茂盛,想起来什么说什么,没有说话时,尽管长着碧叶。”
看这两位先生的文字,仿佛随了黄杨的精神,不惹凡俗尘埃,脱离外界纷扰,步展简慢,浑朴淡泊。 纯粹而专一的,让美好的事物保持原有的模样,是他们带给临近三十的我的最有意义的生活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