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尉小东
2018年11月15日
人生犹如春花秋月,一朝阳泉霞光,一朝奈何残雪。在希望和凋零的世界里,规律的年轮刻刻不停,碾出了尘世的深邃,也留下我援藏生活的片片追思。
周前,正忙于追授雪域英雄吴建国的表彰工作,爱人突然来电泣哭告知,岳父晨起大面积脑梗,已从医院婉退回家。匆忙告假,以期能够尽孝人伦,再见老人家最后一面,无奈,西藏距离江苏,太远了。记得是十万火急之下,买了经停西宁、中转西安、再奔盐城的机票,飞行近四千公里,赶到老家已是第二天中午。事终没能遂人愿。
那天飞机下落时,只见家乡的几缕炊烟,在袅袅飘浮中渐渐模糊了双眼,忧伤的几朵素云擦着飞机翅膀而过,吞噬了机舱中空姐优美的广播声音,幽殇在虚幻的滴答哭声中暗自飘零,落入了永远是往事的深浅流年。
枫黄落叶,泪雨萧萧。老人家的奠礼,在家乡办得体面有序。期间,让人泪目的事,要数上帝对善者的特殊眷顾。岳父生前是远近还算有点名气的中医,从部队返乡后行医六十余载,对慕名求医求方者一律免费,深得四邻仰赞。听妻姐讲,就在老人撒手人寰之际,褒善扬良的天空由晴突阴,下起了淅淅沥雨。接下来的三天殇日,晴天炎炎。用老辈人讲,这是对高寿逝者生前行善的褒奖,但也难掩世人的缕缕哀痛,令络绎前来告别的乡亲无不断肠伤目。
初冬的薄寒尽藏江淮水乡,一地黄杨叶映透了十里沟瀣河道,一卷寒风缠绵了纸鸢神鸦。
时光果真如那流星瞬逝,眨眼间,第三十一轮身姿影势将在异乡落下帷幕。胸怀昔日鸿鹄嘱托,伊人辗转大半华夏,屡历世间绵延芳华,未及抖落裹尸马革的硝烟尘土,再踏无名警魂征程。
正如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所述,“有些看起来非常好笑,甚至徒劳的事,即使像枯树一样毫无生机,最后却出人意料地硕果累累……,并从此根植于人们的记忆中”。
刚认识爱人时,岳父一家颇持异议,最后还是岳父以全家无以伦比的绝对权威敲定了我现在的婚姻。与一个正读军校、毕业还要到部队工作的毛头小伙子谈婚论嫁,两地分居且要让五兄妹中最娇惯的宝贝独担生活重担,是全家人都持反对意见,还让爱人和我当时无法怨恨的话题。应当感谢爱人当时的军人情结和爱的执着。正当一家人百愁不解、左右为难时,我的一封盖着义务兵免邮费的三角戳情书,岳父以“小伙子字写得不错”为由,代表全家决定了我现在的幸福生活。每每说起这事,能让一个穷小子娶到当时是校花、厂花的爱人,老爷子一言九鼎起了决定性作用。从那以后,才慢慢知道,老爷子对小伙子的上进心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当过兵的岳父,自然知道小伙子带回来的两枚二等功、五枚三等功奖章的意义。当年的毛头小伙子,是否圆了老爷子的期望,现在自然不得而知了。
几多逝水,想那故人期许的龙卷黄沙,还有如今的片片伏地落叶,令人遥叹不已,只是岁月难留,往事终是定格的片叶花。无言的流年,风扫过我当老人二十九年女婿的时光,背影里满是一瓣瓣春的翠绿。花落成殇,落下几片残叶,几页的书笺呼啸了散架的笔划,干枯不了案前草黄的怜悯。
随着复三和头七等祭拜程序后,正在上班的儿女陆续离家,又开始了天南海北的打拼,与年迈的岳母在戚戚不舍中告别。每当夜深人静捧起片片追思时,岳父那充满鼓励的眼神透过深邃的两柱慈祥无时不在,至今仍令人沸腾不已。
捡拾因忙碌险些遗忘在故事里的纸鸢,在轻寒料峭的江淮平原中放飞一株幻梦,与家乡的星辰做伴,共揽人间烟雨,用追思的丹心持续浇灌一株株新岁旧年的汗青往事。
印象最深的事,要数老人每天一手拎着竹篾外壳的暖水壶(在苏北又叫茶瓶),穿着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整个身姿就像屹立在峰顶的一颗不老松,令人仰视敬重。中医越老越吃香,此话不假。老爷子一生坐诊中医,勤奋钻研传统医术,形成的一套适合诊治当地区域性疾病的方法,无论是缺食少吃的饥荒时期肆意妄为的虐疾,还时卫生习惯不好引起的肠胃性痢疾等,老人抑或开方熬药,抑或神针针灸,总能手到病除,在当地盛有薛华伦外称。
初冬来临,意味着江淮水乡距来年红袖添香不远,轻寒后的碧水与穿梭的时光日月同尘。
听爱人讲,在过去三年自然灾害的艰难岁月里,岳父曾用一人的工资,养活一家七口人,老家话讲就像一只老母鸡时刻都用两只翅膀为下面的小生命遮风挡雨一样。在那个年代,兄妹五个早就不是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给老三了,岳父总能将每个人拾掇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拾一粒红豆,在岁月蹉跎里许一世情缘,那烟雨朦胧的雨巷,一把油纸伞亦是一场宿命的相逢,刻在搀扶一生的灵魂里,即使是在刚刚送走炙热骄阳的黄昏,哪怕夜幕降临前也会霞光万里,或者以满天火烧云来告别白昼,让亲人永远记得惜日同室的谈笑与风声。
迷心的天空,朵朵棉花般的白云,时而像伴侣终老的牵手伉俪,似约君莫忘,缘起青銮,再续仙途,此情岂不让我们想起岳父母一生恩爱共济的如诗画面。时而变化,又像老人众多的孙儿如燕子归巢般远道飞来扑进慈祥老人怀里满脸吻印的撒欢,其中一朵极像老人自小抱大、无比疼爱的二孙女,搂抱着老人的腰久久不肯松开。进而变化,又像雁群一样相牵前行,令人注目的总是一直昂首向前的头雁,激情展翅、引领垂范。仰视久了,眼角溢出的点滴泪水,不断模糊双眼,唯有让人牢记刚才令人无限暇思的一幕红尘影幻。
叹人生如烟云,稍纵瞬逝眼前的曾经,惜花落的残酷,时刻倾诉着火炬岁月中的同尘。
从驻京部队急匆匆赶回的孙子,步伐踉跄地一把扑到静躺中堂的老人身边,叩头的声音淹没了送行的琐呐,同行的孙媳虽是北方略显大条的外向姑娘,已经褪去新婚刚刚足月的大红头盖,沾满孝襟的泪水和哭声,似乎在一直重复映诉着老人生前的念叨,“能见到大孙带个媳妇儿回来就好了”。喜婚的鞭炮就像昨日刚刚点燃,但时过人非,剩下了渐渐远去的心满和意足。
星空物语,沧海桑田,拾光一若,梦回婆娑,繁华中的凋零总是伴随着最凄的琴音。
渐渐西落的太阳,让刚才还颀长十足的魅影,突然移足黑暗中独行,在时光的灯影转角处停留,将寄情的红豆撒下,寻找生命的延续,探寻生活快乐的源头。
爱人排行老小,这几日时常念叨儿时的幸福往事。放学时下雨了,父亲或奉了父亲之命的哥哥姐姐总会按时带着雨具站在教室门口等自已。爱人小时候总也贫血,父亲每天下班都会从手提包掏出两个番茄,接下来自然是小女儿熟练地用刀子在上面揭个盖子,把白糖放到上面化开,再用小勺子挖着吃。爱人还记得,那时候,年长的哥哥姐姐们从来没与自已争抢过。每月最奢侈的事,要属父亲发工资的那天,总会在当天拎上一兜番茄回家,让兄妹五人解馋。爱人总说,每次分好吃东西时,父亲总会多给一点老幺。悲伤仙人已去,此情彼景,再难皈依。
街道袭来一阵寒风,门前花盆里的小花左右摇曳,似在悉数清点着枝上的一叶叶流年。泪花倏然潺潺,让众亲哭诉的光景,在凋零的初冬献祭。昏暗中,窗外袭来一丝银光,顿悟霜雪初降。抬头,遥远的星辰蒙上了白雾,和弦般地与头上的孝布浑为一体、形成一色。
抖掉肩膀上的霜花,踩着被初冬偷换的落叶,看陪伴在陵前的鸟儿,嬉戏追逐着一旁霜雪地里的谷粒,那欢乐好像是一个老年人在挽留昔日丢失的童年。
时光不老,繁华已失。面对赤裸的骄阳,心中只剩那晶莹剔透的雾水,和着一汪又是一汪的泪流,波光粼粼却是易冷的烟花。门前曲径通幽,响起老人家的步伐,走向升起的袅袅炊烟,和着少年梦时骑着的骏马,在灯火澜栅处挥斥方遒。小桥上的石柱,风雨数年,阅尽永丰四月天,见惯白大褂的盈笑。莫道是魂销,一袭白衣不惹浮世浪花,在大雪飞扬的寒夜里,轻舞执医一生的流年。
作别,飘落初冬的岁月。轻殇,化作永远的记忆。一个故事,只是一粒红尘,渐渐的就会淡忘。一束红叶,残月斜移中漫步杏林人生,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仙逝的坦途上,留下甜蜜的风花,忘记雪月中的叹息。
让人生重新轮回,托梦信使捎来凤凰影姿。长兄如父,牵引着嘱托中的信任,爱人的大哥条理清晰地处理着老人的后世,带着兄弟姐妹们忙碌前后。再引一程亲情无限的山水,送一片至亲无尽的云海,掀一帘幽静的梦中红尘,续上一阙至亲的美梦。
烛光依旧摇曳,杯中茶已清凉。大姐退休后,一直伴随老人身旁,一日三餐,终日榻前,让我们无不胸藏歉意。感谢眼前的一株来自空门的香,燃起了我们往日的时光,物是人非亦是一朝流云。
缘字诀,前尘往事灼灼其华,一阙歌来一梦解,一樽清酒一江月,不为往事束手,不为未来迷茫。躬身俯首拾起一缕遗光,古卷青书串一串锦瑟流年。古老的佛堂颂经摆渡,蒲团座下一株旷野垂柳,随风而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众生离苦几人看透,贪痴嗔颠几人放下。稀沥白雪,傲梅留香,路还在继续,只是少了几许繁华似锦,多了几株琉璃菩提。
援藏,是一条天路。行者是一首浪漫的诗,流年中,翻卷云舒的故事,无言里静看花开。只身雪域高原,怡然,寂寥。太阳升起,冬日里便有了生命的温暖,阑珊里回望六年的过往,暮然中就像翻阅人生的一本书,一章一节、一句一字都是世纪梦的缩写、中国梦的一生。
余生韶华,莫忘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