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保持沉默，不说出秘密，秘密就是我的囚犯；如果从我口中说出秘密，我就成为秘密的囚犯。惟沉默之树才能有平静的果实。
1
和同事从分局治安支队办完手续，把那个女婴送到和平里医院，已经快十点了。又是一个24小时！这个班值得我疲惫不堪，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有愤怒，有惋惜，有牵挂，有无奈。总之，是万般放不下，心里闷闷的，好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自从做了母亲以后，这颗心就特别容易被孩子牵动，好像只要跟孩子有关，就变得特别地柔软。
一个铁栅栏门将那些奇奇怪怪的孩子与外界隔开，他们在走廊和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玩耍，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吵，有人闹。他们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自己将到哪里去，就像无根的浮萍，落单的孤雁。
什么样的孩子都有，各种的残缺不全让我不忍直视，他们全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我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分不清真实和虚幻。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太遥远太不真实了，只有这里倒还能够接纳他们，他们仿佛处在一座小小的孤岛上，随时可能倾覆，也不知哪里才是真正的彼岸。对他们来说，生活只有今天，只有现在，明天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梦想是什么，更加遥不可及。
怀中的女婴脸色红润，睡得那么安详，两只小手紧紧地握成小拳头，看着很健康。医生会给她做体检，然后再决定她的命运，大抵是送到昌平儿童福利院，等待着被人收养。
女婴是保洁员从公共厕所发现的。早春天气乍暖还寒，清晨六点，孩子躺在毛毯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胳膊无力地挥动着。毛毯里有一张简短的纸条：孩子今天满月，我是个苦命女子，遇人不淑，无力养育，请好心人将这个孩子抚养成人。
纸条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已无法判断，保洁员发现孩子的时候，周围空无一人。她从哪里来？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这一切都将是个永远的秘密。也许，这个女婴始终都会对这世界有一种疏离感；也许，遗弃她的母亲终生都无法忘记这个早春的清晨？
我心情沉重，久久无法释怀，看着身边沉睡的儿子，发出轻微均匀的鼻息声，长叹口气，披衣起身，在天涯BBS上写下这个女婴的故事，短短百余字，只是为了抒发心头的郁结之气。
2
日子一天天地滑过，就像一条平静的河流，虽然亦有暗礁，却常常不为人知。
我像每一个职业妈妈一样，每天奔波于单位、家和幼儿园之间，忙碌而单调，偶尔还是会想起那天早晨在和平里医院那一幕，没有办法，我这辈子见的残障儿童都没那一天见得多。那个早晨，实在太触目惊心。我也常常想起那个女婴，那个粉嘟嘟的小粉团，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有一天，我再上天涯论坛，收到一堆私信，我一条条点开来看。
“你后来去看过那个女婴吗？她怎么样了？有没有人收养她？你会不会觉得那个妈妈太残忍了？”
“我有一个秘密，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你想听吗？”
“除了你是警察之外，关于你，我一无所知，但我想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我不知道你会如何评价我，你会说我自私、虚伪？可是，我只能这么做，因为这个世界太残酷，我也只想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每个人都会有秘密吧？我们看到的，未必就是全部；我们相信的，也未必就是真相。”
这个网络另一端的人，好像心里藏了太多太多的话，憋了很久很久，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人诉说。是身边没有人可以信任吗？才要到网络上找一个远在天边素不相识的人做树洞？还是我发的那个帖子触动了她积压在心底的秘密？
“我结婚十年了，一直没孩子。我和先生都去医院查了，都没毛病，但就是怀不上。我们去做了两次试管，都失败了。每次我看见别人怀里抱着的粉嫩粉嫩的小娃娃，眼睛就挪不开，走不动路。有一次，我在公园看见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儿歪歪扭扭地向前走，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叫着，她的妈妈就在不远处张开怀抱等着她，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笑容。我看呆了，我的那个小女儿，虽然我只和她有三天的母女缘分，我却清晰地记得，她也和这个小女孩儿一样，有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有一头浓密柔软的黑头发。我想我这辈子是不是都当不上妈妈了？也许，这就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
3
我常常会梦见她。梦里的她穿着粉白色的连身婴儿服坐在床上，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质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我伸手想要抱她，她却一下子不见了。我大声喊，囡囡，囡囡，你在哪儿？先生问我喊什么呢，我看着他，一点点回到现实中来。是了，我又梦见她了，那个刚生下来没几天就被我狠下心送走的女儿。她走的时候，还那么小，她甚至都没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她在哪里？她应该还活着吧？她过得好不好？
我和先生相敬如宾，可是，我俩之间好像总隔着一道墙，我有我的秘密，他也有他的秘密。他工作很忙应酬也多，常常很晚回家，总是一脸疲态。有一次，我在卫生间里发现他丢在衣筐里的衬衣领子上有淡淡的口红印子。我没有问他，他在外面的事我不想知道太多，何必呢？知道了又能怎样？我改变不了什么，也掌控不了什么。
再说，我自己不是也有秘密吗？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的梦想就是爱情，从小没有父亲的我，最渴望的就是有一个温和宽厚的男人把我当女儿一样宠爱和呵护。我第一份工作所在的部门领导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单纯幼稚的我曾经以为真的遇见了爱情，我也相信他说的会为了我离婚。甚至他老婆跑到我住的地方将我羞辱一番之后，我还依然对他抱有幻想。
为了他，我辞去了工作，默默躲到太阳照不到的阴影里去，希望他能像光源一样给我温暖和慰藉。我以为，只要有爱情，我总能等到光明。可是，我没想到，阴影里长出的花朵总有一天会枯萎，见不得光的爱情结不出果实。我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他却开始躲着我，不接我的电话，不回我的短信，再后来，他就完全失联了。
我在老家的乡镇医院生下她。母亲不吃不喝，在我床前哭了三天，我终于答应母亲，将她送走。
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将那段历史变成秘密吞下去，我成了一个跟从前完全不一样的我，冷静、独立而坚硬，有着远远超出同龄姑娘的成熟和狠劲。后来，我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先生，我俩都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不要问我们之间有没有爱情，我已经不相信那玩意儿了。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只是我却怀不上始终怀不上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在看了无数个大夫之后，我想也许这就是老天爷对我当年送走亲生骨肉的惩罚，我不配当妈妈吧？这是命运对我的报复吧？
对于孩子，先生倒是无可无不可，也没说过太多。他那个人，向来是这样，其实我也摸不透他的真实想法，他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冷淡自持，不流露出太多的感情，我总感觉不了解他，也可能是我从来没有用心去了解过他。我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更像是住在一个旅馆里的过客。
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好冷，冷得我只能自己抱住自己取暖。
我开始学佛了，很虔诚。我给那个只有三天母女缘分的女儿念经，不知道她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里，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好好地活着。我的罪孽深重，我已不再祈求能得到佛祖的宽恕，赐我一个孩子，只求她能平安吉祥。
我今年四十二岁，别人看我风华正茂，我却感觉我的一辈子已经过完了。
是的，因为这个秘密，我错过了整整这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