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260年,也就是长平之战结束那年,一个五十余岁的读书人心有所动,搞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他一边欣赏沿路风景,一边观察各地风土民情,白天行路,晚上著述,一路上颇为愉快。
这一天晚上,他在油灯下写道:
进入这个国家,发现百姓质朴淳厚,音乐高雅悦人,服装朴素大方,人们敬畏官吏,顺从法律,真像是古代圣王统治下的人民啊。到了都市官府,各级官吏严肃认真,谦恭节俭,敦厚谨慎,忠诚守信,没有粗疏草率的,真像是古代圣王统治下的官吏啊。来到国都,士大夫走出家门,直奔衙门;走出衙门,直奔家门,没有私下的事务。他们不勾结、不结党,卓然超群,明智通达,廉洁奉公,真像是古代圣王统治下的士大夫啊。观察朝廷,君主主持朝政,处理政事从无遗留,安闲得好像没什么事儿似的,真像是古代圣王治理的朝廷啊……
这段话后来被收进了《荀子·强国篇》。
是的,这个老者就是大儒荀子,韩非和李斯的老师。
上述记录是荀子和应侯范雎的一段对话。范雎问他入秦以来有什么观感,荀况老先生说了一大堆,虽然最后还是批评秦国不尊重儒者,但是对自己入秦之后的见闻,还是给予了高度评价。
荀子眼中的秦国,是不是和我们印象中的秦国不大一样呢?
我们心目中的秦国,照理说应该是人烟稀少(都打仗去了),满眼残疾人(秦法严苛,动不动割鼻子、砍脚),官吏横暴(法家出酷吏),一派萧瑟(人民噤若寒蝉)。
然而,荀老先生一代大儒,似乎并不是以吹牛闻名于世的,让我们如何理解呢?
让我们回头再看看秦孝公与商鞅究竟搞了些什么名堂。
秦孝公为什么要用商鞅?
前362年,秦孝公嬴渠梁继位,本年十九岁。
但凡雄主,多为早熟。十九岁,正是现代人埋头苦读想着考清华北大还是蓝翔技校的年级,嬴渠梁在思考秦国向哪里去、他本人可以干点什么的问题。
表面上,作为国君,他有无限权力,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但是,一想到他之前的国君面临的窘境,嬴渠梁常常不寒而栗。史载,在孝公之前,秦国出了十个强权庶长,其中有五人主导了五位国君的废立,作为臣属的庶长,可以决定国君之立废,而且这个比例高到离谱的地步,让他情何以堪!国家政局错乱复杂,公族势力盘根错结,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眼前一片迷茫。
怎样抑制公族势力,怎样收回国君权力,嬴渠梁想到了他最敬拜的祖先——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其所开创的盛大基业,核心的一点就是依靠外国客卿来制衡秦国公族(穆公名臣百里奚、蹇叔、由余,大家可求助于度娘)。于是,前361年,嬴渠梁发布招贤令。
商鞅闻讯前来应征,简历上“技能”一项,赫然写着“屠龙之技”,嬴渠梁大喜,两人一见倾心,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亲密合作(详见拙文《千古第一绝唱——秦孝公和公孙鞅的一世情缘》)。
商鞅立法的基础
儒家的社会理想,似乎被法家实现了。这不像现实,倒像是讽刺。
荀子在与范雎对话时最后说,政治的最高境界,秦国基本上达到了,但是,用称王天下者的标准去衡量,还差得远呢!
范雎问,为什么呢?
荀子说,因为没有儒者吧。纯粹地崇尚道义、任用贤人的就能称王天下,义利兼顾、贤人亲信并用的就能称霸诸侯,这两者一样也做不到的就会灭亡。这也是秦国的短处啊。
不能说荀子说的一点道理都没有,只不过呢,儒家对社会理想的憧憬、对人性要求的苛刻,是无法用来在现实中进行的。我们当然希望国家发展得日新月异,每个人都是道德楷模,但这个可以作为某种追求的目标,倘若拿来作为用人的标准,你满世界找不到一两个这样的贤人,这不是纯粹扯淡吗?荀子对秦国的评价,恐怕没有最后这两句批评,早就被后世儒者删除了吧。
通过荀子的说法,我倒觉得他老人家这次在秦国一游,反而受到法家思想、特别是法家治下的社会现状的冲击甚至感染,这才有可能使一个大儒教出了两个法家巨子——韩非和李斯。
我个人感觉,法家最大的特点是:务实。
《商君书·算地》说,观俗立法则治,察国事本则宜。
商鞅认为,法令的制定不考察民情就不会成功,政策的确立适应形势推行起来就不会抵触。
比如,商鞅说,用善则民亲其亲。任奸则民亲其制。
意思是说,利用善民,人民就爱自己的亲人,不爱法制;利用奸民,人民就爱国家的法制,不包庇自己的亲人。
此处的“善”与“奸”,秦律的制定者赋予特定的含义。善是指不肯揭发别人的罪恶的人。奸之意恰与此相反。
商鞅又说,利用善民来治国,国家必乱,以至于削;利用奸民来治国,国家必治,以至于强。
商鞅还说,执行刑罚,如果加重刑于轻罪,那么,轻罪就不致产生,重罪也就无从出现,这叫做“在治的形势下去治”。
从这些观点看出,商鞅重法制而轻人情。
他的这些话,让人读起来总不是那么个味道。
就像杨朱说的“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虽为至理,却听起来相当刺耳,乃至几千年来,除了文人士大夫批判他时作为靶子来用,我们找不到杨朱的思想专著。
务实,务的是当时秦国的实。但行务实之事,则非冷酷“奸人”而不能。
商鞅就是这样的冷酷“奸人”。
然而,只有他还不行,必须要有强大的支持——
秦孝公的支持
任何一场改革,不管是改得好的还是改得坏的,都势必要触及既得利益者的利益,遭到既得利益集团的疯狂抵抗。
马基雅维利在《君王论》中说,我们必须记在心里,在任何国家中企图推行一种新秩序,那是最难于着手,最险于进行,或者是最少成功把握的。因为一切从旧秩序中获得利益的人们都做了那个改革家的敌人,而一切有希望从新制度中得到好处的人,却都只是些不甚热心的保卫者。这种淡漠心情之所以会产生,一部分因为他们害怕那些受既存法律之惠的人,一部分则由于人类不肯轻信的天性——人们对于任何新事物都不会认真相信的,除非它已为实际经验所证明了。因此,每当机会来到,可以向一个改革家攻击之时,这些反对者们总是以偏激的热情向他进攻,而另一些人却只是没精打采地给他以保卫,处在这二者之间,他是冒着大险的。
商鞅是冒着大险的,因为,他每行一步都要收回公族旧势的权力,最后,甚至为建立郡县制而收回旧贵族的土地,这不是要人亲命吗!
幸亏,他有孝公的支持。
我最近常想孝公二十岁,商鞅三十岁,这两个年轻人,究竟靠着什么,能够在二十年间扳倒了既得利益集团?
孝公一死,商鞅车裂。
只能说,秦孝公嬴渠梁是秦国有史以来最坚韧、最铁腕、最睿智、最远见的君主,没有之一。后世的昭襄王、始皇帝,也都只能望其项背而已。
怎么防止官吏迫害百姓?
在这一点上,我也是服了商鞅了。
官吏仗着手中权力迫害百姓,百姓有冤难诉,这简直就是千古以来最常见的画面了。然而荀子说“各级官吏严肃认真,谦恭节俭,敦厚谨慎,忠诚守信,没有粗疏草率的,真像是古代圣王统治下的官吏啊”,这怎能让人相信呢?怎么办到的呢?
商鞅可以。
这家伙变法的思想基础之一就是“愚民”,不能让老百姓知道太多,否则天天胡思乱想,对国家的“耕战”政策有害。
然而,他又让老百姓不断学习。学习什么?学习法律!
《商君书·定分》说,诸侯和郡县一接到朝廷送来的法令,就学习法令的条文。官吏和人民想要知道法令,都来问法官,所以国中的官吏和人民没有不懂得法令的人。官吏明明知道人民都懂得法令,所以不敢用非法的手段对待人民;人民也不敢犯法来干扰法官。假设官吏对待人民不遵守法令,人民就可以去问法官;法官就要把法令所规定的罪名,告诉他们;他们就会拿法官的话,严正地警告官吏。官吏知道是这样,所以不敢用非法的手段对待人民。人民也不敢犯法。
所谓“吏明知民知法令也,故吏不敢以非法遇民”,这话听起来咋还有点公民权利的意思在里面呢?呵呵。
在一个国家,当官吏没办法迫害百姓时,还有谁能够迫害百姓?
日本学者堀毅在《秦汉贼律考》一文中指出,秦律事实上并不象《史记》或《汉书》等史书所说的那样严酷,而且在罪行法定方面的完备程度堪与唐律相媲美。
衣赐履说:今天先说这么多吧,想讲的太多,太繁杂,梳理起来也挺费劲,大家看个意思就是了。基本上感觉,本文里讲的,与之前讲的《千古第一绝唱——秦孝公和公孙鞅的一世情缘》没有本质上的矛盾,不过,后者确实存在需要修订的地方。本文及后面几篇文章,都参考了刘义光的《能够兑现的法律——你所不知道的秦帝国》一书,向作者表示感谢!
刘义光先生在撰写该书的时候,也参考了很多文献,其中不乏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如:
堀毅的《秦汉贼律考》,籾山明的《中国古代诉讼制度研究》,水间大辅的《秦汉时期县狱史的职责》,大庭脩的《秦汉法制史研究》,工藤元男的《睡虎地秦简所见秦代国家与社会》,加藤繁的《汉代国家财政与帝室财政的区别以及帝室财政的一斑》,富谷至的《木简竹简述说的古代中国》、《文书行政的汉帝国》,永田英正的《居延汉简研究》,等等。
我想,刘先生参考这些作品,是因为国内缺乏这些方面的研究。我们中国人的历史,日本人研究得没准比我们深、透,这让人实在有些发冷。我们自己的历史都缺乏人才去研究,更何谈去研究美、日?网民们天天吵着说要对美国说不、要收拾小日本,云云。你连人家是怎么回事都弄不清楚,你收拾个茄子!现在是,我们连自己是怎么回事都弄不清楚啊!想想真的好可怕!
刘义光先生,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有个称号叫“民间学者”。那我们的官方学者是否对秦汉的法制有足够的研究呢?我没发现。可能是我看得书少,也可能是研究成果保密,当然,还可能是没人研究,优秀人才都去当官、挣钱了吧。
再次感谢刘义光先生!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