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一个人的名字,对其命运的影响排在第六位,可见有多重要了。古往今来,艺人文士,大都爱给自己取个艺名或笔名,大概是基于如上考虑吧?
我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又是谁给我起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且待我平平心静静气,慢慢地道来……
从我家到外祖父家,隔着一条溪,叫“木兰溪”。过溪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过桥,一种是坐船。母亲带我去外祖父家,有时候过桥,有时候坐船。过桥多绕圈儿,坐船慢,路上占用的时间差不多。坐船不用给钱。
桥头与街道对接。解放之前,乃至建国之初,镇政府的大门对街开着,而且,莆田城关至仙游城关必经此地,系旧时官道。
数百年间,老街颇是繁华。糖行米铺,酒店茶馆,青楼妓院,不一而足,一应俱全。若干年后,镇政府易名迁址,繁华老街,日渐式微。桥头一棵古榕树,几百岁了,却依然蓊蓊郁郁,遮阳蔽日。榕树下桥栏上坐两溜不能劳动的老人、闲人,说一些话题,观察过往行人,听闻街上人声。我的老祖父,那时已年过八旬,眼不花,耳不聋,但步行需要借助拐杖,每日无事,便去“榕树下沙龙”闲坐。有时候,祖父会向我的父亲要几角钱,买点零食吃。父亲是一名教员,有薪水可拿。薪水,每月照例如数上交给我的祖母,祖母也照例返还给父亲一点零用钱。祖母是祖父的小老婆,比祖父小二十几岁。我的大祖母没有生育,在我出生之前去世。打我记事起,祖母便不再下地劳动,专职料理家务。祖父不敢向祖母要零钱,怕祖母说他,那时我家经济极是拮据。他向父亲要。父亲是我家唯一有工资收入的劳动力,他会农活,犁田耙地,插秧割禾,样样能干。
母亲带我去外祖父家,少不得备些饼干糖果之类,临行之前,发现祖父不在家,定然去了榕树下,她便带我坐船。过桥,遇见祖父,得将点心匀些给他,点心不多,少了携带不好看。
去外祖父家,我喜欢,因为能够吃上一顿好饭菜;坐船,我不喜欢,木船在溪流中晃荡,不稳,我有点怕。从外祖父家归来,外祖父有时也会让母亲带回一些吃的什么。我们过桥,遇见祖父,母亲解开包裹,取出东西,递给祖父。祖父见到我显得相当高兴,我看见他那不再清澈的双眼里流露出柔和的光彩。
02
夜里,祖父起床小解,拌了一跤,摔断了腿骨,从此,祖父再也不能行走,拄拐棍也不行。长年累月,祖父与一张床相伴,或坐或卧。
农忙时节,家里的劳动力都下地了,干重体力活容易饥饿,祖母煮汤面给他们充饥。祖母先捞一碗干的,另点了花生油,让我端给祖父。祖父居住在老屋里。老屋是一座五厢房,住了本家一百多口。下了台阶,从老屋的后门进去,走过三口天井,穿行两条走廊,依靠正门右侧那间房子便是祖父的居室。汤面没有佐料,只有几星葱,锅里也一样。
为祖父送饭收碗,是我要做的事。可是,有时候和伙伴们在老屋前的场地上玩得开心,听见祖父在屋里呼唤“犬儿”、“犬儿”,知道是叫我去取碗,我却装作没听见,顾自玩乐。唉,那时候,我尚处于贪玩的年龄。给祖父买零食,也是我要做的事儿。买零食,我很愿意,因为有得吃。那年春季,祖母因病去世。祖父格外伤心,哭了。我第一次看见祖父哭出声来。他哭了几回,我也跟着哭了几回。祖父因祖母而哭泣,我因祖父而哭泣。
祖母去世之后,每夜由父亲或叔叔陪伴。我上学了,晚上,我到祖父的屋里温习功课。这时候,祖父都要父亲或叔叔搀扶了坐在桌对面,默默地看我读书写字。有一次,他拿过我的课本,指着书名道:“这个是‘语’字么?”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祖父目不识丁,没想到他文化程度不低呵!
他略含羞涩地说:“小时上了几年私塾,念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中庸》……后来到县金石书院读书……老了,荒废了……”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中庸》等书是什么书,但我能够深深地记住祖父所说的书名。若干年后,父亲曾经提起,我的名字,是祖父给起的,“义荣”出自《荀子·正论》,意为“由于修身立德而自然具有的荣誉”。我本以为我的名字很通俗,没料到寓有此等深义!
我上小学五年级了,我能够写作文了。我喜欢木兰溪,我写木兰溪,蓝蓝的溪水,壮观的石马桥,榕树,船伯,水鸭,古街……当然,我也写进了作文:每逢榨季,木兰糖厂的污水灌进溪中,清水变黑、发臭,水面漂浮被毒死的鱼……父亲大喜,把我的作文寄给县《小花朵》周刊。作文发表之后,我得了十元钱的稿酬。我买了十元钱的零食,有糖果,有饼干,有米糕,还有祖父爱吃的蚕豆,他牙好,咬得动。祖父高兴极了,要看我的作文。他把报刊反复抚摸端详,说道:“阿公识得繁体字,简化字不大懂,你念念。”他一边听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零食。我从没有见过祖父这般激动这般喜悦!祖父快乐,我也感到无比的快乐。
祖父自然没忘也请我吃。他说:“阿公人老,嘴馋。腿坏了,不能走动,时间变慢了,零食吃得多了。”
03
真是祸不单行,这一年,是我家最不幸的一年。祖母去世没几个月,叔叔也因患病死去。并非当时医疗水平不够高,只因家里经济困难,把叔叔的病给拖了。我发现祖父默默流泪,自言自语“儿子,是我挪用了你的年寿”。从此,祖父不再吃零食。不久,他也死去。在祖父最后的日子里,夜里由我陪伴他。父亲调到外乡教书,我已经十来岁了,我能够照顾他。已是深冬,天气格外寒冷。
晚上睡觉前,祖父说,犬儿,帮阿公捏捏背,腰酸得很。他皮肤松弛极了,一抓一大把,我触摸到的更多是骨感。他变得爱说话了,他说年轻时候的往事。一打开话闸,滔滔不绝。他说,他在老街上开糖行,做白糖、红糖贸易。糖先用木船载到涵江码头,再用货轮运到上海、天津等地。他说,过去木兰溪主流靠北岸走,现在靠南走。我立即联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成语,难道世上真有此事,为什么溪流会改道?我感到相当惊讶。
他说,当时天下乱啊,兵匪难分。每次出门都做了回不了家的打算。那年日本兵攻占上海,切断交通线,被困数月,朝不保夕。不料因祸得福,认识了你祖母,你祖母本是个和上海姑娘呀!我大吃一惊,祖母留一个髻,穿本地衫,操一口纯正的莆仙方言,分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老太太。
上海姑娘,多么美妙!在我们乡下孩子的眼里,上海和北京一样,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
他说,后来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败光了家财,祖母并没有因此弃他而去。他终于下了决心,把烟戒了。我常常看见,村里的老人无事独坐,寂寞无聊,便掏出旱烟,“巴嗒”、“巴嗒”,抽了一袋,又装一袋,有滋有味的。祖父连旱烟也不抽了,但他吃零食。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帮祖父撒尿。他总是拉得很长、很久。我颇感蹊跷,深夜,我有时尿急起床,他也是要尿一回的。有时候我没醒来,他便不尿了。这日提着尿壶,突然顿悟,祖父不愿惊醒睡熟的孙子呀!我说,阿公,夜里要尿,你就推醒我!他说,阿公能忍,习惯了。
晚上,母亲熬了鸡汤,为祖父御寒。祖父连称“好喝”,多喝了一碗。夜里,尿急,忍不住。我睡眼矇眬,隐约觉察,祖父不愿惊醒我,怕我着了风寒,自已努力支撑起身子,探身去摸尿壶,老摸不着,一闪腰,滚身落地……清晨醒来,我发现,祖父已冻死在床下。
……
每当我忧伤的时候,我便会忆起这一段关于我最纯真岁月的往事,往事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漠,反而越来越刻骨铭心,其时,我的魂灵显得分外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