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碰艺术的代价是深陷诅咒,而诅咒发生在一夕之间。绞尽脑汁后他确定这件事。
这必然是个重要线索,甚至可以是致命性的——破解方法的关键之处。
他消瘦到了人类的极限。
如今他脆弱的颈已然支撑不起相对而言过于硕大头颅。腿部肌肉的缺失使他丧失了弯曲膝盖的能力,因而他走每一步都像阅兵礼的军人在踢正步。他迈出左脚,沉重的头被迫滞留在后方。他收回右脚,费劲心力面目扭曲地试图把头拉到一个正常位置。骨头摩擦传来清晰的咔嚓声,他的头低垂着趴在胸前,像一只无脊椎类软虫。
头晕目眩耳鸣如影随形。
他眼里的世界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倒影,长着蜘蛛脸庞的同类,扭着腰肢的高楼大厦,上下跳跃满世界飞舞的灯光,向下凹陷的桥,试图往地腹钻陷的穿着正装的同事,悬挂在天上的湖泊和踩在脚下的太阳。
“人的本质就是软虫,或者蜘蛛。两者都一样。”很多人听他这么说都觉得他疯了——两者毫无联系。
他很确信地告诉别人他耳边总有“命运交响曲”(耳鸣形成错落有致的旋律)重复播放。这证明他没有疯癫,他只是和平常人不一样——天才注定因不被理解而产生自豪式的烦恼——这是命运。
他时时刻刻可以感知到头颅里脉搏的跳动,每一次跳跃都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感。他刚开始没有觉得这是一种疼痛,这种感觉并非尖锐到难耐的程度,但是随着跳跃次数的增加,他渐渐对“无视它”感到一种力不从心,小看它的后果就是这种又细又麻的痛感很快把他浸染淹没。
他惊恐且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东西在侵蚀他,让他全身酸麻酥软,瘙痒难耐。丧失过多思考的能力。让他辗转反侧,失去辨别日夜的能力。他开始不分场合与时间休眠。他养成了在睡梦中思考问题的习惯——因为那是跳跃最轻微的时候。因此他只有睡着的时候是清醒的。
眼前是梵高式的景象,耳边是贝多芬的旋律,他是一个只管接收艺术的机器。
“瞧我发现什么,一只可怜的小猫咪。”他偶遇一位巫女,巫女用尖尖细细的声音愚弄他。之后又大发慈悲地点醒他——作为他用自身取悦了她的报酬。
“你中了天才的诅咒。”
“解除的方法也不难。再中一次诅咒就可以了。想想自己是怎么中咒。”
他站在浴室的全身镜前,拔掉自己的衣服。露出关节突出肋骨分明的躯体,一颗巨大的头,和与怀胎三个月无异的高挺的肚子。他瘦得像个行走的骷髅。他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显示在他眼里的是另一种异于现实的景象——他肥胖得像被挤掉五官的大象。
他曾经迷惑于厌食程度与肥胖程度的同时增加,巫女的话无异于给他当头一击——他的世界是颠倒的,这也是诅咒的一部分。
他开始绞尽脑汁回想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食物感到反胃,应该是在某一个很平常的夜晚,他和以前一样躺在床上,在黑夜里发出鼾声。或许是黑夜里有什么,以至于让他产生对食物纯粹的厌恶与恶心,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拒绝进食,他感受到胃逐渐轻盈,从臃肿的状态变为亚健康,终于有一天,这个器官因为长期的空虚开始消化自己。它变得轻薄如蝉翼。
他先是在那日的清晨失去了饥饿感,他像往日一样起床洗漱,在弯腰试图找寻领带的瞬间停滞了。他迷惑地弯腰,挺直,弯腰再挺直,一双尚且代表着健康的骨肉均匀的手划过柔软的肚子——丧失饥饿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像是肚子里有异物,像女人怀有身孕。
刚开始他试图强迫自己进食。首先发现是他的手脚不听话,他集中全部的精力试图握住筷子和控制住自己续满力量随时随地准备逃跑的腿。后来他不得不改用手去抓盘里的食物,用一只腿叠着另一只。其次是他的嘴,两片嘴唇像搁浅上岸的鱼唇一般发出象征着生命渴望的无声呐喊,他苍白中透粉的舌尖把食物往外推的这个动作反复运作起来容易与嗷嗷待哺的婴儿的舌头的伸缩混淆。让他真正放弃进食的却是他的胃,胃酸如熔岩翻涌,倒灌入食道,喉咙与鼻腔粘膜产生一阵血腥味,他差点因窒息休克。
他想起小时候玩泡泡堂小游戏——那时候他还是个庸俗且不懂艺术的人,游戏里四散着穿越时空的泛着蓝光的通道,操控人物移动至光圈内,便可传送到另一个光圈的位置。穿越的过程则一直是迷,他曾经猜测是否先把游戏里的人物分解成细小琐碎的数据,再将数据在另一个地点重新拼装组合。
而从一种状态移到另一种,从正常变成诅咒,也许差的仅仅是一个通道。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通道,然后跳回去。
他费力地仰起头,伸长脖子,脚下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映在了天花板上。
他思索着如何使用不能弯曲的腿跳进天花板里去。
他开始顺着水管向上爬,他的关节难以弯曲,他改用腹部的弯曲与蠕动产生的摩擦向上爬,他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