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童年留在回家的路上,在那里,秋雨曾沿着我的肩膀留下。我也把童年埋进阁楼里,在那里,我曾一边看着爸妈相爱时的照片,一边和影子说话……” ——文摘
确信妈妈已经睡下后,我悄悄地上了阁楼,找了一个角落里的旧木箱子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月光洒在它披着的灰尘上,没有晚风,这样的夜里一切都听得很清楚。
十点一刻了,这个点对孩子来说夜已深,是再不躲进被窝就容易被鬼怪抓走的,然而今天我并不害怕这些,因为我隐隐觉得自己已经有些长大了,有了点晚睡的权利。我期待着影子主动和我说话,但同时又提不起精神来,大人们说孩子都充满了好奇心,而好奇这个小虫子也有跳累的时候。
我又把之前找到的那张照片拿了出来,看着上面爸爸紧握着妈妈的手,妈妈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我虽然还待在妈妈的肚子里没办法露面,但这张照片真的让我觉得我们三个是完美的一家人。也许爸爸看妈妈的眼神那就是爱情吧,不然爱情又该是什么样子。但如果这是爱情的话,它怎么可以说终止就终止?会消失的爱也是爱吗?
呆呆盯着照片上大人们傻乎乎的笑容,又过了不知多久,我那蜷缩在地板上的月辉里的瘦小身影突然动了起来。它先是抖了抖肩膀,像是刚睡醒的样子,然后两臂一撑,身形展了开来,就仿佛一个蹲着的大人突然站了起来一样——这让我想起在超市前的路灯下的爸爸,他会耐心地等我爬到他背上去,我抱住他的脖子,然后他像敦厚的大象一样站起来抖下身子,背着我向家走去。可能我们一人手里带着一袋面条,或者是妈妈急需的黄油。路灯很调皮,路灯下爸爸的影子高大瘦长得出奇。
而就在我走神的这一瞬间,影子它已经在月光里变身成功了,我这次明白它是一个我不小心“偷”来的影子,所以不再那么害怕,但是我又很期待它究竟是谁的影子,我担心这期待落空,心里还是不好受:
“你是……爸爸吗?”
影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对我说话的时候俯下身来,带有成年人特有的口吻:“我不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的影子,孩子。”
“那你肯定很熟悉我爸爸了。他最近……好吗?”
影子的声音和爸爸的一样低沉有力。我一度相信无论是三十岁、四十岁甚至五六十岁的爸爸,他的声音永远不会疲惫变老,让我不管犯了什么错打电话给家长的时候,都会从他喊我名字的那一刻感到“孩子,你安全了”。
而此时爸爸的影子却没有走过来,他在窗下踱了几步:“噢,他身体是没什么毛病的——”“我是说他在新家庭过得幸福吗?他开不开心——难道就不想我和妈妈……”
我没有想到有天我会打断爸爸说话,哪怕是打断他影子的话都让我觉得很不应该。一时间,我们两个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没办法告诉你,爸爸离开你以后,会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但是爸爸始终是爱着你的,这一点不会改变。”
“那么他为什么离开?我做了什么让他讨厌的事吗?”“怎么会呢,傻孩子。”
“那难道他讨厌妈妈吗?”
影子摇头叹气。他向我招招手,我发现我自己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我脚下了。就在爸爸的影子和我的影子碰到的时候,我的眼前滑过出一幕幕与他人交谈的画面——影子开始向我分享他主人的记忆。这对我来说有些艰难,我们怎么舍得回头阅读一段充满诸多不幸的经历,更何况那不幸是发生在你最爱的人的身上。
在这场回忆中,我匆忙地目睹了父母相识相爱却又最终感情逝去、彼此倍受煎熬的过程,最后画面定格在爸爸离家时给妈妈的那个拥抱,两个人都那样平静,平静中带有难言的悲伤。爸爸匆匆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道别的话,除去压抑情感时的些许局促,即使在可能从此陌路的时刻,他们也最终保持了我难以理解的人们成年后特有的冷静,以至于我未看到,爸爸转身后眼里含着的眼泪。固执的我在无数的梦里纠结于他背影的冷漠,那是我童心上好不了的一道血痂。
我感到孤独和痛苦,它们似乎不是还年幼的我该使用的词汇,但是当影子爸爸握着一沓他写给我的信件向我走来时,一片天上的乌云不忍再看下去了,它颤颤巍巍举起灰布,遮住了可怜的月亮的眼睛。月光消失了,影子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我愣愣地站在昏暗矮小的阁楼里,原本绞着月光的银色尘埃挠得我的鼻子发痒发酸,但闭上眼睛我还能看见它们像精灵的字母一样流窜漂浮,极其美丽,仿佛还能听见爸爸的声音在耳畔低语,不敢相信他陪伴我的日子和他离开我的日子,究竟哪一个是梦境。
一盏灯过来,我睁开眼,原来是妈妈,不知她什么时候已站在阁楼的楼梯口,看到我呆呆傻傻的样子。
“你就这么孤独吗?要和影子说话。”妈妈走过来摸摸我的脑袋。她的眼睛真忧伤,之前月亮含蓄的银辉都跑到那双眼睛里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觉得只要我认真讲,温柔善良的妈妈会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相信我可以和影子交谈的成年人。但是我并不想告诉她这一切——这是为了保护她。还好大人们没有读影子的能力,不然他们怎么承受得了了解所爱之人的所有痛苦呢?
就像我还没认识真正的苦难一样,我或许也无法理解更坚强的大爱,但是灯下的妈妈好香好美,柔和的灯光像她熬给我的糖浆,一个女人无论多么瘦弱,当她是位母亲时她可以撑起一切。
我不想让任何悲观的情绪再伤害到我们了,我将怨恨强加在爸爸身上,是因为心中的难过再找不到别的宣泄,但其实我早该明白,世上值得原谅和珍惜的事物远多于我们的想象,即便它们有时互相伤害,你却不该轻易地厌弃,毕竟笨拙的大人没有会说话的影子。
无论他们试图撑起多么冷漠的面孔对待人生,却内心总有一份源源不断的忧愁,都是出自于对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