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我直白的提问,季宸愣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就回答道:“事实上我想,我们能不能把这个课看做交流课来上,我的口语确实不差,可是在家里和我用英语对话的人并不多。你也知道语言是需要环境的,我现在不错,可是不代表我能一直这样下去,所以我需要有人和我持续训练,否则时间久了,没有使用的话,我的水平很快会退步的,那到了真正需要使用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所以我们把每节课按照讨论课来上,甚至可以每次讨论一些最近热门的话题或者新闻,总之有达到用英语交流的目的,锻炼了语言水平,这就是我想要的学习,你觉得呢?”
他的商量口气让我没法再生气下去,而他说的这些听起来都很有道理,我们大学的外教当时为了提高我们的口语水平也是按照他现在说的这种方法来和我们交流的,只是他的语言和逻辑如此流畅,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早就做好了我可能会问出刚刚那个问题的准备。
我默默地看着他,心里依旧不是很痛快。虽然他所说的这种授课方式也是迟早我会使用的,但是我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居然在第一节课就被学生打乱了教程,而且更大程度上,他所说的话都可能是一个借口,但我一时间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对不起,我想这跟常规授课的流程不太一样,我打乱了你的计划吧?”他猜中了我的一部分心思,然后低下了头并把眼睛移到了我的笔记本上,表情像是犯了错的学生。
我一时间无法立刻做出决断只能叹了口气说:“算了,这也不全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没有提前做好功课,我们继续吧!”
他没有立刻应答,只是抬起眼睛看着我,眼里满是怀疑。片刻过后,他反问我道:“那你还肯继续这份工作吗?”
看着他的表情,我不知道他话里的是否有其他的意思,一时也被他带入混沌中不知说些什么好。思考半分钟后,我放弃了探寻他的话意。既然无法确认,我决定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办。
“刚刚你说了你的朋友,那么我也来聊聊我的。”我避开了他刚刚的提问,因为我现在无法做出承诺,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节课。
说到这,我试探地看了看他。他的脸明显地开始柔和起来,眼睛也发出期待的亮光。
“你的朋友都是怎么样的?我很好奇。”他接着我的话语往下说。
“我有很多朋友,但是最要好的只有三个,两女一男。”我沿用他刚刚解说的模式。“乐珊和曼绮是我的同学,我们大学四年都几乎在一起活动。很多人都说,只有高中同学才会是永远的朋友,可是我却刚好相反,她们两个才是我永远的朋友。”
“为什么?”
“因为高中毕业后,大家去了不同的地方学习。刚开始的时候,也许会因为对陌生环境不熟悉,所以保持着联系,但后来大家逐渐适应了新环境,有更多的人环绕周围,也有更多的事需要去接触。渐渐地,我不知不觉地就与高中的朋友断了联系。高中的时候我们主要的任务是学习,而在大学却是一个人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形成的关键阶段。慢慢地,我甚至不敢去联系以前的朋友,害怕大家变得太过陌生,掌握的知识内容都不同,更无法交流。这样久而久之,感情就越来越淡了,但是还有一种熟络的成分在其中,就是曾经类似于共患难的感情。所以,高中的朋友只能算作是熟悉的朋友,可却不能成为交心的朋友。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一些人高中、大学都一直保持着联系,感情也是有很深的。”我最后补充了一句,希望不会触碰到季宸的不同经历因而引起不满。
“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况。”他非常理解并赞同了我的看法。“那么,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他继续提问到。
“这一点跟你的经历有点类似,只不过时间上隔了好多年。”我故意买了个关子,想把话题引回到他身上,毕竟按照他的说法,他才是需要更多锻炼的人,是需要被引导多表达英语的。
“嗯,好像很有趣。”他似乎不愿意放弃这个话题,所以用了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
“能说说陈奇和许雅是怎样的个性吗?”我无视了他的请求。
他吸了一口,背部向后靠了靠,姿态看起来很放松。
“陈奇是个很要强的人。这一点和我很像,这也可以解释之前为什么我们会发生摩擦。他的家庭条件不错,可是他从不在外人面前表现。不管是在学习还是课外的各种活动,他都很积极参与,而且成绩也都不错。如果有机会去他家,你可以看到他家里现在还保存着他从小到大获得的各种奖牌、证书。现在他在国外攻读计算机工程博士专业,因为他想成为像比尔•盖茨那样为计算机行业做出贡献的人。”
他停顿了下,看了看我的表情,然后喝了一口水。
“许雅是个比较直爽的人。她没法藏住心事,总是有话直说,所以有时候很容易得罪人,不过她的心地却是很好的。之前她也在国外学习,学的是酒店管理专业,因为她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将来继承家里产业的重任也就落在她身上了。”
他抿了抿嘴唇,眼睛明亮地看着我,像是在说现在该轮到你了。
“看来你的朋友个性都很鲜明。”我先做了评论,算是为我接下去要说的话做铺垫。“大学开学的时候,我一个人拖着行李上了火车去外省报道。因为坐的是半路火车,所以上车时,车上已经有很多人从更远的地方而来,因而也更早就坐在了这趟车上。当我找到自己的车票所在的位置并坐下来时,乐珊和曼绮就坐在我的对面。当然,我们那时还不认识。曼绮很安静地闭眼坐在那里,两只耳朵塞了耳塞在听音乐。乐珊却是个闲不住的主,于是抓着我旁边的男生不住地讨论各自家乡的情况、上大学的地方等等,仿佛永远都有话题可以聊。到了夜晚,她始终没有停下来,而旁边的男生也开始不耐烦起来,我和曼绮忍不住也埋怨了她几句,结果就结下了梁子……”
“你们晚上还坐着?”他忍不住打断了我的话。
“是啊,卧铺比较贵,我们可是穷学生。”我理所当然地回应着他的大惊小怪。
“很累吧?”他的眼里似乎有不忍在隐隐闪烁着。
“不会的,我喜欢坐火车,坐在上面就像不用步行的旅游,可以看尽一路的风景,而且那时候年轻呀!”
“嗯,你继续。”他微微笑说。
“后来下车到了学校才发现,我们三个竟然是同系同班同宿舍的,自然,我们很快就冰释前嫌成为了好朋友。缘分有时候真的很奇妙!”我不禁感叹道。
“确实如此。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我。
“是呢。”我对他报以微笑。“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我继续引导他开始下个话题。
他似乎还没从前面的话题跳脱出来,因而眼神迷茫地看着我。片刻过后,他才开了口:“小时候,我一直梦想着能拥有一台能停住时间的机器。”
“停住时间?”这个回答让我很吃惊,小孩子都是希望快快长大的。
“是,我想让时间停住在那些我最喜欢的日子里。”他用淡淡的眼神看着我,而表情却开始渗透出一种对往事的回忆。
“你最喜欢什么样的日子?”我好奇而又小心地询问着,也许这要触及他的隐私了。
“我喜欢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小时候,爸爸为了工作总是不断外出应酬,在家里的日子很少。有时候我固执地等在床上不肯入睡,希望等爸爸回家时,能拥抱我,并且给我念念故事,陪我玩火车游戏。不过多数情况下,爸爸回来得很晚,有时候我都等得睡着了,有时候等到的却是酒醉很深根本无法站稳的他。”
说到这里,季宸的脸明显落寞起来。我有点不知所措,也许我不该把话题带到这里,我的课堂从来就是要让学生快乐学习为目的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希望他不要太难过。
“我没事,”他挤出一个笑容,“其实这种情况跟很多家庭是一样的吧,为了养家,他也是迫不得已的,所以我理解他。而且,我们也有一家人在一起开心出游的时候,爸爸会在湖边钓鱼,妈妈和我就坐在铺着干净的白底绿格的野餐垫上吃着美味的食物,读有趣的故事书。运气好的时候,爸爸能钓上一两头不大不小的鱼,这样晚餐的时候还能吃上妈妈煮的鲜美鱼汤。”
说到这里,季宸停顿下来像是陷入了幸福的回忆中。我本想打断他的思维并带领他进入下个话题,可是他沉醉的表情让我不忍心打破他的美梦。
“所以那时候一直想拥有一个能停住时间的机器,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停在最开心的时刻里,那该有美好。”他总结道。
“是很不错,可是……”我犹豫着要不要去评价他的话,这样会不会伤害他的纯真梦想。
“可是什么?”他好奇地看着我。
“可是这样的话,你也许就无法认识其他的朋友了,比如你最好的那两个。而且如果没有生活的不如意,就反衬不出快乐的生活有多么宝贵了。”我选择了直言我的看法。
“这一点倒是我没有想过的。”说完,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他刚刚没说完的话,“你说得很对,如果那样,我们今天也许就不会见面了。”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看着我说。
“是啊。”我惊讶于他情绪转变如此之快,只好故意用夸张的语调来表达对他这一观点的赞同。在我的感染下,他的笑意似乎更浓了。
“那么,你小时候的梦想又是什么呢?”他反过来问我。
“嗯,其实我小时候有过很多梦想,不过我挑一个最好笑的告诉你。”我试图把话题往轻松的氛围靠拢。“小的时候和父母吃过晚饭后,我们会一起坐在床上看电视,妈妈抱着我,爸爸抱着姐姐。看广告的时候,我们会学着里面的各种语言对话;看新闻的时候,也会学习爸爸专注的表情并认真理解内容。有一次,新闻里报道出一种新型细胞被研究出来,可以用来改善人体某个机能,具体是什么我现在也忘了。那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爸爸很兴奋地解释给我们听,我立刻就对科学家产生了崇敬之情。于是,我对妈妈说,长大后,我也要当个科学家,研究出更好的细胞,可以替代你体内所有衰老的细胞,这样你就永远不会老了。大家听到这个说法都很开心的笑了,我却觉得很自豪。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起这个‘豪迈的誓言’都觉得自己肩负了很重要的任务。再后来上了高中,被理科的各种复杂知识所打败,只好不得已选择了文科班,到那时我才明白,小时候那个梦想真是遥遥无期啊!”
“哈哈。”季宸第一次大声地笑了出来,眼里是满满的开心,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小时候的想法总是比较单纯,那么你现在的梦想又是什么呢?”我再次把话题抛给他。
季宸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最后,他像是找到洞口的出路一般,脸上的发出神采熠熠的光芒说:“我现在不太可能拥有停住时光的机器,但我想拥有一个幸福的家。我认真工作,但是也可以花很多的时间和我的家人们在一起。我们可以在春天的时候去郊游,我会教孩子认识各种有趣的昆虫,并且从满山的花里面挑选一束摘来送给我的妻子。夏天的时候,我们可以一家人在晚餐后一起在布满星光的夜空下散步,然后去小摊主那买一个大西瓜回家分着吃。秋天的时候,我们要去农家采摘成熟的果实,我可以教孩子亲身认识这些果实是如何得来的,告诉他/她应该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到了冬天的时候,我们要全家在屋子前堆满和我们一样大的雪人,如果天气太冷,我们就窝在家里看书喝茶吃点心,哪里也不去。”在说这些对未来的温馨家庭画面的憧憬时,季宸的眼里和脸上写满了对幸福的期许。
“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爸爸的。”
“嗯,我也相信。”他信心满满地看着我说。
“那么,你的梦想快接近了吗?”我顺口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这可是他的隐私,我心里不停后悔地对自己说,一边等待着他严厉的拒绝。
“我觉得快了。”他还是保持着刚刚那种轻松的神情,但并没有透露更多。
我礼貌地祝愿他:“嗯,加油,祝你早日实现。”然后顺理成章地丢下了这个话题。
“哈哈,好。”他开心地接受了我的祝愿。“那么你呢?”
我叹了叹口气,说:“其实我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他不解地看着我。
“对,我不明白现在我的梦想是什么。”说完这句话,我立刻感到羞愧起来。“不过,我最近有一个计划……”我立刻补充道。
“说来听听。”他鼓励我。
“我计划去国外游学。”
“游学……”他小声地重复这两个字,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什么时候去?”他继续追问道。
“说不准,不过会在你的课程结束后。”也许过完今天,我们的课程就会结束了。
“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决定?”他依旧锲而不舍在这个毫无紧要的话题上。
“很早了,”我预备全盘简化托出,“想去外面看看不同世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也想多学点知识,然后也顺便找找我的梦想。”
“嗯……”季宸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脸上的表情也很模糊,我无法猜测出他在想些什么。
我们两个都陷入了各自的沉默中,房子里静的像无声电影里的画面一样。周围简洁干净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是电脑上看见的室内设计图片一样,各种家具的漆面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白和绿的亮光,这让我感觉有点奇怪,它们看起来是如此崭新,那么季宸是刚搬进来不久吗?或者他刚刚重新装修了房子?绿和白本是清新纯洁的影色,可是我的心头却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荒芜感,这让我有点无所适从起来。我灵敏而奇怪的第六感!
我低下头习惯性地看了看腕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我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季宸像是被我的动作打断,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也急速地站了起来:“你要走了吗?”
“对,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我换回中文对他说,“下次我会准备多一点话题,这样我们可以聊得稍微广一点,不会局限在个人。”也许没有下次,但是我不想当面说出这件事。我一边拉开凳子,一边拿起我的提包准备离开。
“好……”季宸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我走到玄关处。
“你能等一下吗?”在我换好鞋子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他突然冒出这句话。“我有个东西想要给你看看。”他的脸上又浮现出模糊的神情,让我一时无法猜透,只好愣在了那里。
没等我答复,他转身快步走回到最初他放下公文包的房间门口。走到门前时,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手在抓住开门的拉手时紧紧地握了握手柄,不过很快他结束了这个动作,果断地打开门,走进了那间房。
漫长的5分钟过去了,他却始终没有出现,我觉得自己快要开始失去耐心了。
突然,他从房间的门里走了出来,一种异样的感觉顿时包围了我。他的外套已经脱去,里面白色衬衫的扣子也解开了好几个,露出一部分胸膛的白色肌肤,整齐的头发似乎被狂乱的大风吹过,跟之前整齐梳理过的发型很是不同。当他走向我时,我心里开始强烈地不安起来,特别是他脸上那种惊异的、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的神色。
“拿到东西了吗?”我尽量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用最平静的语气问他,心里却很想快点打开门跑出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异常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如果一时找不到就算了,那下次吧。”他的眼神让我莫名的有些心慌,这让我更坚定了要赶紧离开的意愿。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他伸手一把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但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嘲弄表情却开始显现出来,并且越来越明显。
“怎么了?是东西不见了吗?”我压抑着自己因心慌引起的心脏狂跳,努力保持冷静。
“是你啊,偷走MY TIME的人。”他的发音突然很奇怪,有某种尖锐在其中。
“什么?我不明白,是你刚刚说要拿给我看的吗?”
他没有说话依旧冷笑地看着我,我开始有点急躁起来:“你不会是怀疑我拿了你的什么吧?”我想从他的手里挣扎出来,可是他的力气太大,我无法挣脱。
他还是沉默,脸上那种不置可否的表情,在我看来似乎是在等我自己招认。
我心里的委屈顿时水涨船高般地涌向心头,愤怒让我几乎开不了口。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现在不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么这种侮辱将会永远伴随着我。
“我不知道你要给我的是什么东西,从进门开始上课到课程结束我都没有离开过客厅和餐厅,我根本没有可能进你的房间拿走它。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搜查我的包。”我激动地用一只手用力把包扔向他的胸口。
他轻易并稳稳地接住了包,但是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走得离我更近一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沉默这么久以来再次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更是尖锐,像是刻意想用平稳的声音来压抑住歇斯底里的叫喊却没有完全成功。
我突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步说法。
他却又回到不语状态,只是伸手把包包还给我,脸上那近乎失去控制的轮廓也开始变得柔和起来。我犹豫着要不要接过它,还是直接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以供他检查,但是我又怕如果这样接下去的场面就不太好收拾了,对以后的工作也没有好处,而且他刚刚也说了并没有认为是我拿了,我是不是太高估了我敏感的判断力?我要不要把这一切弄得再糟糕、再难看一点?
“你确定不要检查?”我的语气做不到如之前那么友好,至少现在没办法。
他摇摇头,凌厉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我,使我有一种想要快点逃离的感觉。
“如果你今天不检查,以后就不能再提这件事,不能再怀疑我,同意吗?”我提出最后的交涉。
他点了点头,眼睛里的复杂依旧在泛滥。
在确定了这是他真实的意愿后,我接过包,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他家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