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即对美好事物的认同与向往。狭隘点讲,追是获取;广义来说,欣赏与仰慕,也算是追。须知欣赏可供愉悦,仰慕足以怡情。作为旁观者,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并不把收获作为最高诉求,只须远观而不亵玩,也算不错。这世上有很多美好,又何必非要一把抓住,按定不动,将之据为己有?最怕的是,将“追”,偏执地理解为占有和觊觎。似乎追,就是松鼠啃噬过的一枚板栗,抑或是老虎撒过尿的一段树丛,非要跑马圈地不可,非要唯我独尊不成。这种急于求成舍我其谁的架势,未免将姿态拉得太低了
追,首先拷问得是一个人的价值判断与鉴赏能力。说白了,即审美能力。因为唯有以此作为前提,一个人追逐步履之执著,才来得真,才赋有意义,否则便是一出闹剧。这世界,荒唐的事情很多。最离奇的,莫过于芸芸众生,竟何以不知身心为何而生,又不知为何而在。追,似乎非要蝇营狗苟,踩人上位,非要在平凡朴素的空间里,上演宫廷闹剧;而执念于追的人,似乎并不在意追求之过程,更无意留心于追求之本身。真正让他牵肠挂肚乐此不疲的,恰恰是在追逐过程中,将对手挑落马下,并于尘埃中傲然蔑视,以此凸显其强悍地生存能力,成功地抑制了竞争对手。那份荣光,那份欣慰,反倒比独中头元更来得兴奋。
我觉得欲望大开,情怀势微的年代,往往容易把人性过度地裸露于一种极端之下:那便是对美好的追求,异化成抢购紧俏商品一般地心理驱动。人们在匆忙中,浑然不知内心所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却一味地跟风,一味地轰抢,一味地跟随在人群中嘶喊。我这样讲,绝无指责意思;只是说,生于贫乏,恐于保障的你我,对于财富与资源稀缺之梦魇,已然遍布心底,再也容不下其他空间。
我游学西安时,有一次见到公交站旁,挤满了等车的人群。那车还尚未停稳,这当中便有老大的一群,背包携裹,呼天抢地,迤逦奔来,其形态之壮观,有如1942年发生在中原大地上饥馑中的流民,仅仅是因为一个座位,便像是干涸的沙漠中,看见一眼清泉一般,追逐,撕扯,轰抢,呼斥,热络得像闹市中的吆喝。
起初我感慨,感慨在内心世界里,无助的人,更容易滋生一种生存资源,被他人无情占有的恐惧与焦虑。在那一刻,我愤世嫉俗地将之理解为国民素质问题;但是经几年的成长后,当年浮光掠影地接触世道苍生的小青年,终于开始变得敦厚温和——我们当然不可以旁观者的高姿态,对同胞指点评价。毕竟未来进步中国的每一处美好,其实都不是一座孤岛。
另一处风景,便是在某处的公共食堂内,常常瞥见对面的若干人等,公然动用双份,或是多份食品于一次,企图“一网打尽”。我初时以为贪婪所致。经多日观察,才发觉那本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可又是怎样的历史惨痛,才会让整整一代人,留下刻骨铭心的饥饿恐惧!以至于即便在温饱已足,衣食无忧的今天,仍旧像野兽一样,渴望占据更多的食物资源。
可以想象:对食物之饕餮,终不过是贪吃二字,终不过是私德;可随着饥饿背景成长起来的,除却不堪回首的记忆,更有着深刻于骨髓的贪婪;而后者,对于公权力之滥用,远比独占食物更具有危害性。小民如我,日后亦难免经历着神仙打架人间遭殃的惨剧。
对苦难的惊恐,对食物的眷恋,成为追——这个正常诉求,被极端化,庸俗化的元凶。忘却历史,人类茫然无知;强化丑陋,同样衍生不出新的文明,却将被时代伤害得太过久远的嘴脸,生生地搁浅在本就苟且的当下生活。
于是追,便成了恐惧过去、不堪回首的原始动力;于是追,貌似热切,实则淡漠,却又不得不勉力为之;于是追,把隐秘的美好搁置一旁,对首要的当务之急,却从不手软;于是胡逸之对陈圆圆的留恋,自功利层面而言,毫无意义,而尹志平的失足,即便身败名裂,亦引发艳羡;追,因为太粗鄙,涤荡了风度与尊严竟不自知,却俨然大丈夫气概,豪气干云得霸气侧漏,让真正的斯文与风雅,一并滚落至尘埃中,悄然隐退。
于是我们便看到了韦小宝,执著如蛇蝎,纠缠似怨鬼般地、对美女阿珂“不离不弃”——没有了丽春院孜孜不倦的教唆,没有了风月场上逢场作戏的沾染,便不会明白:何以韦爵爷坐拥诸多佳人,却仍不知情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