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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在找图片时候,偶然看到一种叶状如蒲扇,开黄花色小花的水草。我点进,“荇菜”二字倏而映入心间。它从远古而来,早在我的生命留下某种被忽略的印记,只待这一瞬间的开启,来把我唤醒。
愚讷如我,无数次对经过却对它视若无睹,竟不知它就是我们反复吟诵之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中一缕时刻在心荡漾来回撩拨悸动的情丝。在这种菜品上市之时,我亦不曾追问过,它是什么,有着怎样滋味与故事,只淡淡地说,它不过水草而已,不值得细究。
此时,我肃然起敬,重新翻开《诗经》的《关雎》,这才发现,原来它是第一篇,曾无数次闪过的画面这一次在慢慢回放:一娇美女子坐着于小舟中,不远处,水鸟啼鸣,嬉戏依偎,涟漪皱起,她便用纤柔的手指捋了捋被夏风吹乱的发,然后挽起衣袖,轻轻俯身,不紧不慢地采摘着水中荇菜,安谧静美。她的一举一动,被一路过的男子看在眼里,记进心里。男子回家后,辗转无眠,女子窈窕娇丽的身影挥之不去,如水中悠游的荇菜,眼前来回摇漾,他甚至焦渴难耐。
也许情的背后,欲的饕餮也在蠢蠢欲动。可男子下意识把它抑制住了。我喜欢最后这两句:“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寤寐思服之后,恹恹萎靡或爆裂失控,在闪现之前就被制止了,他回到了理智,要琴瑟相邀,钟鼓以乐。
这是一首爱情诗,我却看不到许多西方诗行中的“饱和”和“撑涨”,那一霎的花火,不肯熄灭,照在男子青春的寂寥的梦境,是痛苦,却也是情的美丽。却没有蔓延开来把幸福焚为灰烬。
而后我看《诗大序》,首段说:“《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毛公说,社会良正之风,当以后妃为表率,以维护家的稳定,社会的稳定。
但我并赞这种说法,我察觉不到它关于后妃之德的蛛丝马迹,虽然这与孔子“兴观群怨”之说一脉相承。但我想,孔夫子将一首爱情编于诗三百之首,是别有一番心意的,这心意倒也不在于非要为它渲染上社会教化的色彩,让它合乎“伦常”。他对情爱的肯定自是不必细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正因为有了对前者赞同,那么,诗中情之后那一份对节制的考量和用心,才显得更重要。
我们先民的情愫里,除对食色乃性的追求之外,其实还有一份恰当的节制,有别于“止乎礼义”。可见在一开始,情和欲是和谐统一的。朋友说这是一种懵懂和纯真,可我更相信这是天性。
自有文明以来,情和欲的分界虽然模糊,但是人对“过度”是有着直觉的回应的,一旦欲望过了界,不安便会从心底随之升起,那一颗深藏在的棉里的豌豆,是可以被察觉的。只是有的人选择继续麻痹或喂饱,有的人不会让欲淹没了情而选择了克制。因为放纵是危险的。
当纵欲的阀门被拆除,便如《悉达多》中所写:人如抛入水中的一枚石子,它会沿着最短的路径下沉。而我们不是智慧超群的悉达多,深陷泥潭之后不会看得更清,无边的黑暗会卷走视觉,我们万劫不复。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变得贪婪无度而不知回头?一种满足之后还要求更高的满足而不惜代价铤而走险?什么时候我们像越吹越涨越刺激的气球,直到爆破的巨响撕裂最后一重薄薄的安逸才恍然?
我这才想,现代社会中,性的解放,使我们在肯定欲的同时,是不是也无形无意中“系统默认”了放纵或者放纵的侥幸呢。这是最可怕的。像《白鹿原》中的小娥,一种禁制被冲破之后,水流奔泻而出,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花香,剩腐溃。
中国传统文学里的情爱被认为几乎都是青春式的朦胧,还没有成熟。可是,我认为成熟的情爱,更多是适度和克制,忍住求而不得的苦痛和失落,让抢夺和占有的欲动得以缓冲,把奔涌的河水变成汨汨细流,护泽着我们希望的麦田,这是情的一部分。成熟的情感必然包括括克制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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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记得很多剧中,湖妖跃处出水面的一瞬和诡异哀沉的音乐。一种缺失为何不愿结痂而宁可畸变成毒疮,要让风暴流窜叫嚣呢,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不惜掠夺和摧毁,是吗。
求而不得之后,该审视的是自己还拥有什么,还可以去争取什么。生命不会有求必应的,那会是一场浩劫。若钟鼓琴瑟不能悦之,那便是该放手的时候了;若越多享乐越是空虚,那就是该转头了。
我不忍看见欲动的狰狞和咆哮,怕它被魔鬼引诱着着冲出最后的防线,让掠夺和抢占肆意;害怕寻不见“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明媚,害怕最后的温情如天狗食日般被漆黑吞没。
于是,我沿着《诗经》的脉络,去找寻一种令人心安的抚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生死相伴的笃定;“此情可待成追忆”怅惘难解的悔恨;“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缠绵无尽的思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落寂悲戚的煎熬... ...
太多的太多,从久远处传来的关于情爱的各种表达里,即便是在《花间集》中,我可以看到艳糜香软的“色”,但也看不到欲的极端,也就是灵与肉的分崩离析。“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再多悲伤和绝望亦不会让一种的原始冲动异变出骇人的邪恶来。
除了社会伦理教化的作用,我始终相信人还有一份共同的“诗性温柔”深藏于生命的根须,把养分传递到细弱纤微到看不见的叶脉,把生命抚润,撑一片绿荫,让欲的利刃不至冰冷嗜血覆没森林。
这种诗性,是我们与生俱来对美好的憧憬和对生命对宇宙的思索,是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之心。意大利学者维科也说,“原始人没有推理能力,却浑身是强旺的感觉和生动的想象力,这种玄学就是他们的诗。”“诗是他们生而就有的一种功能”,而理智是“一种受制于真理的被动功能”。
这是人类所具有的共性。“最初的人类都是诗人”,只是,后来它被掩蔽了。诗是生命的需要,诗性是它类似于磁场的存在,是诗歌果实中让心微微一颤的那一丝甘甜。
随着社会的进步,很多从前不能被满足的欲求得到了满足。后来,我们在给了欲空间的同时,却忘记给它设限,当它越过无形的藩篱,我们无所察觉。当欲望在逼近的时候,我们似乎有了无限顺从和饱填它的理由和那所谓正当的实现途径。这样,欲望越是叫嚣,“那种诗性”的敏锐和呼唤就会显得越来越微弱,它似在慢慢坍缩和消隐。渐渐地,人类对这种它的感受和反应就会变得麻痹和迟钝。
土崩瓦解的巨变或许可以让人心头一震,至少人们由此可以明显感知到失去和改变,但对于渐变中的消弭和代价,我们往往因察觉不到而就被误认为“这无需代价和承受”。进而,我们要求更多的资源而无视浪费,要求更多的声色享乐而心安理得。
回溯的时候,我想到了很多少数民族,他们对情还保持那一种诗意的天真和对它维护,我身在白族之乡,这里即便是因求学或工作而四处辗转的人,他们身上那一种“清澈”依然未曾丢失,是一种从内心散射出来的透亮,是与生俱来的素净之美。他们追求和享受爱情的极致,也忍受得住不爱的霜雪,挨得过冬天。情歌在田间唱和,在山水间宛转,格外美妙动听。
我很喜欢去少数民族村寨做客,听他们随意哼唱的小曲,讲那些流传的古老故事,或残忍或幸福... ...如流淌着的诗经,这便是离不开的原因。游客的激动因新奇或向往,我们的流连便是因为这种磁场。无法具体细说,但是一离开就不舒服。这不是诱惑无所动摇,不是他们对欲望的克制能力惊人,而是这里的人一直深信贪婪会摧毁幸福而警惕着。
中国是诗的国度,语言是诗化的语言,古人的智慧是诗性的智慧。由《诗经》开启的诗歌,都像是等待着被推开的一扇一扇幽静之窗,望着,望着,白云飘转,飞鸟划过,一声啼鸣回荡,视野进而变得开阔,心也跟着广袤和丰富起来。
原来,我们的血脉里还流淌着这一种和暖温煦的柔情,来把生命宠溺;有一双双深情明亮的眼睛在一直洞张着等待哪怕后人一瞬间的回眸和心领神会的笑意。
你看了吗!那位把窈窕淑女思慕的诗人,我为你心疼又欢喜着。因你那一株小小的水草,因你的难眠抒怀,因你的钟鼓琴瑟回转的柔情,因夫子有意或无意的谱序... ...这些,我听到了。我不在去找那些晦涩的理论。此时,我要静静听。
如英国诗人西格里夫·萨松的诗《于我,过去,现在及未来 》所写的那样:
商讨聚会各执一词 ,纷扰不息
林林总总的 欲望,掠取着我的现在
把"理性"扼杀于它的宝座
我的爱情纷纷越过未来的藩篱
梦想解放出它们的双脚, 舞蹈不停
于我,穴居人攫取了先知
佩戴花环的阿波罗神
向亚伯拉罕的聋耳唱叹歌吟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审视我的内心吧,亲爱的朋友,你应颤栗
因为那才是你本来的面目
当爱情越过了未来的藩篱,蔷薇的花田也就枯萎了。谁关闭那一扇窗,谁无视内心暗暗的涟漪掀起的那一处痒痒的不平静。那一诗性的回眸和瞬间闪烁,其实足够拴住你内心狂乱的恶犬。只是,人们不愿忍受煎熬和折磨,宁愿给出无数个把它释放的理由。
欲望越多,我们丢失的其实越多。“理性”在剥夺着真正的理性,这点,科幻小说早已经给出了某种答案。制造越多的机器,也就制造了越多的不可收拾。而人类共同的期待那一处“桃花源”,那种诗性的回归,如不能永久闪耀,那么,只要有片刻划过冰冷夜空的璀璨,也足够点亮笑意,来回应下一双痴痴寻觅的眼睛。
要记得:“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才是你我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