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百转千回

1

北京的冬天已过,寒春在即,暖春未到。

我从沙城一路辗转到此,已经两个月。期间不断的上路,在各种交通工具上绞尽脑汁,要不断交给人出其不意的文案。

身无分文的时候,我不得不停留在一个地方,住廉价偏僻的旅社,吃马路边摊子上的小吃,长时间不知道新潮的东西是什么模样。

在旅社没完没了的工作,除了策划公司的大量活计,我又重新在网上兼职,等手头上有点路费后,再毫不犹豫的启程去往下一个城市。

在某些写不出一个字的夜晚,我在黑夜中发呆,伴随着铁轨的隆隆声,感觉生活如此无望。

一直深处低谷,得不到顺畅美满的答案,大费周章在白纸黑字上,却写不出动容结局。我看到记忆染红年华,年华却始终无法翻过身来压住记忆本身。

这一刻,首都国际机场,我正疲如奔命地赶地把最后一篇稿子发送出去,旁边是一杯已经冷却的速溶咖啡和客户提供过来的一大把资料。机场广播里温柔的女生中英文交替,不断提醒着我最后的登机时限已到。

我关掉电脑,往登机口快步奔走。却被迎面而来的一个身影给怔在了原地。

他笔直的身躯,干净整洁的衬衫、卡其布格子围巾,棱角分明的轮廓,一茬精心修剪过的胡须,以及我梦里反复出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张脸。

时隔多年,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的整个身体仍旧瑟瑟发抖,一颗心不可受控,热血沸腾。

他与我同样的震惊过后是一腔再不能压抑的喜悦。他把外套交至身后的助理手中,助理应声往另一个候机厅走开。

广播里刺耳的女生再次催促我登机。

只是我的脚不听使唤地定在原地,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电影般串流、起伏,眼里只有他一步步向我迈近的身影。

信楠走近我,看得出来,在这一场经年的阔别中,我们彼此都不曾忘记对方,哪怕一秒。

他用几近沙哑和哽咽的声音对我说,思潮,真的是你!宝贝?

我在梦中想象过千万种我和信楠重逢的场景——我想过他会通过书信对我吐露相思,我最终敌不过对他的渴望,会在某个情不自禁的夜晚由着心事给他打电话。我们约好地点时间,我穿着隆重去赴约,就好比四年前在沙城机场,我在冰天雪地里不惜穿凉鞋去见他一样。我们在顶级的酒店、在优雅的餐厅、在柳絮纷飞的河岸边、在阳光闪耀的沙滩上、或者在他凡心皈依的山林佛寺里……

场景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白,我都刻在心里。而真正有一天,当时空席卷着两个心心相惜的人、在一个谁也觉得莫名的地点悄然相见,打破我所有曾觉得一丝不漏又天马行空的幻想,这让我措手不及。

信楠不由分说,张开双臂,把我紧紧拥在怀里。

他说,思潮,这四年,我对你的记忆清晰如昨,我时常感到孤独,我怎么那么思念你。

我顿时热泪盈眶。

眼看着登机口就要关闭,我的心开始混乱,最终挣脱他的怀抱。我说,信楠,我日日夜夜都能感应到你的想念,我同样默默眷念着你。只是,命中注定,你不是我能渴望的人。我就要去到漠北,去寻小蝶。

思潮,这四年你没有给我任何一点回应,我知你过得不如意。你必定为生活吃了不少苦头。跟我走,往后,我来照顾你。思潮,跟我走!

我想起在罗毅面前真实忍受过又无法握拳反击的点点滴滴,而在他面前,只需一眼就能读懂你过得好与不好的懂得,心里万般委屈。

而此刻,信楠正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对我动摇的心展开强有力攻击,我亲眼目睹着自己原本坚不可摧的情感壁垒在他的温情与诉求中成片坍塌。

和罗毅交往的那几年,虽然我能预知我们将会有婚姻、有孩子、有慢慢堆砌而成的浓厚亲情,但是我也明白,我们之间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爱情会被岁月一点一滴的带走,我不愿。

而这世间能带给我强烈、炙热、饱满、不求来日的情感激流的人,唯有信楠。即便他给不了我一个家。

那一刻我想到,如若我和罗毅没有分开,我们很快结婚生子,然后一动不动地生活在婚姻的死水里,整日为了柴米油盐焦头烂额,一辈子再看不到最原始的爱情,将是多么的可怕。

我宁愿这一刻,跟着心内的呼喊,血流的涌动,随着信楠而去,哪怕把自己烧成灰烬,也在所不惜。

信楠果断夺下我的机票,又迅速打电话给助理,要他拿我的身份证去为我办理同去闽粤的票务手续。


2

从北京到广州,这天南地北的穿越,无疑太突然。然而,天知道,等到甘愿飞蛾扑火的这一刻,我不惜代价。

从白云机场出来,到达酒店时,夜色降临。我们入住一家海景酒店,豪华套间,有一个宽大的阳台,阳台上铺满鲜花,紫色琉璃桌上摆放着两个波尔多酒杯,旁边是一瓶长颈黄葡萄酒,蜡烛的焰火在海风习习中摇摆跳动,好似我此时此刻迷乱不安的内心。

我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一切安排,我突然想起了在沙城里,他穿着墨绿色衬衫坐在窗前为我煮花茶的那个冬天,以及茶几上那一本含笑不答的佛经。

我洗浴完,站在阳台上,看到广阔无边的大海里潮起潮落,一个大浪打来,人们在灯火中尖叫着跑开。

我坐下,静思与信楠之间的点点滴滴。18岁,峨眉山顶初见,至此他成为我心中难以退却的痣。20岁,在沙城别过,我以为再不能相见。24岁,我们在首都机场不期而遇,一秒之后我毅然决定跟着他随行于这个世界。

要怎样的缘起,两个人才能在这纷繁错杂的世间频频相遇,我和你之间,又究竟有没有尽头?

信楠穿着丝绒睡袍从浴室走出来,在我面前坐下,他说,思潮,你比四年前憔悴了很多。这让我心疼。

我看向他的脸,只感叹岁月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起身,走到我身边,拿着酒杯与我同挤一张单人沙发,他紧紧拥抱着我。

一股暖流袭身而来,这环抱像是一剂毒药,我全身顿时酥软无力。只知道机械地与他碰杯。

和信楠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有强烈的幸福感受,分分秒秒都是那么的新鲜、弥足珍贵,让我轻易忘却窘迫现实,忘掉心里时隐时现的悲喜,忘掉这一路走来的风雨无常。

思潮,你可有梦想?信楠突然问我。

梦想对少数人来说,那才叫梦想。于大多数人而言,那不过是用来安慰落魄现实的一种心里暗示。我似乎已经过了那动不动就把梦想挂在嘴边说要改变世界的无知年少。

信楠久久观望着我,陷入困顿。

信楠,我已经开始衰老,你可曾意识到?

思潮,这么多年,我们不曾相见,但我内心深处明白,你一直在期盼着的事,我能感应到,我们的心,不曾为这世事变迁而动摇。

良久,他试探着问:你介意我对你说说和她的事么?

我无所畏惧地点点头,我知道她是谁。

我跟林夏复婚之后,生命中又平白多出一个孩子,只是对女儿的责任与爱,并没有改变我们危机四伏的婚姻状况。

我和林夏之间转转折折、反反复复,都已力尽,再不打算做无谓的纠缠,算是和平分手。思潮,我以为我再也不能遇见你,我以为至生都不能再相信爱情。是你,又一次燃起我对婚姻的渴望,即便那是铜墙铁壁一座牢笼,我也甘愿遁入。思潮,我相信,只要有你陪伴在我身边,牢笼也会变得繁花似锦,芬芳弥漫。

从始至终,我不能免俗,太多东西还看不穿,所以注定会有苦果的咀嚼,再在枉费了大量光阴之后学会舔舐甘甜。

思潮,只要你愿意,我们立即结婚。

彼日,微凉,春雨如幕,我在时间的仓轮里听到信楠的诺言掷地有声。又一次,看到了赏心悦目、不记得失的那张脸。

我紧紧依靠着信楠,突然想起和罗毅之间纠葛反复的种种。信楠已经拿出婚姻的重码向我做邀,只要我轻轻点头,这船便会离经罗毅千山万水。我以为离开沙城之后,我只是重生,却没想到,这一刻会莫名的因为想起罗毅而感到锥心刺骨的伤感和寂寥。

人总是在不断成长的,当我浑然不觉的跨过罗毅这道比坡,便在碎玉流银中温暖的知晓,生命的可贵在于那些不能被书写的、只能交付记忆的真诚与无欺。

毕竟,我和罗毅,曾在各自的生命中悲喜交加、浓墨重彩的演绎了那么久。

夜深开始风凉,我裹着丝绒睡袍依旧感觉到身体的温度在一点一滴的流失。

信楠何等的擦眼观色,他没有多言,放下酒杯把我抱进房间。

在一个舒适密闭、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一张宽大的温床成为恋人之间最为信奉的天主,男男女女都在天主的庇护与提供之下缱绻不尽、繁衍生息。

与信楠倒下的时候,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拥抱他,与他辗转翻滚,恨不能像一个男人一样进入他,抵达他。这个阔别之后的身体,我没有感到丝毫陌生,如烈火般存在的,只是占有之心——如平原一样看不到尽头的性欲与渴望。

信楠始终没有进入我的身体,他只是退去我的衣衫,极为犹豫地抚摸我,与我肌肤贴近,把我羔羊般紧紧包裹。

他说,思潮,你知道,我这一生有过不少女人,再美的人,交欢之后也只剩下倦怠。唯有你,是我甚爱,爱到无法随着自己的私心对你强加侵犯,爱到我甘愿躺在这对你绵绵不尽的欲望之中,耗尽精魂,而不敢面对末事之后无法回避的空洞与疲惫,我不愿空洞与疲惫地面对你,哪怕一秒。

为了简简单单的这一句话,我的眼泪滚滚落下。

这人世间的男人,往往制造一切机会贪尽女子的肉体之欢,而信楠的泰然与冷静,得以让我们在这花荫树柳里走出明媚不俗的路来。亦是他的这般聪慧与自持,我才对他刮目相看,俯首称臣,并温暖的感恩在心、痣信不贰。

思潮,我们结婚可好?

我们如此,与婚姻又有何不同?我反问他。

我知道,婚姻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节日般的平常事,来了逢场作戏的庆祝一番,去了也不加眷恋,漫不经心等待络绎而来的下一个,连悲伤都能省却。

那一纸凭证,不过是对朴实生活的束缚,我不愿意我们都生活在这无形的捆绑之中。

信楠,你可还有别的女人?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平日装得再大度不计较的人也掩饰不了此刻对他这强烈不堪的占有之心。

信楠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

我屏住呼吸。

思潮,这些年,我在婚姻和情感上的失败,导致工作上疏于管理,也逐渐变得力不从心。我们的产品在国内已经被同业大面积压缩,这是我这两年以来转做国外空白市场的主要原因。这次来到广州,就是做撤资准备。

只有烟烟为我打理的上海市场,依旧保持着可观的盈利,这是目前支撑我国外市场发展壮大的唯一支柱,失去她,就意味着我将失去立足之地。所以,思潮,我需要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从信楠的眼神里看到了炙热和无欺,我相信他会竭尽所能去改变。这件事情本身,是命运的捆绑,谁都无能为力。

我无法举着爱他的旗帜,而执言让他放弃他为之拼搏大半生的事业,这未免太过自私。我无言的接受这结局。只是心里如刀割般疼痛难忍。



3

信楠处理好了广州的所有事宜之后,已经是五月天,我们即将离开潮湿的闽粤,去往上海。

这云淡风轻的三个月,是我有生之中最为幸福平和的日子。除了必要的工作外出之外,信楠和我日夜厮守,吃饭、品酒、赏花、做爱。周末的时候,我们开着车去周边游玩,爬山涉水,看日出日落、伴草长莺飞。

信楠对我百般呵护,给及我很多意想不到的照料。我越来越深爱他,我确信身边的这个男人,是我至生的依托,他是我一直在寻找着的那个人。如果失去他,我的整个世界都会崩溃。

在离开广州去往上海的途中,信楠提议要陪我回家一趟。

在触及到家的那一刻,我心底蓦然潮湿。散尽家财的两个哥哥,疾病缠身的母亲,家徒四壁的景况,在过去的数年里都里成为我的禁忌。而这一刻,苍凉的画面变得异常清晰。让我吃惊的是,这一年之中,那个我原本以为就要分崩离析的家,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年以前,信楠去到我的老家打听我的消息,找到了我的家人,看到他们过得惨淡不如意。他拜托在我们县开水泥厂的朋友和我大哥合伙开办一个分厂,不用资金投入,只需要我们的家的一帐石山,还有两个哥哥的人力参与。村里人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都知道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令人意外的是,我的两个哥哥并没有被这巨大的馅饼砸晕。他们本性不坏,且野心勃勃,只是年岁渐大却依旧一事无成,又苦于没有施展之地,所以破罐子破摔开始自甘堕落。如今好比天空中惊雷一响,凭空飘来这个绚烂的平台,两人顿时干劲十足,大有一番要扭转乾坤的决心。

果然,这一年下来,我两个哥哥脚踏实地、勤恳钻研,把水泥厂打理得风生水起,去年年底的时候他们人均分红五十万。这在村里可是破天荒的数字。不仅让村民们大跌眼镜,更是把信楠的那个原本看不起他们的朋友震惊得张嘴说不出话来。信楠得知消息之后,暗喜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

两个哥哥一鼓作气,用攒下的钱还了三十几万家里的负债,又用四十万火速盖了村里最洋气的楼房,他们顿时成为了方圆百里之内有名的人物。几个月以前,我大哥还把邻村最标致的姑娘娶回家了。

母亲眼看着两个儿子一个个性情大变,家里光景一天天好转,高兴起来,病也好了,如今在家里只等着抱孙子。她唯一的忧心,是依旧没有女儿的消息。

信楠的朋友早已经把他当年为我两个哥哥投钱办厂这幕后用心告知了家人。于是这次回家,哥哥嫂子母亲无不把信楠当做再生恩人来敬重和热爱。

与信楠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他如数年前这个家里的那个警察一样,总是不动声色,却异常坚实可靠。我感动得泪流满面。

虽然信楠比我大出十来岁,但村民们无法在他干净的脸上看出真实的年龄来,所以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蜚短流长。

夜晚,我与信楠躺在楼房的吊床上,母亲为我们倒上两杯热茶,灼热的目光上交织着只有年迈的老人才能得心使用的凝重,依依地望着我,然后默默下楼。

我知道,那个时候,她比谁都渴望亲近我。

自高中起我去到沙城,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只有父亲去世时回来过一趟。我抬头仰望着这片熟悉的天空,思绪千万。

小时候父亲总会从城里给我带回最好的玩具;母亲每天带着我去西罗河里洗衣裳;虽然在家的时候两个哥哥总是欺负我,但在村里、学堂里,他们就是两条钢铁般的小汉子,死死守护着我从不让我受半点伤害……

想到父亲去世之后这么些年对家人的不管不问,会觉得无尽亏欠,我再不能自已,扑在信楠怀里悲伤痛哭。

信楠,这些年,我尝试着把自己和家人隔离开来,我试图说服自己——再不把他们的苦难当成是自己的责任,我一直在努力把自己从这个家里的一砖一瓦中、一事一物中撕下来,我相信这样以后,就能摆脱童年的匮乏、年少的不幸,就能创造出另一种活法,然后独立地、自私地活下去。

不是我不要这个家,我只是在等待自己变得足够的强大,强大到足够让他们获得幸福,同时不必摧毁我正在努力建造的乐园。

信楠,你可知我心里的苦?

信楠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傻瓜,我如何不明白。这天底下,谁不希望自己荣归故里?只是能够衣锦还乡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所以,过得再狼狈,也不应该把家拒之门外。思潮,你还年轻,难免意气用事,但往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这个家。

信楠认真的看着我。

他说,如果他不在我身边了!即便只是一个假设,我心里仍然感到万分难过。我明白,失去信楠,我将寸步难行。

信楠看到我忧伤的神色,突然杨嘴一笑,在我额角上深吻。说,思潮,在遇到你之前,我的情感,从来没有这么热烈过。我愿跟你过最朴素的生活。

我紧紧依偎着信楠,我确信,两个相爱的人任何一句动情的话甚至是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都是可以让对方双目噙泪的。信楠,我不见得会是你君临天下时的见证者,这样的荣耀,多少人在坐等翘盼,我不愿成为环肥燕瘦中微不足道的那一个。

我愿是在你无以为继时陪你哭、陪你笑、陪你末座到清晨的人,在雪花掩月中你兵败城下时,与你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一个。

因为信楠工作的原因,我们天明就要启程去往上海。深夜我趁信楠睡着,去到母亲的房间,她坐在床沿上,仿佛一樽被信徒遗弃的观音,枯等着我。

早年爸爸去城里的警署当差,我和两个哥哥都是妈妈一手拉扯大。妈妈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好妇人,她勤俭持家,聪慧能干,家里打理得仅仅有条,门外的庄稼也丝毫不比男人们差,妈妈甚至为了能继续劳动以减轻爸爸的一些负担,连续几年拒绝了去城里居住的机会。母亲说,到了城里,自己没有工作,会让父亲不堪重负,而孩子生活在城里固然能开阔眼界,但却远没有在乡下的自由自在。

现在想来,一个农村妇女,小学没有读完,却能有这样的见地,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那时候,父亲的收入不高,我们家有三个书包,但日子依旧比村里普通人家的要优越很多。

往事一幕幕上演,而今看到苍老的母亲正用那泪眼迷离的眼睛柔情地盯着我,我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打破,“哇”地一声跪倒在她跟前。

妈,我错了!


4


离开家的那个早上,母亲带着两个哥哥还有大嫂为我们送行。自父亲去世之后,这趟回乡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馨与和睦。

我感激地看着我身边沉默不多言的男子。

回到上海的当天,或许是水土不服的原因,我一下飞机就开始狂吐。信楠硬是把我拉进医院,诊断结果是我已经怀孕三个月。

我居然和信楠有了孩子!

信楠兴奋得抱着我在医院的草坪上翻滚,又怕剧烈的运动会冲击到我腹中的胎儿,所以他动作时一面又格外小心翼翼。

他为我专门雇用一位保健阿姨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而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曾是他和他前妻生活过的地方,他怕我心生芥蒂,便偷偷以我的名字接手了一处新房,说是等孩子出生之后我们就一同搬过去住。

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准备婴儿车、玩具、床单、衣服、几十个供我选择的名字,一切新生儿该具备的东西,他都准备周全妥当,无微不至。每当看到他亲手去安装、整理孩子的东西而累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我的心,总会在一瞬间融化。

所有的事情都落定之后,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一周我们都沉浸在我腹中的新生命所带来的喜悦之中。

这一天,信楠带着我走进他的书房,书房中阳光满地,古老的碟片机里播放着僧人亘古又暗含沧桑变化的梵音。

那一整面墙的老照片,似乎在向我无言的诉说着他整个的成长过程——出生于陕西,小时候蓬松着头发在黑板上写字,高中时代和几个小伙子拿着篮球在路灯下肩搭着肩时,信楠已经渐渐出众;英国伦敦帝国学院的大门口,一群女同学捧着鲜花、提着生日蛋糕为他庆生;在苏黎世继续深造时,去到的翠绿无边的牧场给奶牛挤奶,旁边站着二十出头的林夏;随后他们回到上海,第一家工厂落地,林夏带着头盔在工地上辛劳辅佐,不离不弃;还有他们人山人海、轰轰烈烈的婚礼,拽地的婚纱与旧照片上依旧闪亮着的指间光圈;事业不断扩张,各地厂房员工集体照,父母去世时庄严肃穆,流动着由人体组成的黑与白的线条,以及铺满整条街道的菊;然后是,他们的孩子一个个相继出现……

他对我挚爱,他的坦诚无欺,致使他没有隐藏他的过去,他的婚姻,他的情感,他的每一段人生故事。

我们在书桌前坐下。

思潮,明天我就要去公司。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

她还是在每天和你联络?我怔怔的问他。

思潮,我和烟烟之间仅限于工作上的交流。女王若不放心,大可去公司垂帘听政哩。

我被信楠着突来的小幽默逗乐。

他把我抱紧。我想起在他电脑里看到的关于一些柳烟烟的资料。隐隐心忧,信楠,你可以认为我是在吃醋,但请你一定要远离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要。

思潮,你看到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么多年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了解。她年纪轻轻,但在工作上的能力与雄心,我有时候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所以你们曾经轰轰烈烈的相爱哩。

思潮,不要让情感蒙蔽自己的心,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有一件事,我需要和你商量。信楠突然变得认真。

这么多日子以来,我很少看到他如此郑重的表情。

我们现在有了孩子,我需要给你一个名分,给孩子一个正当的出生。我们就要结婚。你听着,你可以认为这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我的命令。

事到如今,我已经习惯由信楠来全盘操纵我生命的方式,他的任何决定我都深信不疑,我唯一的请求是,在结婚之前,要回沙城一趟。而在回沙城之前,我瞒着信楠,去见了柳烟烟。

确切来说,是柳烟烟找到了我。

这个和我一样年纪的女子,是何等的长才干练才能让信楠也赞不绝口,直到见到她,我才发现,她甚至连神情之中,都充满了无情与不信。

我以为我和信楠谁都做得密不透风,却不想始终没有逃离这个年轻女子锋利的眼神。这次秘密的约见,成了两个女人之间永远的秘密,信楠从不曾知晓。

他大致做梦都想不到,他身边这两个原本该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女人,竟在他不知道的时空里,发生过这世间最短暂而美妙的友情。


5

那是一个周二的下午,我不知道烟烟何以在繁杂的工作当中脱身,但她的确驾着沃尔沃来准时来接我。我们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去往浙江的同里古镇。

这里青墙黛瓦,小桥流水,古朴怡香,人们坐在门前,抽着旱烟,目送往事匆匆而过。走在青石板小道上,我看着面前这个像风一样莫测、山一样笃定又如湖水一样荡漾过后了无痕迹的身影,仅仅只是一个背影,便让我放松了原有的警惕与防备。

这个女子竟是有怎样的魔力?

她聪慧、睿智、敏锐、勇敢,年少时代就能在这教导我们循规蹈矩的世界里拿出佩刀与平凡人划开一道鸿沟来!她能让我一面抱着对她恐惧与担忧,又一面浑然不觉地来单独赴会,而仅仅只是一面之缘,我心里原本对情敌强劲有力的针对,已经消失不见。

那是一家静谧、杳无人迹的客栈,门口一只肥硕的懒猫打着哈欠,我们在露台落座,露台的檀木下有清澈见底的潺潺流水,两只白天鹅扑拉着翅膀相互追逐嬉戏,溪堤两岸是绵长柳树,层层叠叠,密不见日,一如我面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女子。

烟烟高挑的身姿,清瘦的脸孔,干净明亮的眼睛,整个人笼罩着一股浓郁的忧伤,美得令人心疼。

她明显是这里的熟客,老板陆续送上她喜爱的饮品和小吃。

她看向我,说,你曾花了几个不眠之夜对我进行侦探,你知道我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同样我对你也很有兴趣,所以我才能准确无误的找到你,你是执着的人,我只想心平气和的跟你聊聊。

我明明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对信楠有强烈的占有之心,势必要与我展开一场硝烟弥漫的争夺。但那一刻,我拿不出丝毫敌意。

烟烟根本不会在意我心底的云卷云舒。她长时间孤芳自赏,唯有对信楠的爱,让她觉得自己还能在如此人世之间沉沉浮浮。可一旦预知这个巨大的寄托已经在她的生命的边缘摇摇欲坠,她需要的,是一场浩荡又极为隐忍的诉说。

这场诉说里,有丰腴的过往、清寡的现在,以及惨淡无光的未来。


你知道,我刺瞎了别人的眼睛之后,已经是无路可退。十二岁远离家乡,在我妈把我推上火车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被命运的手掌推向了黑暗的森林,踽踽独行在叵测未知的世地,手里连火把都没有。

只是后来的几年,我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悲惨。因为不久之后,在上海,我遇到了一对极为疼爱我的养父母,他们把我视为己出,让我衣食无忧并接受高等的教育,我在十八岁那年,去了英国留学,学的是金融与商务。

在去英国之前,我曾请求我的养父养母陪我回长白山一趟,那里有我一直思念的生母。可是,养父母想尽各种办法,我们在那座县城辗转来回了整整两个月,把整个小县城翻了好几遍,始终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母亲的音讯。

我们曾咬紧牙关生活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那么多年的那座城市,没有留下我们任何的痕迹。

在爱丁堡,我遇上了信楠。

那一天,他衣着纯白的上衣,戴着目镜,背对着古堡,像极中世纪里优雅的骑士,在这轮廓分明、五官立体的洋人世界里,他依旧如此吸引人眼球。我正坐在许愿池边上读报,他走过来用地道的英式英语提议要给我拍照,我答应愿意贡献出自己的背影。

在他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正好广场一群白鸽起飞,把原本肃穆的古堡衬托出了天清地远的意味。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些照片其实都是要寄给你的。那个时候,你们已经在峨眉山顶上相遇了!他跟我说起你的点点滴滴,我从始至终都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

通过交谈,得知都是中国人之后,彼此之间顿时觉得亲近了很多。他那时已经在考察爱丁堡的市场,我看过不少这方面的书籍,又是专业之内,偶尔能帮他出谋划策一下,就这样,我们之间的交往开始变得密切。

我记得有一个圣诞节,爱丁堡虽然寒冷,但却没有下雪,这成为所有生活在爱丁堡的人们的最大遗憾,我也不例外。信楠看穿我的心事,连夜带我坐飞机到伦敦,一下飞机,整个伦敦白雪飘飞,衬托着大都市的车水马龙与霓虹,快乐的人们在雪中庆祝,表演、狂欢、呐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那一刻,我发现我已经爱上身边这个浪漫、极具诗人情怀的男子。

他原本就不是中规中矩的人,对自己不反感的女子无从克制,更何况他那时已经和林夏离婚,过起了自在生活。他即便心心念念着你,但那时似乎谁都明白你们之间不会有结果。于是,我们顺其自然的在一起,睡觉,看书,潜水、旅行、讨论工作。

只是信楠能够停留在英国的时间实在太少,最短的是半个月来看我一次,最久的一次隔过半年。其实你我,包括林夏都明白,在我们存在的同时,他的身边必然还有其他女子的包围,这样的事情,我从来不反驳。虽然我至深地爱他,但我从始至终没有捕获过他的心。在他眼里,我更适合做一个兢兢业业的下属,一个有勇有谋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一个可以在雪花掩月中彼此单刀相会的男和女。

毕业之后,他要我留在英国为他工作,我提出想回到上海养父养母的身边。他最终答应,并把整个上海市场交到我手里。

随后他在北京和林夏复婚,我去参加了。这个婚礼虽然没有他们初婚时那么轰动隆重,却也浩大奢华。在众人喜笑颜开的背后,我蹲在洗手间里感到一种袭身而来的巨大落寞,难过、痛苦、压抑在我心里混同搅拌,哭得连胃液都吐出来。

我原本可以躲开这样的伤痛,但如若在千万情爱只有一味躲避才能终止伤害、达到自我救赎,而始终不能去直面、击溃、逆转人生,对于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懦弱。

我以为我能够应付自如,但自他复婚之后,我完全沉浸在失去他的伤痛之中。我特意告假回了一趟爱丁堡,住在我们曾经居住的公寓。万籁俱静的夜晚,他的音容笑貌总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如影随形。我每天晚上都会去由着心事,光着脚丫在沙滩上一遍又一遍走出他的名字,我想我终究要承认失去他。

一月之后,我回到公司,开始照常工作。见到他的那一刻,所有我曾认为自己能克制和压抑的情感,又一次次在心里翻滚沸腾。他依旧清朗、明亮、儒雅,言谈举止之间,让人神魂颠倒。

尽管这时候,除了林夏之外,他又有了两个暧昧不明的姑娘。但我明白,她们终究走不进他的心,他这一生,女人无数,而真正安定情长的,屈指可数。他就像是一条流经万里的河流,我们不过是隔岸上随风洒落的苞蕾,在他的滋养里无根绽放一程,终究要回归凋零,回归寂寥。

我努力让所有人觉得我还活得很正常。但天知道,那心已经是个无底洞,装了多少别人看不见的伤悲。

我从没见过林夏,但信楠来找我的那一天,我知道他们的第二次婚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幸福。他开始向我无尽的诉说,我甘愿在他对婚姻的绝望里带着最恬不知耻的希望沉沦。最终,他们离婚了,就在我觉得终于要天开见日的时候,你出现了!

你们回上海之后,信楠单独找过我两次。

第一次他告诉我自己带回来了一个女人,他说他这一次想要安定下来,他已然和身边所有的女子保持了距离,也希望我能理解并祝福。我知道这不是对我故意中伤,他不过在他的道路上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希望得以保全每一个人。

那一次我只是静静的听着,并没有当真。我知道很多女人都能给他这么一个瞬间、一个短暂的对于美好未来的神圣憧憬。不可否认,他曾对我也产生过如此想象,只是最终,如潮汐一样流逝无踪。

两天之后,他又一次匆忙来见我,我上了他的车看到后座上全是婴儿用品,想必是刚刚从超市采购完,他全心全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满心欢喜要迎接新的生活。

他跟我坦然,他即将和那个女子结婚生子,而那个人就是一直以来在他心里平淡又深刻地住着的唐思潮。

我当头挨了一棒,车依旧高速行驶在空旷的石桥之上,我只听到真心碎裂的声响,并在他防不及防的瞬间跳下了车,摔得不轻,膝盖上已经血肉模糊。他下车,也许是在与你日夜练习过亲密交融之后,他似乎已经忘记曾经和各色女子如鱼得水般的亲昵之态,他用几近僵硬的姿势抱紧我,那熟悉又陌生的拥抱让我痛楚难忘。

他说,烟烟,除了爱情,如果还有什么能够回报你对我仁至义尽的用心,我都甘愿。

我感觉自己的心,在继他和林夏复婚之后,又死了一回。

若无缘,我为何得以在他身边停留半响啊,我们曾肌肤相亲、朝夕相待,他在异国他乡给予我最温暖人心的安慰。在事业上,我们取长补短、携手并进,我使劲浑身解数让他豪无后顾之忧,我曾聆听过他最真实的心跳,他亦亲眼目睹我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学生,绽放成如今懂得擦眼观色、并拿出凛冽姿态来与人摩拳擦掌的市井女子。

我们曾一起攀登过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一起观望过最稀寥的星辰、目睹一条河流由流动结为冰晶、在同一个清晨相拥着苏醒过来,我们在草原上曾共同为一只小牛犊的诞生而感动落泪,他父母去世时,他在山林诵经慰藉亡灵,我在庙宇之外守候他整整三天三夜,凄风苦雨我都置之度外……

这个世界,真正弥足珍贵的事,就那么多,而我们都做了。可是原来,亦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柳烟烟把她和信楠之间的点点滴滴娓娓道来,在平静中哭泣,又在哭泣中努力平静。她叫来了一瓶烈酒,倒满一杯,一口下肚。再把一个杯子放在我面前,准备给我倒,却被我一手遮住了杯口。天知道我不想炫耀,更不愿意尝试攻击她的脆弱而攫取快感,我不是那样的卑鄙小人,但那一刻,我还是不得不告诉她真相。

我说,烟烟,我已怀孕。

这话犹如一个霹雳,把烟烟原本淡静自然的神色搅得犹如一张被揉捏过后的显出褶皱的稿纸。这个原本强势独立的女子,那一刻满眼的伤痕,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竟是如此豪放坦诚的女子,她在我面前丝毫不曾隐藏,不论是甜蜜,还是苦味,爱来了轰轰烈烈,爱走了也轰轰烈烈。

而我这样不勇敢的人,爱上了只是暗暗的内心欢喜,所以忍受起来,也只是一个人静静遭受凌迟,不言所痛,不诉离伤。

那一天,她就那么一直说,我一直听。她不曾问,我不曾回。

她喝得醉意阑珊,只懂得天马行空地诉说。她说起了她的小时候,说起了长白山下的故乡,说起了父亲在矿上被无端掩埋,断送余生。说起了八岁开始,母亲便带着自己寄人篱下,尝尽人间辛酸。说起了十二岁那一年,因为目睹不了母亲被欺凌,她奋起反抗,拿出了生命的力量把那个不可一世的男孩刺瞎。她说到对母亲的亏欠与思念时,眼泪犹如缺堤的河流。与母亲的团聚,成为了她醉后才敢吐露的夙愿。

暮色四合时,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我们不得不在这古镇中落宿。深夜寂静无声,整个世界空旷得只剩下两床相对,我看着面前这个与我深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子,心里说不尽的惆怅、怜爱,还有若隐若现的相知相惜。我一时之间充满了害怕,我害怕对信楠的爱不及她的,我害怕她这热烈、执着、旁若无人的爱,最终会伤害到她自己,也伤害到信楠。

我默默听着她轻微的吐息声,彻夜失眠,无能为力。

次日一早,我们便要匆忙赶回上海。在车上,烟烟跟我说,唐思潮,虽然你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你的眼神已经向我坦白了一切。你懂得默不作声的付出,然后再一言不发的忍受,这样的冷静的女子,是多少男人的渴望。信楠爱你,并日久坚持,你或许也美梦着和他终生厮守,但这并不代表我失去了爱他的权利。从来,我都不是机关算尽的人,在感情上,更希望自己磊落光明。

我不希望自己因为这份注定要石沉海底的爱,而被不明真相的人推向道德的边缘。

接着她又说,唐思潮,如果没有信楠,如果我们得以在芸芸众生中毫无褶皱的相见,我想我们会成为彼此不可多得的朋友。

烟烟说这这话的时候,清风撩起她细长柔软的发丝,眼睛透明如水,如同天空中那一片清澈的蔚蓝。我觉得自己的心跟她如此贴近,出奇的相似。偶尔舒展自如,偶尔皱漏成沙。

我没有告诉她,即使有了信楠,即使我们是在百折千转之后,这样错落地遇见,她依然是我觉得温暖人心的人。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小蝶,想起了我那个远在天边的姐妹。我们在这个世界,来来去去,反反复复,你真正热爱过的人很多,不论丰腴困厄、她也总能准确给予你情感需要的人,却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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