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一座最好的城 第七章

第七章

当伊城变为一座巨大工地时,以前有些实力和家底的人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开发商。

这个时代的伊城,不知有多少事情,都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

比如,有人一夜之间暴富。

比如,有人在遥远的后来,一夜之间赤贫。

有人一夜之间身居高位。

也有人在遥远的后来,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

世事难料,像只无限膨胀的气球,将小小伊城充塞得鼓鼓囊囊,看起来真像个信心满满,即将要跨入国际一流的大富大豪。

当然,也有人,一夜之间在原来的老婆之外,又多了好几个老婆。

这些,都是后话,远远的后话。

那时的伊城,应了马太福音中的那句:富有的,我要叫他更有;贫穷的,我要叫他更没有。

开豆腐坊的李玉,有钱了,酒也喝得比过去凶了。可他照旧还是半夜两、三点钟就起来做豆腐。做好了,就骑着三轮车去金桌市场卖,占的摊位,恰好是多年之前老史面馆蓝铁皮棚的位置。这时的老史面馆早就搬到金桌市场的南边儿了,是一栋小二楼。

开面馆的老史起得也早,四、五点就得生火开门,一路疾走去李玉摊位前提一桶豆腐,此时的豆腐好,白,嫩,冒着一洼热气,豆香扑鼻,看一眼都觉得欣喜。

这时的李玉,已经喝得微醺了。

李玉是在我家的小卖店里喝的。夏天是一瓶啤酒,当地牌子,雪鹿,便宜,两块半一瓶,好几年时间都维持在这个价位上。冬天是半瓶白酒,也是本地酒厂的酒,度数高,呛口,辣。

李玉喝酒没有任何菜,一是来不及吃,一是有时老婆会在后面尾随而至,看到他喝酒,就破口大骂,骂得他狗血喷头,哑口无言。所以,李玉练就了喝酒快的本领。啤酒是一仰脖,再放下,瓶子就空了。白酒则一回一大口,三两口就喝半瓶。剩下的,第二天喝清。

我站在旁边儿看李玉喝酒,觉得他不是在享受喝酒的滋味,似乎只是为了完成把酒灌进腹中的任务。当然,那时我自己还年轻,没开始喝酒,不知道这玩艺儿,是无论快喝慢喝,都会醉的一种难缠货。

喝饱了酒的李玉出门上三轮,一路迤逦而去。

有时,李玉老婆赶到时,看到的是空了的啤酒瓶,就仰头向着李玉远去的方向咬着牙骂几声作罢。

有了钱的李玉和以前确实有点儿不一样了,一次,在摊儿上和卖鸡的老霍起了口角。先是骂,骂着骂着就开始逼上去对着脸骂,随即一把揪住老霍的头发,忘了他的头发是假发,轻轻一下就给揪下来,这下可揭了老霍的短。老霍是陕西人,平时就又冷又横,这回更是得理不让人。吼喊着,撕扯着,把半个市场的人都吸过来了。

大家都说李玉不对。

事后,李玉给老霍赔了两万块钱。这大概是老霍一个月的毛收入。

老婆大骂着让李玉戒酒。

让爱喝酒的男人戒酒,这和让一个爱说闲话的妇人闭嘴一样难。没办法,老婆只好领着他去了一个据说专门戒酒的地方。

半个月没见李玉,我家小卖店货架上的白酒啤酒看起来那样落寞。

再见到李玉,脸色比以前好看了许多,有点血色,不那么白了。问他戒酒的事,说戒了戒了可戒了。问戒的过程,就皱眉咬牙直说恶心,说到了戒酒的地方,人家先让吃了两大碗面条,又拿出几瓶酒,让他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他一口气喝了一瓶半,喝得猛,发恶心,刚才吃进去的全上来了。就这么折腾了三、四次,直到他看见酒瓶就皱眉,听见酒字就恶心,就算戒酒成功了。我在一旁听了这话,想想这情景,都觉得反胃。

可是,没过半个月,李玉又喝上了。

重新开始喝酒的李玉,没过几天,脸又和以前一样苍白,眼神有些呆滞,不过说起话来却比刚戒了酒回来时,流畅了许多。只要被老婆逮着他喝酒,照样还是破口大骂,就这样,喝了一天又一天,骂了一次又一次。

李玉的儿子慢慢长大了,眉清目秀,两只圆眼睛黑溜溜,帅气。一年,过生日,儿子要和几个同学出去玩儿,就向李玉要钱,没给够想要的数儿,儿子就和李玉怄气,一摔门掉头就走,喊也喊不住。当天晚上,喝得大醉,同学里面有个有钱人家子弟,开着车,李玉的儿子争着要开,结果,出事儿了,碰瞎一只眼。在家坐了一阵子,再没去上学,接了李玉的三轮。

每天早上,李玉的豆腐摊位前,就成了李玉的儿子,年轻,稚气,看称划豆腐却老练得很。

李玉天天在家做豆腐,天天在家喝酒,有时边做边喝,有时边喝边做,一锅豆腐做好,喝得也差不多了。老婆在旁边儿用力骂,骂得双眼含泪还骂。李玉就像没听见一样,该喝还喝,喝累了就点根烟,淡蓝色的烟雾缭绕着他苍白的脸,眯着眼,不知道在想心事,还是真醉了。

李玉是有些产业的。

这些产业一半儿是他挣的,一半是他省的。伊城人普遍开始抽一块半一盒的窄钢花时,李玉每天来我家的小卖店要的还是一块三一盒的宽钢花。伊城人开始抽三块一盒的三塔时,李玉就抽两块半一盒的大青山。这大青山,有时是老莅背着黄挎包趁夜送来的,味道也不好,可李玉好像从未说过什么。

又白又嫩的豆腐进了伊城千家万户的嘴,又挺又括的票子进了李玉的兜,就这么着,李玉的产业一年年多了。

李玉的产业大多是房产,大都分布在种畜场一带,最大的一处,就是当初的那排豆腐坊。这豆腐坊被李玉弃置了许多年,伊城大街小巷估计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旧、更破的房子了。

有一天,说是要拆迁了。

李玉的这排破豆腐坊值了大钱。

挖掘机哗啦哗啦几下,李玉这豆腐坊就像一大块质地不怎么好的豆腐,顿时碎了一地。砖木结构的房,里面惊出几只一尺来长的积年老鼠,四散奔逃,还有一根蛇,没爬出多远,路过的一辆伊兰特就把它碾在轮胎上带出好远。

种畜场拆平了,原先养牛喂猪养羊的这片人一夜之间没事可干,政府安排他们当环卫工,穿上橘黄马甲,扫马路。大多数人看不下干这个,自己掏钱再雇人顶岗。钱从哪里来?拆迁补助。不仅这样,家家户户都把这钱放进典当行,每个月的利息足够过了。

种畜场以前是个好地方,有大片的田地,其中一大块是伊城武警中队的,地畔有座小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兵,是中队派来看地的。地里有白菜、豆角、茄子、青椒,夏天长得绿格铮铮,引来一群一片的蜂蝶。蜂飞蝶舞,我们一群小孩儿追逐打闹。弟弟胆大,给大家表演徒手捉蜂,结果被蜇了一口,大拇指就像得了鸡爪风,几年才好。

那个兵住的小房子跟前就是一道水渠,水是从远处的机井里来的,清冽,凑上去,就看到水里一张又一张稚气的脸,还有脸背后那片又高又远的天,在水里晃动着。

有一年,我家短暂养过一只羊,说是栈肥了就要杀。暑假,我们把这只羊拉到种畜场田地边吃草。杂草一尺来高,深绿,夏日午后没一丝风,草一动不动,静等羊来吃。这只羊中等身材,略肥,乖,低头认真吃草,偶尔抬头望一眼远处,又低头用嘴咬住一茎绿草,格铮格铮揪个不停。

我和弟弟坐在水渠边看水,看着看着,就伸手进去,渠水又冰又软,在我们的指头上一漾一漾的,手感有点儿像羊肚底下那一片柔软地方。

中队看菜地的那个兵不知在小房子里干什么,总也不见他出来。我和弟弟悄悄过去,隔着窗子往里瞅,他还在睡午觉。不知不觉间,我们就溜到了人家的床底下翻搅起来,竟然翻出了一个铁盒罐头,午餐肉。狂喜之际,那个兵醒来了,翻身下床无奈地看我们一眼,挥挥手,叫我们拿着罐头赶紧去外边儿玩儿。

那是种畜场的黄金时代,也是我们的。

多年以后,我的儿子两三岁时,种畜场还在,还有一部分猪牛羊。儿子一看到我,就张开手让我抱着要去看咩咩哼哼和哞。

夕阳下的家畜们安静祥和地吃着,看到我们过来,羊凑到跟前和我们对视,牛伸出大舌头要舔,儿子胆怯地往后退两步,模仿着这些家畜的叫声。

咩——

哞——

哼、哼、哼……

这也是家畜们的黄金时代。

又几年,种畜场就拆了。

我侄子出生后,伊城的平房就很少了,城区或近郊,几乎看不到一只活着的家畜。

家畜没了,田地也没了,麻将馆却多起来。有那么几年,小小的伊城几乎到处都是麻将哗啦哗啦的声浪,一波又一波,风声雨声也大不过它。那些征了地的,拆了房的,都爱去麻将馆,都是闲人,有钱的闲人,这儿自然就成了他们最爱的地方。

李玉的房子拆了以后,和我的同学明宇成了邻居。这也难怪,李玉家住种畜场,明宇家住气象局家属区,这两个地方拆迁之后,就离得很近了。

有一次,李玉在小区的小卖店里喝啤酒,碰到了买烟的明宇,不知怎么就聊起了典当行融资的事儿,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一块儿喝起了啤酒。我的同学明宇酒量不大,两瓶啤酒喝进去,话多起来。明宇对李玉说,有个亲戚,是开发商,最近要新开一片楼盘,地段不错,前景也好,需要一笔启动金,银行已经给贷了不少,还有一个小缺口,需要融资,利息很高。李玉听了这些,动了心,就和明宇商量,说自己手头有一笔钱,现在也没什么用项,能不能给明宇的这个亲戚放出去。明宇当时满口答应,李玉还担心办不成,中途又催了几次,结果,几天之后,这事就成了,李玉把50万拆迁款通过明宇放出去了,他觉得踏实了不少。最初的一年时间里,利息都是三个月结一次,从不延误。

李玉还有最后一套平房,这套房暂时没听见说要拆迁,李玉就把豆腐坊搬进去。不过,这时的豆腐坊,已经远远不像过去那样忙碌了,也不用像过去那样早起晚睡,对于李玉来说,他觉得这样的忙碌简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自己还没有成为一个无所事事,成天进麻将馆的人。而种畜场的好大一部分人,这时已经成了伊城大小麻将馆的常客,甚至一日三餐都在麻将馆吃。

老水家的麻将馆在伊城众多麻将馆里,算是规模极大的。200多平米的楼房,不干别的,全都摆上了麻将桌,只把厨房留下,是要给来这里耍赌的人做饭。麻将馆的饭免费,吃得很不错,老水家的尤其好,因为他专门雇了一个厨子,口碑一传十十传百,来的人越来越多。麻将馆的收入是从每桌客人的赌资里抽成,赌得越大,麻将馆抽得越高,最高的可以抽到五成。

老水的麻将馆里有十张麻将桌,都是自动洗牌,每天的抽成少则一两千,多则三五千。老水后来干脆连赌客们的烟都管了,这一下,口碑更好了,客人们源源不断的来。一年下来,老水就给儿子换房换车。

不过,老水在赚钱之余,也有一点儿遗憾,他儿子脑筋不大精明,找对象找不来正常人,最后只好找了个和儿子差不离的。儿子成婚后,老水老两口一天都扑在麻将馆想方设法赚钱。小水小两口到了饭点就来吃饭。耍麻将的戏小水,说小水我问你啊,一盒烟十块,再加一盒是多少。小水一边大口吞饭,一边口齿不清地答应,十一块。整屋子的人听了这话都笑,笑得忘了出牌。老水在厨房张罗饭,听了这话脸涨成通红。

老水给儿子换了新楼房,大小和麻将馆面积差不多。住进去没多久,儿媳妇儿怀上了。老水高兴得不行,宣布麻将馆抽成八折优惠三天。

小水媳妇儿生下个儿子,老水那个喜啊,终于有了孙子。老两口忙完麻将馆,就跑来照应小孙子,端茶送水,接屎送尿。小水却像没这回事儿一样,在楼下的空地上追着谁家的狗玩儿。

小水的儿子一天一天长大,老水和老伴儿抱着出去转悠。邻居逗这孩子,可这孩子也像小水一样,人家逗弄他,跟他说话,他就像没那回事一样,理也不理,看也不看人家一眼。老水老伴打圆场,说孩子小孩子还小,再大点儿估计就听懂了。

邻居心说,也许吧。谁知道呢。

平房拆完了,老邻居们也就四散了,宅在楼房里,很久不见,偶尔见了,觉得分别了很久,分外稀罕。

老水和老伴却是长出一口气,总算见不到了,省得这些人见了自己的孙子问这问那说这说那。

眼见着老水的孙子一天天大了,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了,据说还不会说话。

当然,这仅仅是据说,人们都分散开了,谁也见不着谁,都是一个听一个说。

可是,伊城就这么点儿大小,虽说地盘子扩得比从前大了几十倍,可人还是那点儿人呀,还是那点儿没事儿干爱说个东道个西的人,所以,这消息怕也是八九不离十吧。

这世上,只有小水不在乎这事儿,成天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就出去玩儿。有时是一个人在楼下追猫打狗,有时他媳妇儿也跟着他一块儿玩,两个人在楼下追得鸡飞狗上架的,整个小区都被他们吵开了锅。

李玉对老水的麻将馆和打麻将的那些人,不屑一顾。李玉的唯一爱好还是酒。别人喝酒越喝脸越红,李玉是越喝脸越白,白得像张没有内容的纸,太阳底下简直要透明了。眼睛却是黑的,中等个儿的黑葡萄一样,明,亮,仔细看,是噙着两眼窝泪。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原来也是长着两颗中等个儿的黑葡萄,和自己一模一样,后来,却只剩下一颗了……

喝醉的李玉,脸上的两颗黑葡萄慢慢朽蔫下去了,整个人都成了一片枯黄的落叶,在伊城这棵大树上摇摇欲坠。

和李玉一样渐渐泛黄的,还有老水。

老水年轻时是伊城运输公司的司机,一次,带着一名徒弟到外地拉货,看路段好走,就让徒弟开了一会儿,车过铁路时,突然熄火。徒弟到底经验不足,抠掐了半天也没把车打着,老水着急,正要换下徒弟,一列火车呼啸着过来,他们车在弯道处,等火车看见,已经来不及了,挂着老水他们的卡车向前冲出几十米才刹住。

据老水自己说,当时他看着冲过来的火车,只来得及跟徒弟说了声见上帝吧,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个年月的伊城人对上帝这个词是陌生的,一年也难得有人说上一回。这词从老水嘴里说出来,大家都觉得稀罕,问老水是怎么想到的。老水剜一眼问话的人,说想什么到,当时一片空白,脱口而出。

这次惨烈车祸的结果是,老水的腰腿骨折,躺了三年才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徒弟当场就见了上帝,老水可谓一语中的,不过上帝只收了他徒弟,却一把将老水划拉出天堂门外。

邻居们和老水闲聊,都说老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水笑一笑,看看那时才五六岁还在远处玩耍的小水,一边回应邻居,有什么福啊,受罪的命。

老水那时还是很开心的,因为这么大一场难都没死掉,还能扬胳膊甩腿地在伊城晒太阳,的确是值得开心的。有儿有女,一个一个也都健健康康的。又有谁能知道小水后来念完五年小学,却始终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对呢。

也就是说,老水的儿子小水的最高学历就是小学五年级,而且不大认得字,加减法只要超出十,基本上就没什么希望能算出来,表现状态和一台快要没电的计算器差不多,不管输进去什么指令,出来是全是一片乱码。

邻居们当面不说什么,背后纷纷议论说老水是要把小水当老小子养活啊。

小水还有个特点,攻击性强,喜欢破坏。

当年住平房那会儿,小水家在我家前排, 贺三在我家一排的西侧。

贺三不是男的,是女的,因为在家排行老三,就叫了这么个名字。很早就离了,有两个女儿,都跟她。平房时期的贺三年轻,有几分姿色,门前来去的各色男人也多,离了以后又先后结过两次,都不行。有一个时期,又成了单身。就有人给住在贺三前排的老水老婆传话,说老水有时往贺三家跑。

一天清早,我跑出去上厕所,看见老水老婆领着儿子小水,娘俩一前一后,低头找什么。我问他们,丢东西了吗?老水老婆支支吾吾地说,丢了一串钥匙。

又过了几天,听人说,老水老婆和儿子那天清早是出来找踪,看老水或者别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去过贺三家。那时的伊城,小巷还没有硬化过,都是土路,有什么痕迹一眼就能看到。可是,老水老婆找了一早上也没找到什么可疑踪迹。

我当时不知道老水老婆在做什么,回家以后和母亲说起这件事儿, 隐约记得老水老婆当时盯着我的脚看了好久。母亲听了立即把老水老婆婊子寡妇地大骂了一通,说她根本不是人,是一匹活鬼。

又过了几天,听说老水老婆找不到什么证据,却在背后说贺三不正经,疯嫁汉,还勾引人家男人,甚至唆使儿子小水往贺三家院子里扔脏东西和破鞋烂袜子。一天,小水正往贺三家院子乱扔东西,被逮个正着,当时贺三提着一把菜刀,一刀砍在小水脖子靠近肩膀的位置,差一点儿就把脑袋砍掉了。

这事儿成了跟前邻居们最好的谈资,不过却没有一个人同情小水。

人们对贺三的为人是知道的,她平时是个豪爽人,邻里邻居有事儿需要帮忙,不推托。自己家吃个好东西,也要热心地给跟前的人送过去一点儿。至于人家愿意和谁睡,那是人家个人的事,和你老水老婆有什么相干。你说人家勾引你家老水,你有证据没?

用贺三自己的话说,自古嫖婆姨嫁汉,也得看个人的家当脸盘子,就老水那副秃瓢相儿,给女人舔沟子还嫌恶心,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死了没埋的个东西,就是给我金山银山,我也看不下。话说得丑,可人们都信。

老水老婆落了下风,自此,全家人看见邻居们都夹着尾巴溜墙根儿走。没过多久,就把房卖了,搬到金桌市场旁边去住了。

又过了十来年,我也成家了,买了房子,房子正好也在金桌市场的旁边,老水家的前排。

那时,小水还没找下老婆,已经将近三十了。每天就在大街小巷瞎转悠,不是在这家的大门上踹一脚,就是往那家的玻璃上扔石头。

结婚几年以后,我买了一辆车,墨绿色的,是我最终钟爱的颜色。一次,停在门外,我回家找个东西,前后不过三五分钟,出来发现车身一侧有条长长的划痕,扭头看,小水躲在远处又诡异又得意地冲着我笑。

后来,我们住的这片平房区要拆迁了,大家各自都要搬走了,那时,我的墨绿色小轿车上划痕累累,其中一多半儿是小水所为。

李玉把自已征地拆房所得的钱转给明宇,明宇又把这钱转给自己那位开发房地产的亲戚。明宇在这里面还有钱赚,当然,没钱赚的买卖谁做呢?李玉赚钱是用自己的房子和地,明宇的亲戚赚钱是靠把伊城某个片区的平房拆了,建成楼房卖出去。明宇呢,是靠把李玉的钱收回来再给自己的亲戚放出去赚钱。

明宇这钱赚的轻松,当时,伊城不少人都是这么赚钱的。

老水也把钱放给了明宇。明宇的那位亲戚也开发老水他们这个片区,拆了老水家的房子,把钱补给老水,老水又通过明宇把这钱放给明宇的亲戚,这钱转了个圈,又回到明宇亲戚的手里,只不过中间多了个明宇。

通过明宇把钱放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小小的伊城消息传得快,说明宇可靠,经过他手放出去的钱,结利结得准时。

没多久,明宇的手腕上就多了一条黄金手镯,又过了几天,又戴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金项链。那个年代的港片中,混社会的人般都是这种装束,脖子上一条金链子,不过,和明宇的比起来,就逊色多了。明宇的链子足有一尺长,长长地悬下来,在他干瘦的胸脯上一荡一荡的。

明宇还和上学时一样瘦,唯一不同的是个子比那时高。这是我毕业多年再见到他时的第一印象,此外,看不出他和那会儿还有什么区别。还是一样的话多,一样的亢奋,一样的好争论好激动。

我是在明宇姐姐的婚礼上见到明宇的,他满身的烟味更浓了,而我当时扛着摄像机,在干我的兼职婚庆摄像。明宇热情地过来和我握手,聊了几句。他当时拍着胸脯跟我说,他在用别人的钱赚钱,不过并没具体说什么买卖。我扛着摄像机想了半天,只能想到银行,以为明宇是开了银行了。

明宇亲戚的拆迁工程很顺利,大伙争着抢着去办理拆迁手续,满脸含笑看着自己住了多年的房子被拆掉,再满心欢喜地把钱通过明宇放给拆他们房子的人。

转眼之间,伊城的许多平房就被拆平了,一片废墟,拆下的建筑垃圾大量地被运到郊外,填了城郊的那些纵横沟壑,几年之间把伊城填得一马平川。

伊城的人们纷纷传言,外国的卫星监测到这一时期的伊城一片废墟,以为伊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地震灾难,并且奇怪为什么不见新闻媒体有关报道。又奇怪重建的速度也是这么快,几个月就立起来一片又一片的高楼,仿佛那些被拆的平房一夜之间借尸还魂,又瘦又高地矗立在那里。

明宇的亲戚开发的第一期楼盘立刻就被抢光了,这是那些用平房置换楼房的人,他们有优先权。第二期出来,也立刻被抢光了,这是那些手里有闲钱的人。第三期、第四期陆续起来了,却没有先前卖得快了,这是那些需要房子住而手头的钱全放给了明宇,等着到期了再取出来买房子的人。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压根儿就没想过买房子。给明宇把钱放出去,赚来的利息付了房租之后,还余出很多,这样的买卖很划算,为什么要买房子呢?

我曾经专门去看过那些搬空之后,又没彻底拆除的房子。周围都是正在修建或者已经完工的楼房,把这些可怜的废墟或半废墟围着,已经很难精准地定位它以前是谁家的,所处的位置以前又是哪条街巷。

一只破旧沙发突兀地立在一堆破砖烂瓦上,它周围的砖头零乱随意,从房子上拆下来的砖头,落地的那一刻就静静地死了,姿势既不优雅也不丑陋,是完成了一桩漫长使命后的休息,躺卧在那里,经历了风,雨,生出青苔,躲在其它砖头的下面,静伏,等着装载机过来装车,填埋城郊沟渠。

也有一些砖头顺利地跨年。拆下来的当年,开发商又去拆别的房子,来不及打理和清运它们,就一直从春天躺到夏天,又躺到秋天,再到冬天,数九,挂上一层薄霜雪,日头出来化了,到了寂静的夜里,再挂上一层,如此循环往复,与伊城人一起捱过腊月,一直到大年三十,看礼花四射,炮仗齐鸣,浓浓的火药味儿弥散半空,到正月十五也散不干净。

那些年的伊城人,年前年后简直要买断世上的炮仗。大年夜里,不知谁家的礼花率先绚烂地绽开,立刻引燃了别家的热情,清寒的空中一朵又一朵的花火先先后后挨挨挤挤,照亮了夜空,照亮了那些齐刷刷新崭崭的楼房,也照亮了那些寂寞的平房和平房的废墟,以及废墟的主体,那些更加寂寞的砖头、瓦砾,房梁上的圆木、干躁的积年尘土。

几乎没有人注意过这些废墟,伊城人的眼光都在那些新楼房上,那些新建筑是那么新,新得找不到一点儿过去的痕迹,新得让人遗忘了旧。那些年的伊城,到了年节,炮仗浓烈的味道笼罩,随即弥散开一种暴富之后的躁动不安,又归于习惯性的慵懒与适应,抽烟,酗酒,打麻将,各种昂贵的红色礼品盒传来递去,焦躁疲惫的笑,灯红酒绿,在新居与废墟间杂的城里生死疲劳,人们被浓烈的金钱气味熏染得昏昏欲睡。

惟有废墟清醒而寂寞。

在一间起脊房的墙上,还贴着一张陈旧的年画,是五六十岁的伊城人常贴的那种,正当红的明星,微笑,眼神热烈,印制粗糙,不知为什么顽强地粘在废墟的墙上,平整而牢固。这间房子的门、窗已然拆除,空余黑洞洞的大小窟窿,像烈日下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其它废墟。

揣测它的过往,从前住在里面的人,他们的气息、脚步,他们在这间房子里的行止坐卧,似乎还在眼前,如果凝神细听,似乎可以听到他们的笑、说,呼喊,白日里的絮叨和夜间的喁喁细语。

这些废墟也是连接伊城过往与未来的短暂存在,它们不是历史古迹,也不是文化名城,可是它们依旧氤氲鼓荡着深厚的人间气息,一个普通的伊城人,一家普通的伊城人,他们的气场平日里都潜藏在这些房子里,当这些房子变成废墟时,这些气息散漫地溢出来,透露了他们的过往踪迹。

一座废墟的院子里,还有几棵梨树,已经过了花季,只有一树的绿叶空落落地晒在那儿,没有主人的树,连叶子都是落寞的。

这些连成一片的废墟普遍流露出一种仓促的的味道,似乎在搬离的时候,经历了无端的催促与茫然。这当然是臆想,大多数人都是闲闲地搬离,他们早已有了新的居所,那些林立的高楼,崭新端庄。偏于一隅的旧平房,早已沦落为他们暂时的库房,布满厚厚的尘土、麻雀的脚迹、小偷无数次的侦测与窥视。

伴随这些废墟最多的,还是伊城静而高远的天和云。一座房子变成废墟之后,才能闲下来,静下来,摊开来,像儿时的我们耍完水后,把自己摊在天底下的沙滩上,叉开胳膊腿,看天,看云,让日光抚摸婆娑。一座房子也是如此,变为废墟之后,才有了这份不受打扰的安宁祥和,把深藏于内部的砖瓦、尘泥都摊开在日头下晾晒、清点,顺带暴露主人的过往、残存的气味。

只能看到这些废墟与曾经紧密贴合在一起的伊城分离,道别,默然消退,却无法想象它们当初怎样聚合。那些砖、瓦、泥、木头,房子的主人,在多年前的某个时候因缘合和,聚在一起,在烈日曝晒或者风霜遮盖之下,一点一点地筑起一座房子,同时把一段时光也筑进了里面。

新起的楼房迅捷而悄然地成形,大多在夜间不停拔高,日出之时,一轮朝阳从它们的背后升起,大,红,光滑如镜,可你却看不到它们生长的过程。

相比而言,一座平房的废墟坍塌在你眼前,逆向还原了它的成形过程,用一堆散沙和碎石,继续活在不停流逝的时光一角。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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