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自古以来就是文章锦绣地,温柔富贵乡。古人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可见人生乐事,莫过于此。
扬州风景甚多。然瘦西湖之柔丽,大明寺之禅静,大运河之沧桑,个园、何园之精巧,不是去不逢春,便是堂皇奢侈,自是不值一提。独史公祠之简朴浑厚深合我心。
一进正门,见两边各植一棵古银杏,皆乾隆年间所栽。如今巨树如盖,遮天蔽日。另有树林环绕,浓荫罩地。四围走廊里列着前人所书石碑,或草或行,字大如斗,剑拔弩张,含势欲飞,更衬得此祠气宇森森。中间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通向史公可法的飨堂,堂庑特大,供着史公的干漆塑像,长须飘拂,目光凛然,扁上写着“气壮山河”四个大字。
当年闯王攻进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明朝灭亡。此时江南半壁江山尚未沦陷,凤阳总督马士英在南京拥立福王继位,史称南明。然新帝一继位,非但不思收复中原河山以报君父之仇,反而下旨大选美女,终日喝酒,以供一人之淫乐。自古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马士英、阮大铖等佞臣卖官鬻爵,党同伐异,而此时清军一路南下,驻兵淮河,所过城池大多不战而降。史公大惧,屡次劝谏昏君佞臣应当团结一致,国家此时危若累卵,当以重兵镇守扬州城。扬州乃江北重镇,地处江淮,若扬州城破,北部防线一失,京师(南京)难守。然屡谏屡败,昏君嫌他啰嗦,升他为武英殿大学士兼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派他去守扬州,却只给他三千兵马。史公乃忠烈之人,明知此去必败无疑,死路一条,依旧慨然而行。后来有支援军到来,又多了四千人。
其时,宁南侯左良玉驻兵武昌,拥兵七十万,大军沿江奔京师而来欲与马士英争权。此时史公向京师乞求援兵镇守扬州,马士英正提兵对付左良玉,说道:“但言守淮者斩!我等宁可死于清人之手也不死于左良玉之手。”自是顾己私利,公颓然而返。如是数次往返求援却无一次成功。
一日,行至燕子矶头,放眼但见江水悠悠,衰柳长堤,残阳似血,想到山河破碎却无中兴之君,大好河山陷入异族之手;又想起母亲年老无依,自己整日为国事忙碌无瑕侍奉,境况凄楚。霎时间,忧伤、悲愤、怜悯自责诸情一齐涌上心头,不禁悲从中来,泪下潸然,赋诗一首:
来京不面母,咫尺犹千里。矶头洒清泪,滴滴沉江底。
随后含痛而别径回扬州城去。
清军二十万大军南下,兵分三路。其中东路十万精兵由和硕豫亲王多铎率领,攻打扬州。在攻城前几日,甘肃总兵带了一支四千人的散兵投了史公。
一日,史公与总兵登上城头眺望,见清军已把扬州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如铁桶一般,旌旗蔽日,甲胄生光,军势甚盛,总兵心下大骇,遂有降意。然区区四千兵,便降了也必不得重用,若能说动史可法同降,则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便趁机游说史公,公严词拒绝,想到城里兵力本已单薄,若再内斗,必不攻自破,遂慨然道:“我誓与此城共存亡,公等欲何为?如欲富贵请自便也!”是日总兵引四千兵缒城而出,降了清军。
多铎早已尽知城中虚实,屡劝史公降,公毁书斩使,誓死不降。史公祠中有史公《复多尔衮书》,一字一句读来,浩然之气跃然纸上。
史公知势不可为,乃召副将刘德威,嘱咐他一旦城破便杀死自己,以成全自己殉国的大节。德威慨然任之。公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妻屡次劝他纳妾,他总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志却之。此时收刘德威为螟蛉义子,并写信告诉母亲将其载入族谱。
扬州城一日之间便被攻破,清军大肆杀人放火以泄愤。史公与诸将正突围,见亲兵与百姓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想到自己上不能卫山川,下不能救百姓,心下痛绝。乃振衣当风,挺剑傲立,朗声道:“我史阁部也!”
清兵围拥着他来到多铎账下,多铎以先生之礼呼之,劝其投降。公凛然道:“吾国家重臣,绝无归降之心,恨不早死追随先帝于九泉之下。今既被执,但求速死,别无多言。”多铎见此,知事不可为,乃杀之。后人将其衣冠冢葬于梅花岭上。
在史公去世后几年,不断有义军冒充他。渐渐地,连清人也开始怀疑了。吴中孙兆奎起义抗清被执,洪承畴和他相识,问:“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原来洪承畴于崇祯年间与清军战于松山,大败降清。崇祯却以为他为国殉难,设坛哭祭。
至清乾隆帝为史公修祠庙,褒慰忠魂,告诉臣子当学史公为国尽忠,不能学洪承畴。
古人不以成败论英雄,只论是非。如史公者,事虽不成,忠义气节浩然长存,享庙千秋。今抗战胜利悠悠七十年矣,一时多少豪杰,舍生忘死,保卫山川,而今遗老尽矣。予有感于斯,怀古吊今,因作是文焉!
写于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