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戴建东

图片发自简书App

清明时节雨纷纷,四月的天气常常与雨水结缘。

前几天的阴雨绵绵,江南浸泡在雨水当中,连空气都是潮湿的。难得一遇的好天气,让人的心情变得舒爽许多。

清明回乡下扫墓,是每年必做的功课,这也是江南一带怀念故人、寄托哀思的传统习俗。

穿越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在一个翠竹摇曳的山坡上,芳草萋萋的黄土堆下,掩埋着我的父亲。

父亲生性勤劳,一辈子与土地为伴。十八年前,父亲过世后,我把父亲的最终归宿,选在这块他劳作了一辈子的山坡上,这里有他的汗水和梦想,终日与土地打交道的父亲,最终与土地融为一体。

在这个寄托哀思的季节,是所有亲人和故人对话的日子。摆在墓前的菊花,黄色花瓣艳丽开放着。墓地边的竹林,在微风吹动下,发出“沙沙”的声响,近似老人哽咽。

长眠地下的父亲,土地的梦是否还在延续?

记忆中的父亲,个子高大,头发花白。贫苦出身的父亲一辈子诚实俭朴,即便是在地方上担任了公社书记,仍然衣着朴素,行为举止更像一位老农。父亲生前,交往的也都是四邻八乡的农民朋友。

父亲为人纯朴,行事本份,虽然一辈子没有多大建树,但在儿女们眼里,父亲就是一座山,一堵墙,是我们赖以依靠的大树。无论有天大的事,只要父亲在,就不会害怕。

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会说起他小时候的经历,曾经行乞的耻辱、替人帮工的苦难,深深烙刻的父亲脑海里,是共产党、新中国拯救了他。这种经历我已经听了几十遍了,但每一次父亲说起,我都像初听一样虔诚。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也经常被邀请到学校,给学生上“忆苦思甜”课。在讲台上,苦难的历史已经成为父亲生活中的资本,每当说到动情处,父亲声泪俱下,感染了在场所有的师生。

在父亲眼里,没有共产党,就不会有他这个家,更不会有我们儿女围绕在身旁。

至于家庭的经年往事,都是父亲后来跟我说的。

从我爷爷这一辈上,我家似乎就到了一贫如洗的境地。居无片瓦,劳无寸地,家道贫寒,一家人借住在他人家里,靠在富人家“帮侬”度日。

爷爷常年劳累,积劳成疾,渐渐地不能从事繁重体力劳动,家中也就时常断炊。就在父亲很小的时候,爷爷因患病得不到医治就早早过世了。

失去顶梁柱的家,从此更加破败不堪,不到十岁的姑姑,不得不送到别人家当了童养媳,家中仅剩下我奶奶与父亲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缺吃少穿,小时候的父亲经常靠隔壁邻居接济着,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父亲说,他曾经到富人家的桃树底下拾烂桃充饥,也曾经在大年三十除夕夜,到荒废的冬田里,捡拾萝卜根,拿回家用清水煮着充当“白切肉”,甚至到山岗上捡拾别人丢弃了的死人衣服,拿回家浆洗后穿着。

苦难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煎熬着。

为了生存,父亲在七岁时,就去了财主家当放牛娃,因为年纪小,没有工钱,只为一日三餐能够填饱肚子,还要忍受东家的辱骂和鞭打。奶奶也远离家乡,去了兰溪县城当女佣,从此一家人天南地北,难得相聚。

“帮侬”的日子不好过,端人家碗,受人家管,每天遭人白眼不说,还得低三下四,唯唯诺诺,像牲口一样活着。

有一次,在兰溪当女佣的奶奶回到村里,碰巧父亲在放牛时抓到一只土鳖,本想拿回家和母亲炖着吃,不料被东家看到,就说在他家当工,一切都是他的,硬生生被抢了去。

身为下人,一切都没有话语权,穷人命贱呢。

在父亲25岁这年,迎来了汤溪解放,共产党的部队进驻家乡。父亲发现,天,开始变了,穷人不再低人一等、不再受人欺负了。

共产党的南下干部,住到村上,没有与有钱人交往,而是专门找贫苦的农民聊天,找得最多的,就是家里最穷的父亲。由于父亲没有住房,一辈子都借住在东家的牛棚里,这位南下干部晚上就和父亲住在了一起。

就在这个牛棚里,点燃了父亲革命的火种。从南下干部嘴里,父亲了解了打土豪、分田地,了解了土地革命,了解了天下穷人翻身作主的新鲜事。

看到父亲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又是贫苦农民出身,这位南下干部就问父亲,愿不愿意跟随他一起参加革命?在听得革命道理多了之后,一无所有的父亲觉得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绝好机会,是一条能让穷人当家作主的光明大道,所以,他想都没想,立马就答应了。

从此,不到三十岁的父亲,凭着对革命理想的认可,跟随着这位南下干部,参与了组建农会、减租减息等工作,每天奔走在土地改革的最前沿。

后来,父亲入了党,并被派去参加识字速成班学文化,回来后就成了政府工作人员,从此不再是遭人欺凌的“帮侬客”,不再是一无所有的放牛娃,而是一名国家干部。

在我幼年时,我曾经目睹过父亲背着三八步枪,骑着带有红色公车标识的自行车,往返于乡政府与村庄的小路上。背着枪的父亲,形象高大,威风凛凛,让我在小伙伴们面前,挣足了面子。

这,是我最敬佩父亲的地方。

从乡政府,到人民公社,无论基层体制如何变化,父亲永远是党的忠心追随者。尽管文革时期,父亲也曾挨过批斗,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信仰。期间,父亲进过知青砖瓦厂,修建过莘畈水库,无论身处何地,他始终以一名共产党员的信念,兢兢业业为革命工作,一直干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光荣退休。

父亲退休后不久,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到户,我刚满15周岁,正好高中毕业,带着一脸书生气回到农村。由于年幼体弱,没有从事过农田劳动,父亲便重新拾起了老本行,承担起了安排全家四季农事的职责。

当年,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在他眼里,农民,就得要像个农民的样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这是亘古不变的原理。无论天晴还是雨落,农民,都得出畈劳作。晴铲草,雨排涝,总之,父亲总会想到让我到田里劳动的理由。

我的隔壁邻居,听得最多的话,就是我父亲喊我出工的声音。

少年时期的我,贪图安逸,加上对农事的厌倦,时常会因为出工而与父亲顶嘴。而此时,父亲便不再与我争辩,只会默默地扛起锄头,闷声不响地一个人钻进风雨之中。

看到退休后的父亲,仍然像个老农一样辛苦劳作,我的眼里常常会盈满泪水,他本该拥有安享晚年的生活,现在却要像个农民一样,风雨无阻地参加劳动,完全是因为我没有通过读书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父亲是因我当了农民,而重新回归农田的。

于是,自责,愧疚、无奈,多种情绪纠结在我心里。我也常常因自己的没出息而让父亲老来受累而内疚,这种情绪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要改变父亲的晚年生活,就得先改变我自己的生存状况。于是,我想离开家乡,去远方奔跑,我梦想到城里,开创出自己新的天地。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饿怕了肚子的父亲钟情于土地,他说中国有十亿农民,极力反对我走出农门。他信奉,外出求财,不如归家创业,只要锄头柄捏得紧,土地里照样能刨出金元宝来。

然而,一心想逃离农村的我,忤逆了父亲的意愿。

我去了工地,挖过下水沟,去了码头,扛过水泥包,在此后的日子里,我辗转在水利工作和建筑工地上,做最苦的活,赚最累的钱,做最卑微的人。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人的身心都已经麻木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命运似乎和我开了个玩笑,在城里谋生,并不显得比乡下轻松。我没有出人头地,依旧是一个进城谋生的“打工仔”,居住在乡下的父亲却因经年劳累,活得更像农民了。

在工地的日子里,我别无爱好,不会打牌,不会耍钱,甚至不会抽烟喝酒,工作之余根本找不到玩伴。我只好躲在工地的工棚里,就着微弱的烛光,开始自学,开始博览群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我知道了尼采的《不合时宜的思考》,了解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在自我陶醉的世界中,我从唐诗宋词中寻找与古人对话,并知晓了许许多多生活中遇不到的名人轶事。

由此,我也找到了用写作宣泄自己内心告白的途径。

从最初的报纸上一小块“豆腐干”,到后来全国性杂志上的三四个页码,我用手中的笔,涂抹着自己内心深处的色彩,这是一块为人不知的领地,是属于我自己的心灵净土。每当夜深人静,我会铺开稿纸,默默地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让思绪驰骋在遥想的空间里。

稿子见报多了,渐渐地我在当地有了小名气。后来,我应聘进了报社,从一名建筑工人,变成了新闻记者。

仍在乡下务农的父亲,怎么也想不到,我竟然会成了一名记者,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文化人,他也因为我成了党的宣传工作者而感到自豪。

“能做党的宣传员,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信任和期望。”父亲当年的话,犹在我耳边回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2001年春节过后不久,酷爱看戏的父亲,在骑自行车去外村看戏途中,不慎跌落莘畈溪中而遇难。

记得接到家人电话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我刚刚完成一个采访,还没顾得上写稿,就匆匆雇车赶回老家。

夜色渐深,在莘畈溪中戴桥头,一大群人围在溪滩上,隐隐传来母亲悲切的哭泣声。我脑子一片空白,下车直奔溪滩。只见父亲浑身湿漉漉躺在木板上,两头点着幽暗的长明灯,纸钱的香灰弥漫在空中。

跪在父亲身前,我欲哭无泪。

我感觉天眩地转,一切都像在做梦一般,只有眼前嘈杂的人声,又发现这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悲剧。我眼眶再也圈不住沉重的泪水,滴落在溪滩的草地上,混和在露珠间渐渐地变冷。

真的好想大哭一场,为我父亲突遭的不测。

莘畈溪滩周围人声嘈杂,我迷迷糊糊却听不出他们说什么。整个溪滩的上空,弥漫着悲怆和凄凉。后来,我竟不知是谁扶我回的家,只觉得自己移动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往家挪动。

劳苦了一辈子的父亲,还没来得及享受到儿女孝敬他的日子,竟然以这种灾难性不测作为结局,就这样匆匆走完了一生。这让作儿女的,怎不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后来在殡仪馆召开的追悼会上,我宣读了父亲的生平。在说到父亲苦难的童年时,我悲痛难忍,泪水纷飞,让在场的宾客为之动容。

人的一生,就这样短暂,像一页书,说翻就翻过去了。

而今,又到了清明节,我站在父亲墓前,静静地回忆着父亲生前一些残存的记忆……燃烧纸钱的烟雾在墓碑前缭绕,慢慢升腾的烟雾中,我似乎听到父亲仍在叫喊着我的名字,催促我下地劳作的情景。父亲的音容笑貌,似乎在头顶的云端注视着,让我觉得亲切而又慈祥。

十八年过去了,当年逃离农村、进城做泥瓦匠谋生的儿子,如今在城里买房安家,身份也从最初的工地打工者,到报社聘用记者,最后成为新闻中心副总编辑,尽管角色变换,但不变的是父亲留给我“要诚恳做事”的道理。

而这一切,长眠地下的父亲是不知道的。

可以告慰父亲的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秉承着父亲的教悔:“听党的话,勤奋工作,诚恳做事,朴实做人。”父亲的话,如同家训一般影响着我的人生,规范着我的行为举止,容不得我有丝毫马虎,这也是我工作和生活中的戒律。

安息吧,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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