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边,黄瓜只愿开一个黄花》


《呼兰河传》

萧红


A面

一个简单的小城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道街。这两条街是从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长。这两条街上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有几座庙,有几家烧饼铺,有几家粮栈。”

黄瓜想开几个黄花就开几个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白云比手掌大吗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可是白云一来了的时候,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洒了水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

天星星是什么味道

“蒿草里边长着一丛一丛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我在蒿草里边搜索着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边了。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边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给我遮着荫凉。”

后园里有萤火虫吗

“我拉着祖父就到后园里去了,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刮了风,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样,在我却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没有去处,玩没有玩的,觉得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么长。”

河灯能不能寄托思念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河的南岸,尽是柳条丛,河的北岸就是呼兰河城。 

那看河灯回去的人们,也许都睡着了,不过月亮还是在河上照着。”


B面


逼人的,不只有寒气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习惯,苦多乐少

“这粉房里的人吃蘑菇,总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蘑菇炒粉,蘑菇炖粉,蘑菇煮粉。没有汤的叫做“炒”,有汤的叫做“煮”,汤少一点的叫做“炖”。 

他们做好了,常常还端着一大碗来送给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说:“这吃不得,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 

但那粉房里的人,从来没吃死过,天天在里边唱着歌,漏着粉。 

粉房的门前搭了几丈高的架子,亮晶晶的白粉,好像瀑布似的挂在上边。 

他们一边挂着粉,也是一边唱着歌。等粉条晒干了,他们一边收着粉,也是一边地唱着。那唱不是从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着眼泪在笑似的。

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击退严寒,迎来悲凉

“养猪的那一家有几个闲散杂人,常常聚在一起唱着秦腔,拉着胡琴。 

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则欢喜在晴天里边唱一个《叹五更》。 

他们虽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叹五更,但是并不是繁华的,并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或是希望着光明,这些都不是的。

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阳照在了瞎子头上了,瞎子也看不见太阳,但瞎子却感到实在是温暖了。 

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那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因为他单单的响音,没有同调。”

在风中,被吹打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瘫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想要,远走

“他们带我到粮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时候竟把我带到街上。是已经离开家了,不跟着家人在一起,我是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远。 

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尾声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一九四O年十二月廿日香港完稿




当下,我们站在人生的某个时点上,视线所及,只是一星一点。

我们无法纵观整段旅程,因而也无法预估未来的黑与明,哪怕只是关于明天的未知,也无法提前揭露。

于是,我们只能在多年后回望过去,感叹年少时的快乐与无忧,成长过程中恰到好处的缘分,以及坚持便能超越的执著。当然,也期望那个懵懂的自己能听见跨越时空的悄悄话,比如珍惜当下。

只记得那时,我也期望长大,与远走;现在,仍然对未知充满期待,不过,也渐渐意识到与成长相伴而来的,不只是自由。

还有,许多,许多,意料之中的,以及,意料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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