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哀

我骑着电动车在黑沉沉的马路上飞驰,心中满是烦闷,就像身下这浑浊的急流。

人生正像这肮脏的流河一样,满是垢污,无休无止,我迟早要在这污水中溺死。

我昨夜又被他训斥了,只是因为我进门的时候,不小心踩在门槛上,他愤怒地就像踩在他脸上一样,脸上似乎真有了鞋印,变得扭曲且乌黑。

他的唇微颤着,终于开始翕动,那里泻出滚烫的岩浆,随时要咆哮出来。他说的内容无关紧要,不过是同往日别无二致的斥责再到说教,但我必须听着,听着他每日重演的唠叨,听着重复上万次的词句,就像嚼烂的口香糖,明明已不剩任何味道,他还是每天这样咀嚼着,永无休止。

我的时间就这样每天被黏走几个小时,我的生命每天咧着一个空洞,阴森而可怖,就像一个巨口,孜孜不倦地啃噬自己的残躯,至今还未吞完。我的生命只是一条苟延残喘的泥鳅,每日在泥浆中翻滚,却没能移动分毫,每日不过在原地重复、重复,无止境地重复,一切都无休止地重演。整个世界不过是那面墙上挂的旧钟,每日按部就班地走过一个个刻度,全是昨日走过的,明天也一样,亘古不变。

我看到钟上的秒针在颤栗,那也是重复,他仿佛要拍碎那面桌子,就像要手刃自己的仇敌,马上那怫怒将拍在我身上。那面桌子曾被拍烂了,如今新的桌面上陷着一个满是疮痍的凹痕,就同我的心一般模样。

“你到底在没在听?说话啊!”岩浆终于喷射而出,我在感到灼热以前先一步被砸晕,一阵天旋地转,我跌倒在地,这也是重复。

“让你好好锻炼身体,这才站了多久就撑不住了。”熔岩在滚烫中消融了,留下一川沸腾的水泡,在空气中不满地灼烧,“算了,今天就这样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皮肤渐渐感到清凉,在“哐当”的巨响中冰封。这也是重复。

夜里我在愤怒中失眠,在床上坠入无穷的虚空,这也是重复,无奈的重复。

清晨我拖着疲累的身躯坠在电动车上,如今看着黑暗在车下流动,继而车子在黑暗中远去。

我大梦初醒,看着自己手上的缁砾,硬生生扎入我的生命,为它再添一道烂疮。

我刚刚好像撞到了什么,我环顾四周,看到马路边上躺着一只血迹斑斑的白猫,如同血红的玉雕,在那里安详地睡去。

我抱起它,心中满是悲痛。命运啊,命运,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可憎?难道赠予美好就是为了看它凋零,赋予生命就是为了让它死亡?人们还未得到欢乐,你就用痛苦漫灌,人们什么都不曾得到,你便拿走他们的一切。人在你面前总是无能为力,你给人唯一的武器就是眼泪,但这只能让你喜悦,你将用泪水洗浴,你从中感到舒畅。我不会哭泣,免得为你这魔鬼提供欢乐的源泉。

我渐渐平息下来,它的呼吸也在我手里渐渐静寂,那最后几声呻吟却在我耳中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直到整个世界只剩呻吟,在我脑中轰鸣,仿佛破旧的时钟在鼓膜边吱呀吱呀地转动,那分明是死亡的倒计时,最后完全地静滞,只剩庞然的虚空。

我在这浩瀚的死寂中悚然,踉踉跄跄地逃了。

我回家的路上,看到苍白的月亮似乎在惨笑,我又感到无名的颤栗,飞快地跑回家中。

“你可算回来了。”熔炉似的房子中猛地冒出一个气泡,在我耳边炸响,“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我正木然地站在他手中的屏幕上,手里握着一只血淋淋的猫,不知过了多久,我把猫丢到地上跑了。

我好像又听到吱呀吱呀的声响,我莫名地发着抖,像是要抖掉这周身迫拶的炽热。

“说话啊,你看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你真让人丢脸。”热气反而贴得越来越紧,像是非要把我挤破才行。

我看到上面写着“虐猫该死”、“令人发指”、“杀人凶手”之类的话,这也是重复。

在地板上,墙壁上,夜空中,到处都是森冷的眼睛,它们如饕餮般要吞掉整个世界。但它们固定而呆滞,是不动的死物,永远只能看到眼前,它们身后的大脑片面而自是,在谬误的蜜腹中漂浮,一切都是真实的对立。嘴唇在这对立中发声,不自知地上演着悲哀的喜剧,这是多么惨淡的滑稽。我挂在夜空,看人们在这滑稽中发笑,在透明的泪里舞蹈。黑夜涌到地面,地上漂着癫狂的人群。一切都是旧日。

“你他妈倒是说话啊!”今日的火山终于爆发,又是重复。

我无所谓言语,言语就是谬误,是存在的面具。

我突然向后倒去,脸上火辣辣地疼,我从夜空摔回地面,我还身处这个压抑的囚笼,多么悲哀,又是重复。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我还不如砍死你算了!”仍是重复。

我不要再重复,我要结束。

“那你就砍啊,你觉得我在乎吗?你想杀我,我想死,或许这是我们一切想法中唯一的共识了。动手啊,不要光说不做啊!是不是要我自己动手啊!”

他呆立在原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不是最喜欢说这句话了吗,现在来遂了你的愿啊!你很喜欢岳飞杀子的故事是吗,一遍一遍地讲,我告诉你,你不是岳飞,我也不是岳云,现在更不是一千年前的宋朝,但要是你非要把这些混为一谈,那也很合理,那不过是不知重复多少次的旧事,今天让它重演吧,一点也不稀奇。”

他嘴唇颤抖着,却没发出丁点声音。

“怎么不说话了,你从早说到晚的口才去哪了,只会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吗?整天翻来覆去地讲你的故事,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再伟大的传奇让你这样讲也变得索然无味,没有一点色彩,那就是狗屎,我告诉你,那他妈就是狗屎。

一天天往我脑子里塞屎你很快乐吗,你当然快乐,满脸屎的人不是你。你只是享受向外丢屎的乐趣,你享受着散播自我的乐趣,你把自己的存在强加在别人身上,一点也没想过别人的感受,你只是陶醉在可悲的派生欲当中,尽情享受征服的美妙去吧。那不过是发端于你胯下的阳具,归根结底只是可鄙的生殖欲,把一切变成自己,你就能从中觉察到自己的存在吗?我告诉你,那只是空洞,什么都没有的空洞。

你一天天地批评这个批评那个,这世间竟有那么多恶人吗,还是说这样就能让你脑中的阳具高潮?你不过像一只对着镜子咆哮的狗,你以为镜子里面的是别的狗,却不知道那正是你自己啊。

你觉得自己很伟大是吧,你把一切失败都归咎于他人和不幸,把你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是因为出身,那是因为民族,这是因为有人作祟,那是因为时运不济,没有这些,你就能得到幸福吗?我告诉你,那不可能,命运是残酷的,比你悲惨的大有人在,时间是不回头的,这世上没有什么“如果”,那不过是麻痹自己的安慰剂,过去的只属于过去,未来也只属于未来,别说什么因为我放弃事业,那你就别生啊,我告诉你,过去一成不变,你只能到达一个未来,别拿什么“如果”搪塞了,假言只存在于万有乡,那里却无所有。

即便那些事遂了你的愿,你就会得到幸福吗?那不可能!意欲是无止境的,一切欲望背后只是空虚,快乐永远转瞬即逝,它不过是空洞上的薄膜,你稍一用力,还没来得及感受就已坠入空虚,你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快乐。痛苦却对你不离不弃,就像扎在你手上的钉子,你借此攀登欲望的高峰,在途中却要忍受无止境的折磨。你要么空虚,要么痛苦,幸福永远是虚幻的图景。

但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想要金钱是吗,想要名誉是吗,想要权力是吗?那他妈就自己去拿啊。为什么天天把这些强加在我身上,你觉得你描绘的腰缠万贯让我心动吗?你觉得扬名天下让我着迷吗?你觉得大权在握会激励我吗?我告诉你,你描绘的这一切,我不稀罕,都是狗屎,都是虚空,日复一日的重复只让我觉得这些都是垃圾,散发着熏天恶臭,真让人恶心,呸,恶心。

你拿这些垃圾作我的鼻绳,用日复一日的打骂驱赶我,更是拿着恩情的鞭子对我肆意驱策。整日抱怨自己的辛劳就能随意驱使我对吗?养育之恩作的磨就能碾碎我的一切意愿是吗?拿着孝心的幌子就能把我捆得结结实实是吗?

是的,我不得不无奈地说,是的,你用的所有手段只有这个有效,你拿着五千年的伦理和我所有的善意压垮我自己,它们太沉重了,我一步也动弹不得,甚至死亡都只是渴望,我只能在重负下绝望,绝望,永无解脱之日。

你做得多么成功,拿他人的善捆绑他人,我真觉得可耻。你口口声声鼓吹的孝,你又是怎么做的呢?在父母面前,你可曾有一半话语不带愠怒,十次交谈中有几次不带指责,你何曾想过他们的心情?你没有,在你面前,所有人都是你的奴隶,你的看法就是大家的看法,你的观点就是绝对的真理,一切违拗都让你发狂,恨不得生食他们的血肉。这就是你啊,但你一定不同意。一切相反的观点你只会看到它在你的对面,对面就是邪恶,对面就该毁灭,这就是你啊。

那是多么无聊的琐事啊,你却要为它毁灭世界。只是自己的父亲用短信的方式告诉你喜讯,你就因为他没用电话而发狂。那喜事本是你父亲办成的,他不过怕电话惊扰你,他不过习惯短信通知,你没有对此说声谢谢,反而向他倾泻你的愤怒,全然忘了孝心,忘了尊敬,忘了恩情,忘了他是你的父亲,那个你口口声声说着“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父亲啊。

多么无聊啊。你还要重复,重复,你翻来覆去地向我抱怨,我为此又受到了多少天的折磨呢,忍受着你满腔的怒火与怨气。我也多么无聊啊,我竟在这种小事上表示你的不对,我竟因这样的琐事被打骂,我曾因那么多无关痛痒的事受到打骂,我却还没吸取教训,我未来还要重复无数次这样的事,多么无聊啊,这个狗屎的世界。

你就是那么报恩的,我是不是也该效仿呢,我亲爱的父亲。你何曾对我有什么恩情,我向往的是从未存在,只有那样才是真正的快乐,死于未生,才是唯一的幸福。一旦开始存在,就再也触不到幸福,只有早夭的的殇子还算幸运,他们在苦痛之前逃离,而我只能远远地向他们投以羡慕的眼光,期待将至的死亡。你把我从幸福拉到地狱,我怎能将它称为恩情,你一切的给养都让我离幸福越来越远,这已经是一种迫害,你还要在其中掺上数不胜数的打骂与折磨,这与其说是什么恩情,不如说是仇恨,仇恨!我何必向你报恩,我不如先向你复仇!

多么精妙啊,你的恩情戴上伦理的套子就成了绝妙的马具,可以对后代随意驱策。在伦理的框架下,生养全都变成了恩情,打骂也不过是合理的马术,马首先不当质疑,而要在自己的痛苦中先行理解背上趾高气扬的骑手,只要有合理的动机,一切暴行都该被体谅,打断腿不过是为了让它跑得更快,撞破头只是让它认清方向,这不正是你对我做到一切吗?你手握伦理的权杖,就可以肆意驱策,断腿破头不过是平常的号令,任何人都无权指责。你不正是那样想的吗?

我告诉你,如果那就是世界的伦理,我今天就要撕破它,向这十八年的压迫复仇。父母生养后代何曾考虑过后代的想法,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你在决定生下他时,就已经违背了他的意愿,出生不是他的想法,那全是你的独断,你就该为自己的独断承担一切后果。你为养育中的付出自我感动了吗,你何曾看到你从他身上获得的满足,不论是虚荣还是征服欲,不论是欢笑还是奉献的自得,你付出的同时也在索取,这不过是利益的交换而已。生育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场交易,还是父母单方强制施加的买卖,这在法律上并不作数,甚至该被定罪,在繁育上就成了父母单方面的奉献?多么可笑。从出生开始,子女绝不欠父母分毫,反而父母天然缺欠,所以父母才尽心尽力地养育子女,只是为了让他们忘记自己理亏的事实。当今的伦理似乎颠倒过来了,多么荒诞。

对于你来说,你不过是将自己的梦想强加在我身上,你一开始就抱着极清晰的目标,你要从我身上倞求钱财、功名、权力,你多么想当然啊,我们之间的关系比平常的家庭更为赤裸裸,我不过是你买来的商品,你却以为这商品一定能如你所愿,明明我身上没有什么说明书或质保书,你是从哪里来的自信呢?

你能将这种赤裸裸的投机说成父爱,也是足够无耻的呢。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全是痛苦与折磨,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对我施加过如此多且频繁的迫害,我难道不该把你当作世上最痛恨的仇人吗?我竟要向我最恨的仇敌报恩,多么可笑,我应当报仇!

我还不至那么心胸狭小,我不向你报什么仇,也不会再报什么恩,从今天起,你我一刀两断,两不相欠。”

我耳边一片死寂,甚至那永无休止的吱呀声也无影无踪。

我明白,我不会再重复,一切都将结束。

我转身跑向阳台,“再也不见”,一跃而下。

我没看到他的样子,也没听到他的声音,我只知道,我在空中翱翔,我忘记了一切,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曾在那个房间,有没有说过那番话,跳下时说了什么,我都想不起了,但那都无所谓了。

我突然看到一轮金灿灿的向日葵,金光里躺着一位安详的老妇,她整个身体蜷成一团,好像倒下的滚轮,我看到它的吱呀。

这又是重复,我今日坠楼,过去千千万万个我摔成碎块,眼前的这位,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我的死亡。

世界在虚无中开始,在虚无中结束,我如今将归于虚无,开心。

二、生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响声,真是扫兴,人家好不容易快睡着了,非要吵醒我,我就不能有一天安稳的睡眠的吗?可恶,吵醒一个失眠患者代价可是很严重的。

我气冲冲地朝外面走去,看到阳台上有一只老鼠呆呆地望着向日葵。就是你这家伙吗,知不知道搅人清梦可是死罪啊。

我看它似乎要朝向日葵下嘴了,就立马冲上去把它打飞了,又和它玩了一会儿,慢慢的,它好像不动了。哼,这就是吵醒我的下场,何况我还要考虑那个麻烦的老太婆呢,她可宝贝这株向日葵了,要是让你啃了,她可要哭鼻子了,我可不要听到她的哭声,多难听啊,搅得人家心烦意乱的。

我打算回去睡觉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睡着,这样想着,我就更生气了。我走出阳台,看到有一滴淡淡的血在地板上发亮,远处还有几滴,我有些好奇,于是跟着这些血滴一直到了柜子后面,我看到在墙上面有一个破洞。我马上明白了,原来老鼠就是从这进来的啊。

它还算做了一件好事呢,给我留了一个世外桃源,我可要谢谢它。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我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待在这个房子里,从没出去过。

我总是趴在阳台上看着下面流淌的小溪,旁边是一个美丽的花园,偶尔会有几只燕子从上面飞过,又划过我的眼前。哇,它们多自由啊,我总是羡慕地朝他们打招呼,想让他们给我讲讲外面的世界,但它们从未停下。

我多么想去外面啊,我开始经常幻想自己在外面四处奔跑玩耍,经常想得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到了外面的世界,比自己的幻想可真实多了,所以我好喜欢睡觉呀。

但那毕竟是梦啊,现在我不必做梦了,我马上就可以见到外面是什么样了。

别了,老太婆,我要出去旅行了,不要伤心啊。想起老太婆哭丧的脸,我又觉得有点犹豫,但还是外面更令人向往啊,自由多美好啊,实在不行,我过几天就回来看你好了。

我穿过那个洞口,七折八拐地终于看到亮光,我走了出去,闪耀的光一下子在我眼中燃烧起来,我眨了眨眼,看到天边一道圆弧正泛着炽红的霞光,仿佛倒燃的火炬。

“自由!自由!”我高呼着,那正是自由的火炬,它为我戴上璀璨的冠冕,为我披上火红的战衣,我就是自由的王,这整个世界都是我的王国,我要踏遍每一片土地,大地上无处不是我的足迹,我是自由的。

我心中欢呼着,一阵风吹过,我身上的披风似乎燃着赤焰,身边流着泥土的芳香,脚下仿佛踩着棉花,我似乎在飞翔,飞到了天堂,感觉多么的痛快与舒畅。

我在风中肆意飞舞,听风声奏唱,在巨大的迷醉中,我躺在风的旋律上,看到湛蓝的天空滚作黑色的大地,地上飘着白花花的云,云中林立着飞舞的杨柳,柳叶在空中打着旋儿,渐渐转成黑色的巨轮,坠入蓝天,将天空染成黑夜。

我坠入黑夜之中,在夜里飘摇,多么自由……

三、爱

我在黑暗中畅游,毛发抚过黑色的水流,我如此沉醉着,在这湉湉的惬意中。但一切终有尽头,正如黑夜将要流向黎明。

我终于来到一个洞口,黢黢一团有如怪兽的巨口,但我知道在这幽窅的深渊之中自有光明。我如山泉般跃下,于地上溅起微响,在我耳中却无异雷鸣。

我有些紧张地观察四周,却闻到血的味道。我摸摸鼻子,发现手上沾着鲜血,我这才感到鼻子略有些痛,回想起来或是跳下来时擦伤了,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

我飞快地朝前跑去,转过一个拐角,我看到了,近了,近了,那是我的光明。它在月华下闪着金灿灿的光,仿佛夜中的太阳,却不像太阳那般刺眼而灼人,让我无法忍受。我面前的这轮金光,只是静静地洒着光明,润泽我的心田。它是那么耀眼而迷人,简直是我生来所见最美之物,它是我的太阳,它要成为我的宝藏,它将照耀我的新生。

我昨天在隔壁看到了它,我远远地看着,那里亮着一团朦胧的金光,我一下子就被它迷住了,我当时发誓我一定要得到它。

现在它就在我面前,我仿佛站在金色的梦里,我想,我要得到它了,得到世间最美之物。

最美之物要送给最爱之人,我想,她收到时会是什么表情呢,想必一定会笑得花枝乱颤吧,她一定会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毕竟她那么喜欢太阳,却没法在阳光下畅行。

“为什么我们没法出去呢?为什么阳光下总是有那么多猛兽追赶我们呢?我们怎样才能见到太阳呢?”她总是这样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不语。

“现在你可以看到太阳了,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它比太阳还要美丽。我们可以在太阳下尽情相拥,再也不必担心被人打扰了,”我这样想着,突然身子好像飘了起来,“这就是梦幻的感觉吗?”

但我感到背部传来一阵剧痛,整个身体都像是要碎了一样,我看到一只巨掌朝我压了过来,我发现那正是我的天敌,我居然完全没注意到。

我心中悔恨不已,我明白我要死了,但我还是挣扎着向我的光明爬去,想要碰到它,让我碰一下就好了。但我又飞了出去,我的身体渐渐感到无力,眼前似乎暗了下来。我伸着颤抖的手,似乎触到了那轮将熄的光明。

要是她能看到就好了……

四、死

或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我起来时浑身酸痛,胸中的心脏无力地搏动,我甚至觉知不到它的存在,我想,我会不会已在昨夜死去。

昨夜我躺在床上,听到楼上又开始狂风大作,吵得令人心烦。

不过这就是生活啊,它不会是一潭平静的死水,不论是否愿意,它总要流动,这里掀起涟漪,那里卷出涡漩,岸边浪花轻绽,水心风雕云澜,这正是生命不息的活力,在冲突中存在。

直到楼上生气渐歇,我才缓入沉眠。

凌晨时分似有窸窣惊梦,但终未醒来。

想来我已死的概率不大,那不如按部就班,依循从前。

我起身穿衣,照旧抚到枯槁的肌肤,恰如冬日的残枝,使人顿生僝僽。

想来这疲癃之身也撑不了多久了。

所幸我还非惸独一身,还有个伴侣,希望这病身能撑到我们白头偕老,虽然我们都已白头,但他还当不上老。

“玉霄”,我喊着他的名字,却无人回应,惟有风声萧萧。

这可稀奇,往日一喊他的名字,他就马上来到床前,亲吻我縠皱密布的脸颊,好不亲密,今天是怎么了?

我又唤了几声,仍是一片寂静。

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于是下床去找他,可我走遍了每个房间,还是不见他的身影。

他究竟去哪了,难道是在和我捉迷藏,都已经半大不小了,还这么调皮,想到这里,我不由睆然轻笑。

我到处唤着他的名字,“玉霄”,“玉霄”,然而无济于事,我开始感到恂惧,他不要出什么事了,他能到哪里去呢?

我思前想后,还是无计可施,最后我决定干脆贴个寻人启事,也多些找到他的希望。

我下楼来到打印店,柜台后老板正和一个人聊天,“你听说了吗,小区附近有人虐猫哩。”

我一时觉得天塌地陷,我打开手机,真的搜到了虐猫的视频,视频里一只血肉模糊的白猫正躺在一名男子的手里,最后被扔到地上,僵直不动。

那不正是玉霄吗,我心中涌出无穷的悲痛,泪水潸潸地流下眼眶,流过脸颊,泻入大地,我觉得整个大地上漫溢泪水,我快要在地上溺死。

我不知站了多久,只觉得天似乎暗了下来,我抬头看到空中尽是稠穊的乌云,翻滚着,咆哮着,在心中炸起雷鸣。

我感到了丛生的恚恨,在我心中渐渐长成一片葳蕤,我对这世界充满忿懑,为何它总是如此残忍,不给人一点仁慈,非要把人撕扯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才罢休。

我又想到那个杀死玉霄的凶手,我也对他满腔愤怒,我要控诉他,这个刽子手,我在手机上重重地敲下“杀人凶手”四个字发了出去。

我发完就明白这于事无补,玉霄不会复生,想到这里,我完全泄了气。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家中全是他的痕迹。空中飘着几根无暇的纤毛,地上几缕玉丝在流光,这里下着细雪,那边浮着月霜,一时竟如身登玉霄,足履云阙,茫然不知何处。

我莫非是眊瞶了,我总觉得他就在我身边,但我就是看不到他,我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但怎么也寻他不得。

我渐渐疲了,坐在向日葵前,一瓣花从眼前划过,轻灵地飞过栏杆,杳无踪迹。

正如年少时我无数次幻想的那样,如云般飘过栏杆,远离屋内的狂风暴雨,在空中消散,不留一丝痕迹,天地同我共寂,万物随我齐息,可谓是至美的幻影。

我日日在这幻影中陶醉,借此摒除身外的折磨,但这与其说是忘我,不如说是麻木。

“我”是无需忘的,“我”本不存在。“我”在出生时死去,生下的不过是堆在尸体上的集合。我还在胚胎中,便背上儿女的身份,穿上活胎的标签,我的身心不属于自己,那是他人的心血与期许。我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身份,一个集合,一个他。

我来到世界,身上捆着数不尽的枷锁,锁链扎入我的身心,不论是身体还是灵魂,我已不再是“我”,也永无可能成为“我”。我不过是物种、性别、名字此类无数定义的集合,世界一刻不停地为我定义,我是什么,我该如何,在这无穷的定义中,“我”失去了存在,我不是“我”。

我见得“我”的遗容,在心中渐成完美的幻影,我的一生只是追逐幻影。幻影是朦胧的,我一次次拂拭,仿效清晰的局部,在不厌其烦地擦拭与摹仿中,渐渐与幻影重合,我从中陷入我为“我”的幻梦,我因而获得生的动力与幸福。

我却无所谓生,无所谓幸福,我只是痛苦,在痛苦中麻木。

我早早地明白我非“我”的事实,不是因为什么聪慧,只是“我”唯一清晰的地方已向我昭示我与“我”的天壤之别,我永远无法逾越那个鸿沟,我永远不会是“我”,我因而绝望,我因而期盼死亡。

那是多么丑陋的身体啊,稀疏的头发,滚圆的大脸,干瘪的嘴唇,宽大的下巴,身上的皮肤黝黑而粗糙,简直令人作呕。

我讨厌这具身体,我不承认这是我的身体,我不过是错误地摔进这个囚笼,我要逃离。

但我无法逃离,我只能无奈地面对这可恶的身体,越看越觉得愤怒,它是多么恶心而可憎的东西啊,简直是一切污垢与邪恶的集合,为什么世上会存在如此丑陋的东西,我恨不得将它挫骨扬灰。我这样每日滋长着对它的憎恨与忿怒,我的身体成了我最恨的仇人。我对自己的身体不管不顾,对一切出现的病痛都感到欣喜,不断渴望能死在病痛下,但那终究不曾发生。

我开始注意到那些女生与我的这具身体有着多么大的差别,她们披着柔嫩的长发,让我想起脸颊上抚过的嫩柳,她们的嗓音多么悦耳,仿佛在心上流淌的清泉,她们的身姿多么曼妙,简直是世上一切美的集合,她们就是美的代名词。

我的身体却如此粗制滥造,显得可笑,我开始抓住身上一切相似之处自我安慰。

我喜欢朗诵,口中流出美妙的旋律,大脑沉醉其中起起伏伏,在抑扬顿挫中逐渐忘掉自我,灵魂充实而轻灵,在天地间飘摇,恍惚间成为了自己。

但声音开始改变,嗓音变得扭曲而奇怪,最后我失去了这最大的安慰。

后来有个女生拉着我的手看,“你的手真好看,我的手为什么这么胖呢”。我开始注意自己的手,手指纤柔白皙,在阳光下如玉般透亮,多么美丽的手指。我开始常常陶醉地欣赏自己的手指,看阳光为它沐浴,看水珠为它缀饰,它逐渐成为我新的安慰。

还有一个男生经常夸我的眼睛,说它们好美,像星星一样漂亮。我当时多么感动啊,我觉得他英俊迷人,风流倜傥,简直是像一个王子,但他后来有了自己的公主。

我的眼睛和手指成了我的迷幻药,我开始幻想,或许这副身体不过是一个外套,只有我的眼睛和手指露了出来,不然它们为什么那么美丽。

我又幻想我其实是宇宙中某个王国的公主,被仇敌抓住,套上了这层丑陋的皮,或者把我的灵魂囚禁在这个身体里,只是为了让我忘掉自己的身份,永远的沉沦。多么恶趣味啊,我一定不会屈服,我要永远记得自己的身份。

但外界一刻不停地提醒我,我现在身处这具丑陋的身体,永远无法逃离,永远也无法成为自己。

只有绝望,只有痛苦,只有麻木。

恍惚间一瓣花轻轻地抚过我的脸颊,抹去我悲伤的回忆。

当初我立在花园,风衔着一瓣百合,亲吻我的发鬈。

他半跪在我面前,诉说爱的誓言,在晨曦中抬眼,睁开瞳中的太阳,吻在我的心间。

他像是一阵风,来到我面前,吹散昨日的暮岚;他像是一束光,洒在我心间,照耀明日的花田。

在他的陪伴下,我心中的伤疤渐渐愈合,变得如水晶般透亮。

我鼓起勇气,不顾那个专横的父亲的阻拦,去做了手术,我逐渐看到了最初的幻影,我还并非全然迥异,或许我也能接近“我”自己,感受生的活力与乐趣。

后来,我和他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游戏,一起睡觉,我感到幸福在口中融化,幸福在桥下流淌,幸福在屏上溢彩,最后,幸福就在我身边躺下,我喜欢拥抱幸福,拥抱最爱的他。

最后,我们一同步入耄耋之年,他每日陪我读诗、散步、赏花,我每天都沉浸在幸福当中,我想,生活多么让人心醉啊。

他为我买了一只小猫,起名叫做玉霄,它如仙境般载着我们的幸福。直到他先一步离去,只留下我一人。

那天,正是结婚纪念日,他瞒着我出去买花,想要给我个惊喜,却不想只做到了惊。

我看到他时,他头上咧着一道深深的伤口,正在病床上气喘吁吁,嘴唇翕合着,我看出他似乎要说话,于是凑到他眼前,他轻轻地,吻了我的耳垂。

我脸上泛起红晕,泪在眼里打转,想要说什么,可只是抽噎着。

我听到耳边开始传来微弱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国:“我爱你。”

我好想抱着他痛哭,要是躺在这里的是我就好了。

他还在继续,“我知道自己时候不多了,我走了,还有玉霄陪着你,他会代我好好照顾你的。再见,亲爱的……”

那声音渐渐细如蚊鸣,我怎么也没法听清,但我知道,他说的是“我爱你”。

我记不得后来的事了,我被无穷的悲伤裹住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我总觉得玉霄越来越像他,不论是亲吻还是轻抚,我想,他是不是舍不得我,还借住在玉霄的身体里呢,我渐渐把玉霄当作了他,甚至不记得了,他的名字,他的音容,只剩了,永恒的爱。

向日葵花瓣在我身边飞舞着,我轻声喊着“玉霄”,一片静谧。

我看到向日葵光秃秃的,只剩黑色的花盘,那里躺着一只蜷缩的老鼠,散发着腥臭,就像腐烂的滚轮。

美与丑,爱与恨,生与死,并无不同,我想。

世界只是虚无里空转的滚轮,上变到下,左变成右,从美到丑,从爱到恨,从生到死,一切周而复始,不过是转动的滚轮。

便是如此,我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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