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意逃亡

文/弭路

1
天黑之前,他决定去一趟岭岐。
如果不是这场秋雨绵绵地下了整整一个下午,或许他不会想到要重新去一次岭岐的,这个小镇贮藏着他在十六七岁时短暂欢愉的光阴,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去过了。
“有时候需要逃离一下,不是吗?”
那是我问他为什么要连夜赶三百多公里的路去一个没有太大意义的地方之后得到的回答,他的车在合欢路街角停了下来,麦德龙一向比其他超市要冷清,在整面墙宽的酒柜前我找到了他,穿着亚麻色的衬衫,大购物车里放着一提黑啤和几袋速食面包,很快买好了在接下来的旅程里可能要用到的东西,全部关进尾箱之后我重新问了他一遍,为什么一定要去?
这次他没有回答,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慢悠悠地晃来晃去,系好安全带后开了一段路,在高速路口他突然对我说,你看这九月的雨,既冷清又浪漫,不适合故地重游吗?
没来由地,我忽然感到一种放空后的温柔,无需费尽心思想明白一件事情的原委,单单是放下心来去做,就能让人感到久违的欣喜了。
或许是在城市的某一处静默的时间过长,黄昏时分的公路仿佛带有一种召唤的空灵感,让人一往无前。雨渐渐停了下来,远处好像有霞光,跟头顶铅灰的云层对立,但那的确在很远的地方。

2
进入国道后他才摇下玻璃车窗,开始播放李志的歌,一首接一首,全是现场版。在音乐上我们有着不谋而合的喜好,这个歌手有些独特,也不太招人喜欢。
道路两旁的路灯沉寂而昏暗,犹如虚设。这条路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他说,连宽度都没有变。他放慢车速,让车灯照到更远一些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这个地方的记忆几乎消失殆尽,只有一些零碎的,关于那条常去戏水的溪流,中学附近茂密的竹林,以及多年未见的当时的少年们。但这些也都模模糊糊了,无法拼凑成完整的回忆篇章。
从七年前的互相道别开始,在岐岭的时光就变成了我们生命里渐走渐逝的东西了,起初没有察觉,新到的地方和新遇到的人满满当当地充斥着生活,如同一棵树樟树的春芽迅速生长,那些旧的、硬的树叶开始纷纷下落,看起来像秋天,其实是春天。
刘营的家还在这里,你看。
车在一条不宽的巷子里停了下来,车灯照向左边那栋独立在一旁的二层小楼,我说我记不清了,是这栋楼吗?曾经你从楼上的窗口跳下来过的那栋楼?他突然笑了,看起来心情极好。
天已经彻底黑了,但时间才刚过八点。刘营在两年前就用微信通知过我们,说岭岐是个快要完蛋的地方了,叫我们抽个时间回去看看,住在那里的人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听说要建一个什么大工厂,反正他家也搬走了。
他确定是这栋楼,但看起来这一带太荒凉了,除了密集的老房子里稀稀拉拉的几盏白炽灯还亮着,这里根本不像有人生活。时过境迁啊,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过去,中学时候几个同龄人一同度过的夏天,就在现在这个破落的小镇上,显得遥远而美好。
他说,其实第一次跳进河水里的时候他很害怕,但没想到,杏河的水安静得很。
我想起来他们把从树上捉来的知了放在火上烤,我不敢要,阿毛偷偷把一只知了放在我头上,我吓得跳起来,追了他半条杏河,在他脑袋上狠狠敲了三下才算完。
雨又开始下了,细细密密的,像缓缓降落的舞台幕布。

3
我们把车开到离杏河不远的马路上,说是马路,其实就是一条被车轮碾压出来的沙石路,下过雨后显得泥泞不堪。我们没有下车,车灯照进前方半人高的草丛里,河水很安静,不发出一点点多余的声音。
在这一刻我才感到真正的疲倦,我打开火机,顺势用这一束小小的暖黄的火焰打破了沉默。
你看,我说这里你要去的地方没什么意义吧。白色的烟雾从车窗绕到窗外的风中去了,他看起来并不想回答我。
我想下车走走,杏河是我们多年以前的领地,经过一夜的回想,我终于把那时候突然断片的记忆重新连接起来。岐岭是我们各自封存的,关于乡村和旧屋子的唯一一点点记忆了,由几个热烈的夏季组成,有树林、有河水和池塘、有声声蝉鸣和自行车穿过的街道,巷子里曲曲折折奔跑的身影,这些遥远的记忆,在一个雨夜突然间全部冒了出来。
我走到杏河旁,才听得到水流隐忍的声音,打开手机的灯光,却只能照出平静的水面上漂浮着的几棵水草,顺着流水,想走也走不了。

4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个地方了,自从那年各自离散,我们就彻底成为了城市的奴隶,高楼之下,灯火辉煌。让人兴奋的车水马龙,还有狂欢的人群,当城市的重压慢慢变为生活的常态,我们就开始忘却真正的安宁。
“我觉得真累呀,那天刘营告诉我,杏河马上就要成为一条黑水了,我那时候还觉得无所谓,今天下班后突然想到这件事,想着如果再不来看看,或许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你看,我们那时候是一无所有的人,围着一条河和几条巷子就能笑着跑上整整一个夏天,现在呢?办公室永远有文件要做,路上永远在堵车,更操蛋的是,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个消失的,对你而言究竟有多重要,比如铃铛,比如岐岭。”
铃铛是他的狗,在公园玩的时候被一辆突然窜出来的摩托车撞翻过去,没捱几天就死了。半年过去了,他的悲伤仍然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走吧,回到城市去。我拍拍他的肩膀,重新坐回车里,即使我们的灵魂不愿意屈居于22层楼高的写字楼里,但身体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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