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锋过境(秋山夫妇/一发完/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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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山深一住院了。


这件事还得从上周外派出差说起,帝都大学每年有个教师见学的项目,说白了就是去各个学校参观学习,老师之间相互交流心得。

每年其他系为名额推选焦头烂额时,心理学科一派宁静安详。毕竟秋山葛城双Ace坐镇,一个外派另一个留校授课,配合简直天衣无缝。

去年的京都派的葛城,那么今年见习任务必然落到了秋山身上。

秋山深一对外派这种事无感无觉,无非就是坐个飞机完成任务再飞回来。在他眼里出差和上课没什么区别,都是工作的一部分。既为工作,那把它做好就是了。

今年定在了福冈,行程显然比去年紧张得多,周二下午的飞机,周五晚上九点再回东京。中间三天被会议交流和参观学习排得满满当当。

葛城凑过来瞄了一眼,拍了拍肩以示同情。

去年的京都简直媲美度假,周四出发到第二周周二回校,正值枫叶之时,周末两天自由活动,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

他倒也不奢望出差能有多舒坦,旅游也是。秋山一直觉得宾至如归这词本是个天大的谎话,归属感于他而言像是一场自我斗争,一场单枪匹马的挑战,他扛着钢刀铠甲逼得对面那个曾经自己节节败退,以训练将安然入睡作为一种本能。

颠沛流离久了总会习惯。

就好像生离死别见得多了人生便不会再有过多大悲大喜,秋山有回做梦,梦到他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醒来时五脏六腑揪成一团还隐隐发疼。

冬日的夜镀着一层霜呵气如冰,秋山硬是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无数次回忆起那个梦,只能想起哭起来难看得要死的模样。细枝末节随着黎明一并被纳入晨光,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秋山洗漱出门,那天的他和神崎直约定好,要为她新搬的家添置各种日常用品。

他们约在车站,秋山看了看手表,他似乎到早了一些。清晨蒙着层雾,手掌在空气中一捞湿漉漉的。

身后有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由远及近,带着细碎小跑的脚步,秋山应声转过身去。

“深一くん——”

一瞬间熟悉又陌生,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个感觉,像是被塞入梦境再抽回现实,来回快到动作分解也看不见。晃神的秋山猛地吸入凉气,肺跟着抽疼,那疼仅仅一会儿。

秋山没来得及抓住那个瞬间,也没来得及反应疼。


「秋山先生,你在学校吗?」

记不得什么时候起,神崎直对秋山的称呼从“秋山さん”变成了“深一くん”,秋山深一丝毫未觉不妥,直到某天横屋学着神崎的腔调大老远冲秋山喊了声深一君,浑身鸡皮疙瘩从脚指甲直冲天灵盖。横屋看着秋山回头,觉得自己身上仿佛被插下无数把刀子。

啧,双标。

横屋没好气地暗自腹诽。

这件事成了秋山注意起称谓的源头,从神崎直口中发出「深一」的音节与旁人不一样,她的鼻音总会拖出一个上扬的调,像刚修剪过指甲的猫爪,带着不轻不重的劲在秋山的心口上挠。

只是书面联系时对方依旧以“秋山先生”相称,看上去尊敬又正式。其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碎,比如要不要一起吃饭,又或者现在在干些什么。

神崎直主动发送来的频率远要比秋山发过去的频率高,但每发必回又令人有些玩味。他们俩的关系一干人等猜测来猜测去,只觉得怎么这么久还没个结果。知道福永某天在街头偶遇神崎直,正被秋山深一牵着手走。

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惊掉了下巴。福永这么想着,果断把甜筒叼进嘴里,空出手来对着前面的背影咔嚓就是三连拍。

最后一整个line群的人都惊掉了下巴。


「在。」

秋山回了短信后又看了一眼通知单,心想着外派这几天只能托神崎照看下家里的猫,刚打算补发一条就听见办公室有人敲门。

古棕色的木门边,穿着姜黄长裙的少女单手抱花,扣起手掌轻敲门板。他一抬起头,就看见她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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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学校有学生订花,店长忙不过来,我帮着来送一送。”神崎直的工作在离帝都大学三站路左右的一家花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不过胜在价格便宜包装精致,学校不少学生都喜欢在那家店订花。追追小姑娘啦,送送女朋友啦,撞上情人节圣诞节简直能往返一整天。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对神崎的到来见怪不怪,神崎直笑着和他们打回招呼,将花瓶里已经有些枯萎的枝干抽出来,轻车熟路地跑去换了水,再把带来的向日菊插入花瓶,最后朝水里扔上两片维C。

“是你们系的男孩子哦,买了99朵玫瑰花,有这——么大一束,还特地嘱咐我说请用粉红色的纸和蝴蝶结包装。”

不止老师,几乎全系的人都知道冷漠面瘫的秋山教授有个元气可爱的小女朋友,就是从没见过。几个班的学生虽然不说,但心里好奇得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先前订花来送过一两次的小姑娘就是。结果那段时间花店生意异常火爆,基本都是帝都的订单还点名要求棕色卷发的女店员去送,店里只有神崎直这么一个棕长卷,搞得店长摸不着头脑。

后来有胆子大的学生,提溜着旁敲侧击问神崎直认不认识他们秋山教授,偏偏说曹操曹操就到,秋山拿着教案站在教室门口,走廊外几个学生围着神崎直,教室内还有一大堆伸长脖子等着听八卦的。

神崎直还没来得及回答,看见几米外一本严肃的秋山教授,伸直手臂挥了挥。

“深一くん——”

不远处的秋山深一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走了过来。

一干人等赶紧签字领花撤退,表面佯装镇定,竖起耳朵听见秋山问神崎直吃饭了没。

哦——

吃瓜群众相视无言会心一笑,这件事就这么在众人心中坐实。


于是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神崎直打工的花店迅速在帝都大学站稳脚跟,与之并增的还有她去秋山办公室窜门的次数。一板一眼的办公室里多上一两束花,看上去生机勃勃。

神崎直背上的包没放下过,秋山看得出她正预备走,想也没想地开口叫住。神崎直问讯回头,秋山反而失神忘了想跟她说什么。秋山一愣神崎也愣了,她站在门口,姣好的视力瞄到他手上捏着的那张纸。见学出差几个大字居中加粗,内容密密麻麻,像是站直身子观察地上的蚂蚁,双眼酸痛。

“出差?”

“嗯,”秋山回过神摸了摸鼻尖,“周二出发,周五回。”

“周二?那不就是明天?”

秋山点点头。

他们之间突然短暂沉默,如同杯中热水刚冲泡好的花茶,花瓣还没来得及吸收足够水分,不上不下地皱成一团。

秋山有点看不懂神崎直。

这个感觉来得突然,放在以前他认为神崎直是这个世上最好懂的一类人,单纯直白毫无心机,她将信任看做信仰,也不晓得究竟是哪里来的气力,令她毫无杂念信仰至今。

可这不一样,有个声音在秋山心里反复念叨,每一个夜深人静他一想到神崎,这个声音便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涌来,钻入他的耳里。

可这不一样。

秋山当然知道不一样,当他发现神崎直不再是单纯地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时,产生一种「原来除了晴雨还有阴天」的恍然大悟,悟了过后则是更大的疑团。就好比花上一天一夜了通禅意,而花一辈子都不见得能领悟禅心。

他很少为什么困惑,毕竟秋山的自我认知无比清晰。所以他聪明的年纪要比旁人早一些,反过来慧极必伤。在牢狱里的醒来的第一天,阳光穿过铁窗打下一道道影,在他的胸膛上画出阴明交错的整齐光线。恍惚间秋山想起,似乎许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可能要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Roiss。”


牢狱生活里分出两种人,一种掰着指头算出狱的日子,另一种长夜漫漫得过且过。日子平静到一成不变,像静置已久连灰尘都沉到杯底的白开水。

出狱时是个晴天的黄昏。

秋山没想到有人找他,还是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她的第一句话是入口在哪,第二句话是痛。他不做多理会,哪知对方爬起来张口就喊秋山先生。

“请你救救我。”

“我被骗了钱,我想把钱拿回来,请你帮帮我。”

请原谅他当时以最坏的恶意看待神崎直发出的请求,当设防心成为本能,他撒下了对神崎直的第一个谎。

“我知道了,我会听你说,但是我要先去换件衣服,你在这里等我。”

月上柳梢时他从楼上的窗户往下探了一眼,还在。

再晚一点她应该就走了吧,秋山想。

愧疚感是生而为人的一部分,第二天秋山醒了个大早,望着天花板两眼放空。

应该是走了。

那是他第一次产生如此矛盾的感受,神崎直的在与不在似乎成为一个无解的命题,秋山对结果充满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又交织着毫无缘由的担忧。

直到听见楼下巷弄传来的吵闹声,老房子隔音不好,又是在无人问津的清晨。少女的惊呼夹在扫地大妈的汉语问话里,连连说着对不起。

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定,秋山没由来地回忆年幼时曾与母亲赌气,原因已经想不起来了,他闷着头一个劲往前冲。等到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到处是陌生脸庞。

惶恐与无助如潮水般即将淹没秋山的瞬间,身旁突然伸出一双手。

“生气可以,到处乱跑不行。”

“要牵紧妈妈的手。”

楼下的神崎直坐在台阶上,她的膝盖有些僵了,颤颤巍巍直起身子。晨雾厚重,神崎直的笑令他想起穿过牢狱铁栏照到他胸膛上的光。

那一刻秋山觉得心底那扇锁死了很多年门终于豁开一道小口,一个普通的带着凉意的清晨,一些熄灭了的红橙黄蓝的广告灯牌,一些氤氲着世俗和生活的气息和一个穿着蓝色针织线衫的傻正直女孩,都像光一样从那个缝隙挤了进来,狠狠地刺激到秋山某根细韧不已的神经。

他既觉得愧疚,又觉得心安。


“嗯,我今天下班之后去你家领吧。”神崎直蹲下身系好鞋带,又晃了晃手机,“过去的时候给你打电话。”

“我去接你吧。”

神崎直没说话,只跟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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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ssi是秋山养的猫的名字,拥有漂亮的斑纹与光亮的皮毛。起初神崎以为是豹纹猫,顺了顺毛还夸奖了句「你家豹猫真好看」以示亲昵,不料Rossi扬起尾巴一个跳步,神崎的手停在半空不上不下略显尴尬,恍惚间她似乎看到那猫还高傲地回头,瞥了她一眼。

“它是奥西猫。”秋山正烧着水,电热水壶指示灯应声熄灭,注入时杯面的玻璃蒙上一层水雾,像清晨刚升起的太阳,裹着朦胧且温肉烫人。

宠物随主人这话说的一点没错,神崎直屈着膝盖凑到Rossi面前讨好地笑,“认错了你的品种真是不好意思呀。”

秋山站在一旁笑了笑,他看着神崎直从袋子里找出刚买的宠物饼干,撕开包装放在掌心中央,Rossi便蹭过去一把叼进嘴里,露出粉嫩的舌头。

这就算和好了。

神崎直一把捞起猫放在膝盖上,三个月的Rossi才两巴掌大,皮毛短短一层,贴着她的肌肤柔软又温暖。神崎对一切生命体都毫无抵抗之力,rossi正嚼着她的手指头,不算锋利的牙齿磨得她浑身发痒,可神崎不忍心打扰,这个弱小的生命体正对她敞开柔软的肚腹,这世间任何一份信任都来之不易。

秋山觉得恍惚,神崎直盘坐于地的裙边像绽放的花瓣,浓长的睫毛投下颤动的阴影,不像是真的,偏偏又是真的。

他模模糊糊地想到游戏结束的午后,礁石上风吹得没有尽头,漏细之间的天空湛蓝,云团蓬松得恰好,在他们头顶渐行渐远,还有盖在身上的灿灿阳光。神崎直以为他要走,憋红的眼在秋山的心间盛起一汪水,那是他脑海里第一次闪现的一生一世。

“我预约了周六带它去打疫苗,在那之前要拜托你了。”

现在rossi已经比初见时的身型大上一倍,神崎直挠挠它的下巴,眯起眼的满足映得她心一阵柔软,“赶得回来吗?要不我带它去?”

“应该来得及,不要紧。”秋山答得不紧不慢,神崎直仰头看他,眼里有他和灯的倒影。

“我回来给你电话。”

神崎直垂回眼继续撸着猫,嘟嘟囔囔声音不算大,秋山刚好听得清楚。

“没回来也要给我电话。”

秋山的心间被这句话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如同他发现神崎直固守在楼下那个令人欣喜的清晨,她不知道她埋下的种子在漫长岁月里已经拔节抽芽,开在秋山灰黑相间的生命里,生机勃勃,永不凋零。

他极少对事作出回应,在秋山的眼里回应即是承诺,潜意识里他对因果轮回有那么点依赖,所以他总不会把话说得那么满,轻易即为报应。

可此刻的他嘴角噙着薄薄的笑意,rossi翘着尾巴走到他脚边蹭起裤管朝他撒娇,和神崎直的表情如出一辙。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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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律的一种即是语言,万千事物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验证它的存在,譬如乐极生悲,再譬如物极必反。

秋山躺在医院,冰凉的药液通过输液管滴入血管流入血液,用来给左手取暖的玻璃瓶已经温了,他不是那么在意。

所以说,话不能说这么满。

他不敢打电话,和神崎直通话无数,看上去大大咧咧却对一些生活小事心细到不行。他现在稍微抬高一点音就像要把嗓子撕破,喉咙烧得生疼。

「教研见学推迟了,下周才能回来」

「这样啊」

「rossi的疫苗麻烦你,常去的那家宠物医院,隔一天打一针,一共两次」

「嗯,好」


梧桐的叶子落得七七八八,秋风萧瑟,指尖的那点冷似乎透过血液循环传到了心腔,人大抵都赢不过病痛,秋山原以为离他远去的情绪在遇到神崎直后死灰复燃,却不全是好事。

就好比现在,他独自一人面对失落的啃噬,它长着描述不清的形状,一点一点,悄无声息。

那个电话也没有打来。

以秋山的智商不可能想出这么拙劣的谎言,葛城凉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烧坏了脑子,偏偏还有人信了,被委以代课的同时她忍不住感叹这两人真是天作之合。

各种意义上的。

“先说好我不会帮你圆这个谎,”葛城的眼睛时常闪烁着某种光芒,像机敏的猫科动物,语气似笑非笑,“实在是拉低我的智商。”

秋山明白她的意思,他们之间的交流从来弯弯绕绕却又简单直白。凡事先过脑成为他们这一类人的本能,好似天经地义。

与神崎直截然相反的习惯。

“至少我希望在被问起时你可以保持沉默。”秋山双眼淡漠,他的视线落到葛城的拐杖上,漂亮的椴木,照进屋子的阳光把它拉得又细又长。

“神崎直没教过你拜托他人时应有的态度吗?”葛城拿起桌上的小礼帽起身,马蹄靴扣在地板的声音不紧不慢,像她嘴角的笑,透着狡黠之意。

“不过我今天心情好,不跟病人计较。”


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人以简单的短讯作为交流,神崎直偶尔拍来一两张rossi的照片。它大咧咧地躺在神崎直家沙发上呼呼大睡,尾巴包起后肢露出一小截粉色的肉垫。这张照片秋山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存在了手机里,明黄灯光中他似乎嗅到生活的气息,充满令人安详的世俗,如此打动人心。

谎言令秋山于心有愧,均匀而缓慢的对话成了勒在心上的一根线。他不过是患了一场肺炎,水土不服,旅途奔波,再加上气温骤降。躺在被子里烧到39度半的秋山深一睡得迷迷糊糊,他被困在梦境里,视网膜上一片黏稠猩红,纠缠着无法脱身。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死亡的贴面而过,在并不陌生的吐息中聚满恐惧却是头一遭,犹如湖面平静无澜的现状被狂风吞噬,秋山想起神崎直,想起在这个周六他和她要一起领着心爱的猫去注射疫苗的约定。

于是睁开眼的下一瞬间,秋山借着最后一点儿力气拨下急救电话。

还是失约了,真遗憾。

秋山生病的消息在帝都大学不胫而走,惊讶不食烟火的双Ace之一竟然也有体会人间疾苦之时,任教的班级已有学生策划起周末组织代表前往医院探病。

秋山深一只说对神崎直保持沉默,办公室备课的葛城无辜地眨着眼睛。

我说的是心情好不跟病人计较,那我万一心情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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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浩浩荡荡,鲜花果篮塞满了病床旁的白色小桌,更甚还有类似提高免疫力的颗粒冲剂,说明部分适宜人群一行清楚地标注「骨质疏松患者、骨折患者」,送来的学生羞赫地挠挠头着不好意思,一片哄笑里秋山纠着眉,也跟着笑出来。

起初他对自己受周遭感染的情绪感到莫名与惊讶,最明显的部分体现在神崎直对他笑,他便忍不住把语气放柔和些,以至于他对神崎的态度很难维持在一条均衡的水平线上。她把他喜欢的牛肉和讨厌的滑子菇煮成一锅,舀出一小碗吹了吹递到面前非要自己尝一口,秋山发现竟无从拒绝。

“好吃吗?”

不难吃,秋山是这么回答的。

神崎直一副战胜世界的模样,她的声音在热气氤氲之中愈发地黏,像软质奶糖在咀嚼过程中拉出的糖丝,于是在她充满期盼的目光里,秋山吃下第二口滑子菇。

盛情难却。

之前也好现在也好,真的,盛情难却。


“秋山老师,希望您快点好起来。”

这是他的课代表,小姑娘的嗓音里喊着藏不住的脆生。第一堂课临近结束时他收好讲义站在讲台上,问有没有谁自愿来当他这门课的课代表,台下一片意料之中的寂静。

默数十秒,十秒里秋山的视线从黑压压的座位席上缓慢掠过,学生们纷纷垂头,生怕一个不小心的眼神交汇。

“老师。”

秋山循声,第三排身穿白色针织衫的少女举起一只手,“我愿意担任课代表。”

他对这个学生有印象,一周前葛城凉的教学审核,心理学科督导照例随机抽选一堂课旁听。形式主义的过程不可避免,往往以时间为代价,秋山索性拿着教案坐在最后一排备起课来。

“上节课我们讲到,伪善往往比无善更可怕,近期的研究将伪善者归类为说谎者。而动物即便会为同伴或是孩子付出,也绝不会为毫不相识的对象而牺牲自己。”

“对别人好其实都是为了自己,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伪善。”

“这个世界上不存有救赎,正如世上绝没有凭空的产物,一切救赎都有与之对应的等价。世人将其称为「代价」。”

“今天的课后小论文以此为题,下周二上课收。”

“还有谁有疑问吗?”

秋山收好写到一半的教案,离下课还有三分钟,那只手正是在教室里弥漫着蠢蠢欲动时举起来的。

“葛城老师。”

“向井地同学,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人因为失去了重要的人以至于连带着失去了很重要的情感,所以才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他人也精力如此惨痛的人生。我认为不幸才是相同的,因为疼痛是相通的,如此一来才会产生理解与共鸣。如果说没有动机就不能对人好,没有证据的事就绝对不能相信,那究竟要拿出怎样的证据才能证明爱呢?”

这样的问话令整间教室发怔,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离讲台有些远,他看见葛城凉的嘴角泛起往常一般若有似无的笑。

“「不要让需要你的人觉得你太好,而是要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这是我现在能回答你的。”

“剩下的部分写进课后作业里,我相信会是一篇不错的小论文。”

秋山平静得令人看不见他内心的波澜,被唤向井地的少女坐下时下课铃正好响起,午后三点的晴朗阳光像极了秋山熟稔于心的热望,刚刚那堂课上他分明感受到了同样的温度。


没有人通知神崎直,大家约定俗成地认为她是知情者,于是便无人问起她的去向,无人在意她为何没有出现在病房,甚至没有人觉得在她那订花有什么不妥。

神崎只觉得奇怪,帝都有不少学生来预定鲜花,备注说要去探望病人,抬头标注着秋山老师。

原来这个学校里还有另一个秋山老师啊,神崎直想。

她从新到的花里抽选出最好最美的枝条,用点缀着星星的玻璃纸将它们包得严严实实,再绑上一个素白的蝴蝶结,最后装入祈愿早日康复的小卡片。

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陌生的秋山先生。

她捧着一大束花脚步有些急,离约定的取花时间已经过了将近半小时,预约花束的学生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神崎不做多想,将花放进前篓便骑着车赶去医院。

“您好,我想问一下秋山先生在哪个病房,我是来帮忙送花的。”

询问处的护士表示整个医院姓秋山的病人何其多,请问您知道他的全名吗?神崎直被问得挫败,咬着下唇怎么回忆通话内容也未能找到除姓以外的信息,护士小姐只得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啊对!他是帝都大学的老师!”

“啊,你是说住院部前两天住进来的那个又高又帅的教授吗?”

真得得益于八卦留言与护士小姐的饭后谈资,神崎直仔细地寻找方才得知的房间号,“1302……1302……”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又高又帅,但只觉告诉神崎直应该是他没错了,她忙不迭点头,护士小姐一边查询房间一边嘀咕,“秋山老师真的长得很帅啊,就是性格太冷了,整天板着一副脸……”

原来姓秋山的人都这样吗,神崎直想起渐晚天光里秋山的侧脸,锋利得令她无故心软,于是她学着rossi的样子上去轻蹭衣角,蹭完又兀自率先笑出声来。秋山总对她莫名的笑点感到惊异与无奈,接下来便会配合着像为rossi顺毛那样揉揉神崎直的额发或是轻刮她的鼻尖。除了神崎极少有人知晓,秋山拥有与冷淡外表截然相反的体温,他的手暖过了头,握着自己冻到毫无知觉的指尖,一握就到了春天。

他一点都不冷,他是比自己还要温暖的人。


1302的房门半扣着,透出一道大约两个指节宽的缝,里面传出轻微的笑声与对话,又被善意的嘘声提醒。抱着花的神崎站在门口显然有些无所适从,一个陌生人捧着一束花进去实在太冒然了,无奈订花电话的那头依旧无人接听。

“什么时候出院?我可不想这周都备两人份的教案。”

“后天。”

这个声音熟悉得令神崎直发怔,和平常比起来它有些低沉,有些沙哑。她的喉咙像卡住了一颗胶囊,而手边没有水,不上不下的处境只得费力地吞咽。

神崎挪着步子,艰难得如同华发满生的耄耋老人,她透过门上的玻璃框小心翼翼往屋内张探,学生们站在床边围成一圈,身影之间她看见了病床上人的小半张脸。

只是一瞬间,可是错不了,绝对错不了。

她折回咨询台,还是刚刚那位八卦又好心的护士小姐,“请问1302房的秋山老师,全名叫什么?”

“秋山深一。”

握着手机的掌心不知不觉出了一层薄汗,神崎的指尖发冷,以至于划开屏幕的感应都出了差错。她放下手中的花束,点开通话簿,联系人,整个过程带着难以察觉的轻颤。

“你在哪里。”

神崎直的语气里裹着等不到回复的急切,“你现在在哪里?”

问话与回答之间出现短暂的空白,呼吸通过电磁波的传递像变了调似的,神崎直听见了,几乎轻不可闻她却也还是听见了。

“我在医院。”

“ナオ,我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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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城对于她的恶趣味从不避讳,即便是被称恶毒她也不觉为过,毕竟她当初不止一次在脑海中想象神崎直毁灭时的样子。

「看那样的少女眼中再无星光,看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厌弃的轻嗤神情,对这个世界再无信任。」

葛城鲜少写日记,在她看来把情绪与感想记录下来供后人或老去的自己翻阅的行为实在太为可怖,前者无异于留下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后者则只能用来嘲笑往昔的傻气。

那一页留在了她的记事本里,没有人认为这是一篇日记。

「我深刻地认识到这是嫉妒,我嫉妒她被生活保护着。」

「我想用毁灭她,来安慰已经毁灭的自己。」

她认为自己是个活得自在的人,上帝赋予她聪明的头脑,意味着她拥有走弯路比常人更少的机会,拥有透过复杂事物窥探本质的能力。

——在这个世界上,穷人不难找对象,富人也不难找,只有拧巴人才会孤独终老,因为他们的需求复杂又矛盾。

自我共生的漫长中葛城深知自己的理性是无法超越感性的,不过好在她有足够多的,用来挥霍也不嫌多的理性。她朝手边放着的圣经淡淡瞥上一眼,提笔在这页的最末位写下一句话。

「常作痛的眼睛宁愿挖掉。」

放下笔的葛城凉觉得自己真是,自在又拧巴。


至于她和秋山深一那点破事都是陈年旧谈罢了,葛城将他们之间在Liar Game的剑拔弩张归结为年轻气盛。爱情是年岁的附属品,至今她仍不确定当时那股言不由说的曲折情愫究竟有多深厚,说不定因为恰好是爱情最初的样子,所以当时的她才无法原谅秋山的辜负。

想想觉得好笑,以壮士割腕来形容参赛的葛城再好不过,她带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绝与冷漠,回忆起那些日子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秋山像一团火,他的不告而别一点点抽干薪柴四周的空气,葛城以为这把火再也不会燃起来,哪知在艾丽发出比赛邀请时竟烧了个透彻。

后来的葛城小姐究竟经历了什么?神崎直曾这么问。葛城想神崎大概是想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令她变成这样,以人性作为考量的出发点,葛城毫不怀疑问话背后蕴含的险恶,可发问的是神崎直,又令她又足够的理由抛却推敲,认真地思考起这件事。

葛城想虽然不多,可有一部分的确是因为秋山深一。

她并不愿意直白地回答神崎直,这个问题的答案更适合自我咀嚼,牙齿将它们嚼碎后吞咽入腹才是明智。

葛城端起茶杯啜上一口,余烟袅袅里神崎直听见她问,“后来的秋山究竟经历了什么呢?”

彼时神崎与秋山的牵手合照刚在line群里曝光,也不知哪个胆大的把两个当事人也加了进来,一群人变着法打趣成了每日例行公事,秋山一如既往冷若冰霜,倒是神崎,每每被提起像踩着了尾巴的猫,能从耳尖一直红到脖子。

葛城望着面露羞怯的神崎,她的眼里盛满恋爱少女才有的发亮的笑意。她本爱给满腔热意一击当头棒喝,可一些话在嘴边绕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就着温热的茶一并咽下。

她想,把她的回答改一下,就能作为秋山问题的答案。

——因为神崎直,才会变成现在的秋山深一。

而浪漫,往往是因为没有后来。


多出来的一轮往返要归咎于那片被遗忘在秋山病房的钥匙,忘记钥匙的次数在葛城整个人生里屈指可数,不过用这样的屈指可数换一次别开生面的秋山深一她倒不觉得亏。

她的钥匙串边上放这个天蓝色的保温杯,盖在秋山手里,飘出来的香味大概是动物骨头熬成的高汤。

“神崎直给你送的?”

“嗯。”秋山埋头喝汤,连烟头没抬一下。

葛城从不做自讨没趣的事,拿过钥匙预备往外走,手指穿过钥匙环,激起一片叮铃铛啷。

“凉。”

光凭一个单音节能让葛城停下脚步的情况不多,秋山喊她的名字算一个。此时离病房门口还剩一步半,葛城低下头,发现自己黑色马丁靴的鞋尖上积了一小点泥水。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好像还在大学,期末踏着冬天的冷风紧紧相逼,印象里似乎是一道非常宽泛的论文题,方向自主把握,折腾得全班叫苦不迭。

葛城的论文方向定得晚,跑到图书馆去想借的藏书就剩了最后一本,掏出借书卡时她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嗓音。

“您好,请问《精神分析引论》这本书还有吗?”

当时的葛城内心对秋山并没有外人看来的如此针锋相对,能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显然要比一人高处不胜寒要好得多,更何况在秋山面前葛城通常只能排第二,他像一个葛城需要拼命追逐的里程碑,纵使她高傲,看起来还有些不近人情。

可这样的较劲,葛城认为还不赖。

她走过去,用厚厚的书脊戳了戳秋山的背。

“最后一本在这,要一起看吗?”

和平共处并不妨碍他们在琐事面前较劲,葛城抄完一版习惯性翻页,却不料秋山以更快的速度翻了回来,再翻过去,再翻回来。这场幼稚的角逐毫无意义,可谁也不肯放让,似乎翻过了这一页就完成了论文,明明下一页也是整版密密麻麻的字。

葛城淡淡地瞥了一眼,秋山的笔记刚写到一半,屋外是午后三点正好的阳光。

彼时她和秋山都不懂以退为进是更大的进,所以让步的目的更显纯粹——但愿在太阳下山之前能抄完论文的辅助资料。这只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颗细小沙粒,在无数个岔路口选择再通往下一个岔路,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一个让步的区别,更没有谁会想到,数年后带着一抹去日苦多惆怅的重逢,两个人竟微妙地调换了立场。

葛城凉面向着病房的窗外不可抑制地笑出声,她能想象秋山是抱着怎样的走投无路才来询问她的意见,神崎直的怒火有理有据无可厚非,笑久了空气中竟添出一丝凝重的冰冷。

“自作聪明,没想到秋山君有一天也会被这个词形容。”

“可神崎直她说得一点没错。”

夕阳透过墙上宽敞的窗框斑斑驳驳印在秋山深一的脸上,葛城的语气毫不掩饰,目线自上至下,以一个胜者的姿态嘲笑秋山的颓败,她的唇角似乎已经僵硬,仿佛有刺深扎融于血肉,蔓延着若有似无的苍凉。

淤积的病根在体腔里像某种恶意的卵,终于熬到了孵化的时间。那根刺久到身体早已习惯,只要没有大动作便不会带来太强烈的痛感。秋山的话像一把镊子,寻到冒出头的木屑尖端,令葛城分不清想拔出刺的究竟是秋山还是她自己。而无论原因为何,招致而来无法预估的伤害只能由葛城一人承担。

她的眼角涩意,即便时至今日她已与秋山握手言和,可内心的不甘仍隐隐作祟。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痛呢,这太不公平了。

“我从没见过那么沉默的直,就好像,有一扇门在我眼前紧紧地关上了。”

“她的生气在所难免,可是她没有。”

“我以为她哭了,她的眼眶特别红,像充了血,可她没有,连眼泪都没有。”

秋山的嘴张合着却没再说下去,语气背后的慌张葛城听得一丝不落。他俩就是这点好,见鬼的知根知底,默契宛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又深刻存在,说了上句能接下句的了然于心。可能就是太清楚了,以致有些问题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大概正是如此,性格里相通的部分不允许她输,更不允许秋山输。这种不允许与经久未熄的不甘交织成火,话到这里已经是尽头。

那个早已被时光冲淡的不告而别,那些因不告而别余响无声的苍白痛楚,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秋山君,你也有今天。”

葛城凉一字一顿,带着要把后槽牙咬碎的狠痛快意。

秋山深一你也有今天。


那天的资料终究没能在太阳下山前抄完,那天错过的火烧云是否如现在眼前所见景致一般隽美,葛城已经无从得知了。

——这世上唯有既知自己生活缺陷,又无法豁达之人,永远痛苦。

她的快意啊,正是她愁苦的原因。


-

神崎直送完汤直接回了家,在发现住院的秋山教授正是秋山深一后她给店长打了电话,只说男朋友生病住院需要请两天假在医院陪护,店长听罢倒反过来安慰她说多请几天没关系,秋山老师身体要紧云云。

她还住在原先的那栋老房子里,公交车的终点站,离学校花店都有点远,公交的另一头则是秋山的家。

任教的第二年秋山买了辆车,神崎直向来分不清品牌款式,秋山喜欢她便也觉得好。那辆车她坐过几次,秋山来花店接她下班。神崎住的地方车开不上去,剩下的小半截路都得依靠步行,秋山送完她还得往回折返,她看不得秋山受累,找了个机会和他说别麻烦了。

搬家倒也不是没想过,找个离花店近学校也近的房子,说不定还能顺道和秋山一起下班,再也不用浪费折返的时间。可住久了总归有感情,她不懂揣度人心,只知道想到搬走时心里有那么点不舍。秋山问过一次,神崎直回得支支吾吾说她考虑考虑,后来他就在没提过,久到记忆模糊,神崎不记清他当时是问要不要搬家还是要不要和他住在一起。

一开门便看到窝在布团里的rossi,自从打完疫苗回来它整个怏怏的,趴着半天也不挪窝,吃喝拉撒都还正常看着也不像生病。神崎直伸手挠挠它的下巴,rossi把她的手指舔得黏答答的。

院子后头传来沉缓悠扬的钟声,神崎往盆里到了一把猫粮,起身时拍了拍裙子上的褶。

“对不起啊rossi,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院子后头有一个同样古老的教堂,藤蔓四生爬上侧壁两层高的位置。周六还常有信徒三三两两结伴前来祷告,孩童的唱诗永远透着一股圣意,神崎算是半个常客。

基督教徒将罪划分原本,原罪是始祖犯罪所遗留的罪性与恶根,是人类生而俱来,洗脱不掉的罪行。第一次捧着厚重的书,七大罪直白却难懂,那些字里行间的艰难晦涩连孩童悠扬的唱诗也开解不得。

神崎看着墙上的一幅壁画,画中女人正被藤条缠身,圈锁颈脖的藤条化为獠牙尖长的毒蛇,仿佛下一秒便会被咬破喉头,可她仍拼命伸着手,妄图触碰最远处的太阳。

这幅画的名字叫“妒与贪”。

起初经受着昭告世界的渴望与自私的卑劣对弈,两种情绪难分伯仲,直至神崎直发现是因为自己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有些肆无忌惮才会经历如此煎熬,她企图平复内心那些卑劣的妄念,更令人不知所措的,是那些妄念竟在她身上真实鲜活地存在着。

毒蛇与藤条滋生交缠,神崎的手背蓦地袭来一阵彻骨的痛意,她不敢低头,怕看到阴森刺骨的毒牙,怔怔地盯着壁画目不转睛,也终于明白为何画中女子眼中流露的并非恐惧而是悲恸。

她终于学会了这件不好的事,正如她明明能体会秋山隐瞒背后的良苦用心,明明知道秋山与葛城早已冰释前嫌再无牵连,可她控制不住,她没有办法令自己不去介意不去想。这种感觉如同置身高楼围栏的恐高患者,明知安全却无法获得安全,永远悬在似是而非的微妙平衡里,一刻不得平静。

圣经里说,当女子在爱,她以爱把万物隔绝,把岁月亦都隔绝,她在这寸草不生的幻境深爱一回,如果受伤害,她便憔悴。

神崎捂着脸,指缝沁出大把眼泪。


神崎直最令人侧目钦佩的地方在于她与生俱来的责任与善良,情绪崩溃过后的生活照旧,领着rossi打疫苗,煲汤做饭给医院的秋山送去,甚至在头天晚餐时带了好些个购物袋,层层叠叠活像俄罗斯套娃一般叠在最外面那个巨大无比的购物袋里,以便出院时收拾衣服用。

秋山想笑,神崎直活泼的语气于往常别无二致,他们对谎言与病痛闭口不提,他尝试伸手却发现神崎直的瑟缩,闪躲如同溅上心脏的热油,活生生在秋山的心口上烫出血泡来。

他稍加变化,她便要调动全部的感情,从温声细语到小心契合。她这样的人,被他一己私心拉拽着堕入全然相反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窗帘被夜风吹得摇摆不定,月头有些苍白,扶摇在时间的河流里,沉底了一些捂不住的心情。神崎收好东西说我明天来接你出院,秋山点头说好,神情柔软到恍惚。

于是她也跟着柔软起来,暂时将两人之间看不见的沟沟壑壑抛到九霄云外。伸手替秋山掖好被角,也不说话,手指滑过肩膀的瞬间被秋山下意识攥住,大脑紧接着空白了一瞬。

没觉得惊心动魄,只是疏远已久的肢体交缠突如其来,她以为接近忘记的温度和触感,循着那些久远私密的情绪与记忆,自己找了回来。

她伸手,攥了攥秋山的指节说晚安。


冬日的太阳冷冷地挂在天上,散着毫无热度的惨白。秋山办理完出院手续回来时神崎直正背对着他静静地叠着衣服,白炽灯还开着,为了方便收拾神崎直就着手指绑了个松松散散的马尾,秋山注意到背后两缕没梳上去的碎发,衬着白皙的后颈撩拨得他心痒痒。

神崎直正要把叠好的衣服往里装,被突如其来的拥抱给打断。

他们许久没有如此亲密的接触,神崎直的僵硬他感知得分毫不差,秋山蓦地有些心酸,他过早地接触了这个世界的阴暗面,由此形成的一种性格悲剧是——他已经过早地丧失了展露真性情的本能。他需要一个奇迹,将他从对生活甚至生死的麻木状态中挽救而起。

后来他遇到了神崎直。

很难说神崎直愿意留在秋山身边,究竟是因为独特的感情审美观,还是一股她天生的悲天悯人情怀。但是她真的留下来了,并且一留就留到了现在。

他的心里,一直就空了这么一块。

“对不起。”

秋山说话时热烘烘的气流蹭到神崎直的嘴边,她几欲张合却说不出话,那些被她压抑存放着的情绪被秋山的一句抱歉再度轻而易举勾起,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张大嘴巴像只用力吐水的金鱼,她不想哭,可耐不过眼眶浅。

湿答答的眼泪落到秋山小臂上,她感知到身后人胸膛的深沉起伏,她的肩膀被那双手掰过小半角度,侧过头看见了光。

神崎直习惯了光,秋山则是她诞生至此见过的所有阴影,他在阴影里熠熠生辉,孤独得很。

神崎的吐息离秋山很近,那双温柔得溢出水珠的黑眸里仅有一个身影。那大概她仅有的一次绝望,他从她明媚的眼睛里看到的混沌和绝望。

至今,她都该是活在阳光底下的人。


秋山压着嗓子,一点点靠近神崎直的唇。他早想这么干了,在出差前她俯身抱rossi个满怀的时候就开始想。他们的第一个吻一点也不美好,他被神崎直拉去参加商店街的祭典,冲撞的人流打翻她纸杯盛满的可乐,神崎刚喝一口,剩下的统统贡献给了秋山的衣服。

神崎直笨拙地掏出手帕擦着白色T恤上的可乐渍,连声道着对不起,抬轿的队伍从他们身旁经过,后面还跟着大批簇拥之人,秋山下意识地一把将神崎搂在怀里,低头时恰好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睛。

他们交换了一个弥漫着碳酸饮料甜意的吻。

秋山将她抱在怀里,用手揩去神崎眼眶的泪,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不是这样的,”神崎的手抵着他的胸膛,她仰起头看着秋山,“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生你的气,可是又不全是生你的气。就像……就像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猜疑,嫉妒,迁怒,这些都是很辛苦的事,我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的人呢?”

她终于剖白她最害怕的部分,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且不得其法的部分,神崎直没有秋山那么聪明,不知所措令她慌乱,像面对毒蛇束手无策的以色列人,拼了命去寻找神明所赐的铜蛇之杖。

我没有那么好了,我再也不是你眼中最初那个善良美好的人,我学会了猜忌怀疑,学会了嫉妒迁怒,甚至学会了贪婪。

你还愿意救我吗?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

来自秋山的最后一个音符都在空气里消失了,逐渐昏暗起来的光线暗示着时间如水般流过,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这样漫长,神崎直豁然抬起头,这是她第一次读懂秋山眼里的郑重。

带着近乎视死如归的神情。

“我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的,我从来都算不上什么好人。”

“我一直也搞不太懂感情这回事,有时会觉得它可怕,因为我把握不了。”

是人,又不是神。

“老师告诉我,葛城凉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我以前不明白那是什么,可现在我懂了。”

秋山发现神崎直正瞪大双眼看着他,鼻头红红眼眶里还蓄着泪,她一动不动听得很认真,喑哑地发出疑问,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是什么?”

他伸手将她圈得紧紧地,头埋在她的耳边,一字一顿。

“是你。”

神崎直愣了足足三分钟,她努力地消化着秋山对自己所说的话,又带着担心理解偏颇的怯意喏喏开口,“我……我想要了解你,清楚你的习惯,喜好,甚至是弱点。”她深吸一口气,像给自己鼓足了劲般接着说,“这样的机会,我不可以也不会让给其他人。”

在这张还没有拜托稚气的脸上,秋山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目光,那股对圆满的渴望再度涌出,对上神崎直眼里仅有的身影。

在一起消磨时光,说不清楚消磨了什么,却不小心会把一生都消磨掉。

这大概就是圆满的,他想。

秋山维持着古怪又安然的姿势,哪怕一切水到渠成地有些平淡,他仍缓缓开口。

“那么神崎直小姐,你愿意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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