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邮件在西安上了飞机，在贵阳下飞机之后被发往苍茫的大山深处，几经辗转之后被投进了高山镇的邮局，高山镇几时收到过这玩意儿，平时也就收发信件，倒倒包裹之类的，谁舍得花冤枉钱发快递啊。

老邮递员申阿麻郑重其事地接过快递，一边揣摩，一边自言自语起来：“哟，还是从西安来的，这不是给申大福他孙子的吗？莫非申大福他孙子真的高中了？不得了啊，我得亲自跑一趟，要是喜事成真，还可以讨碗烧酒喝喝”。

申阿麻打点好行装，准备即刻进山，进深山路不好走，跑个单边也要三个钟头，现在出发，赶天黑了还能回到镇上，他小心翼翼的把快递装进邮袋，摸来一柄手杖，哼着小曲儿就进山了。

要说这申大福现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觉着自己这张老脸没法见人了，他早前夸下海口，说自己这孙子那是人中龙，高考中榜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不曾想，都过了一个半月，还不见点音信，他自己也琢磨，估计这回是崩坏牙口，闪着舌头了，可一想到那臭小子成天像个没事人似的晃悠，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申大福的老伴赵氏端着簸箕从里屋出来，瞧见申大福坐在门边的矮凳上咂大烟，翘着一双二郎腿横在门前，挡住了她的去路。赵氏看申大福这太爷模样，并没有给他好脸色，上去照准申大福的小腿就是一脚，说道：“让开，成天烟不离嘴，也不怕那天齁死你”，申大福也不生气，老两口吵吵闹闹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他乜了老伴一眼，乖乖给老伴让了道，然后唉声叹气地说道：“我不被齁死，也得被那兔崽子给气死，不争气啊”。

赵氏没有理会唉声叹气的申大福，她把簸箕里面的粮食往地上撒开，扯开嗓子一招呼，四周的鸡群全都围拢过来，相互争食。然后她也来到门的另一边坐下，对申大福说道：“还不是你嘴不把风，这回闪着舌头了吧”。

申大福灭了大烟，把烟杆杵在一边，语重心长地对老伴说道：“我这老脸倒是没什么，关键是这兔崽子他没下过地，读不成书，他也不是干农活的那块料啊”，赵氏说道：“这不是还没信嘛，着什么急啊，他平时成绩那么好”，申大福到底还是相信孙子能考上大学，心里的底气没有泄完，说道：“但愿吧”。

申大福家院坝很大，散养着几十只鸡，现在正是就餐的时候，鸡群围作一堆，都在全神贯注地低头啄着粮食，全然没有察觉到危险降临，院坝的另一头，一只猫头鹰形状的影子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鸡群，鸡群外围的一只母鸡最先发现了这只猫头鹰，吓得“咯咯”大叫起来，那里还有心情觅食，扑腾着翅膀就逃了，围拢的鸡群一哄而散，有的甚至飞跃栅栏，朝更远处的地里跑去了。

端坐在檐下的赵氏瞧见四散而逃的鸡群，也发现了地上那条游动的影子，大叫道：“大福，快去打猫头鹰啊，天杀的，把鸡都撵跑了，我的鸡子儿啊”，申大福来到院坝中，抬头向上一看，这天上迎风翱翔的哪是什么猫头鹰，“老伴，没事儿，你看天上，准是那崽儿捣的鬼”申大福对老伴说道：“你去把鸡群找回来，可别祸害到地里的庄稼，我去把兔崽子逮回来”。

申大福家的院子傍山而建，院子后面就是一座小山包，小山不大，却生的很圆，所以人们都唤它“馒头上”。此刻的馒头山顶，我们的申明，也就是申大福的孙子，还在乐此不疲地玩着风筝呢，他哪里知道自己的猫头鹰风筝吓跑了自家的鸡群。要说这申明也是参加过高考的人了，按古代的说法，再有两年就到及冠之年了，可就是玩性太大，哪里有个成年人的样子，就像他这般年纪，还像他这么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人，在这大山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虽然他性格是如此，人可是真聪明。记得他上高中的第一天，校长说：“这孩子没救了，老鼠屎一颗”；一年后，校长又说：“这孩子其实没那么不堪，送他去快班吧”；高二升高三的时候，校长直接对老师说：“这孩子你们得下点功夫，咋学校这回就指望他了”。虽然申大福不太相信孙子的“要考我就要靠全西北最好的大学”那句话，可是申明本人自信的很，这不又来山顶放风筝消遣了嘛。

申大福上得山来，瞧见那个没心肠的崽子还在那里鼓捣线团，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隔老远就吼道：“还不放下，你把咱家的鸡都吓跑了”，申明正玩得高兴，并没有听清爷爷叫的什么，回道：“爷爷，快过来啊，我让你耍两圈”，听得这话，本来就气喘吁吁的申大福一口老气差点没背过去。可是等他真的走到申明跟前，又哪里舍得责备这宝贝疙瘩，只得轻声细语地说道：“别玩了，鸡都被你吓跑了，还不赶快下山去帮你奶奶把鸡找回来”，“啊，都怪这猫头鹰，下次换只大公鸡”申明虽然没有玩尽兴，可还是乖乖开始收线。申大福问道:“崽儿啊，你说你成天这么玩，你就不担心考不上大学啊”，申明一边挽线团一边回道：“爷爷，我就像断线的风筝，飞出大山那是早晚的事儿”，听见孙子自信满满的回答，申大福心中稍安，又说道“可是你看咱团转（周围）参加高考的也不少，他们一个个都蔫了吧唧的，你不会托大了吧”，“爷爷，你放一百个心，说不定今儿个就有人向你报喜呢”申明干脆也不收线了，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尖石，直接把风筝的线轧断了，然后申大福说道：“爷爷，这破风筝不要了”，申大福没来得及阻止，就看见那断线的风筝越飞越高，山里风大，不一会儿风筝就没影了，申大福只得暗道可惜。申明看着一会儿就飞得没影的风筝，心中难免感慨：“爷爷，如果有一天我生了一对翅膀，越飞越远，回不来了怎么办”，申大福只愿孙子考上大学，说道：“说这些干什么，爷爷奶奶只盼你飞得越来越高，飞出这山窝窝”。

下山的时候，爷爷走在前面，申明埋头在后面跟着，他心中有些不快，都是刚才那风筝勾起来的，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我跟那风筝可不一样，我在这里有根，有根连着就不会跑没影了，怎么能和那断线的风筝一样呢？他本就是开朗豁达的性格，这么一想，心中那点不快早就不知躲到那个角落凉快去了。申明加快脚步追上爷爷，搀上爷爷的胳膊，两爷孙相视一笑，像极了两只志得意满的螃蟹，昂首阔步地下山了。

申明刚从山上下来，就看见奶奶正在点院子里的鸡子数量，才暗道自己真的闯祸了，他凑到奶奶跟前说道：“奶奶，你别担心，我肯定全都给你找回来”，“你呀，整天闲得慌，咱方圆几里的山旮旯，哪个你没有转周，现在又鼓捣起风筝来”赵氏也是对自己这个孙子疼爱得要命，并没有真怒，只是轻言斥责几句，申明笑嘻嘻道“奶奶，那只猫头鹰犯了大错，早就被我打跑了，它临走之前托我给你认个错儿”，一旁的申大福瞧见孙子这讨好卖乖的模样，含笑道：“算了，赶快去找回来吧，跑远了就不好找了”，赵氏也被逗乐了，说道：“还少了两只，估计是跑远了，天黑之前得把它们找回来”，“嗯”申明自个儿犯的错，自个儿弥补，这方圆几里的大山，他早就摸透了，找两只鸡容易得很。

山里人靠山吃山，大山不仅给了他们沃土，也给了他们优质的水源，所以有水的地方才会有人择居，他们在那里组建村落，藉此繁衍生息，申家寨当然也不例外，而且养活申家寨的这口水源可是声名在外，它有个响亮的名字，叫着“龙吐水”。相传申家寨最大的那座山下压着一条龙，后来那条龙破山而出，升天归位去了，只留下一口山洞在半山腰，山洞长年累月地往外冒着清水，清水从山上流下，绕大半个申家寨之后，潜入更深的大山里去了。在龙洞的旁边，村民们立有一座石龛，石龛中供着三尊神像，下方居左的是财神爷，右边是龙王爷，居于上尊之位的则是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面前的香炉底下压着厚厚一叠许愿布，许愿布中包裹着各式各样的祈愿，若是人们的祈愿得以实现，那么许愿的人就会上山清扫佛龛，给神像换上新的盖头，燃起新一轮的香火。那个香炉底下自然也压着申明的愿望，那是他奶奶许下的，为的是申明能够顺利考上大学。

从龙洞往下一百米，当水流从山上淌下来的时候，遇见一片平地，在平地上冲刷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水潭的四周布满了形态各异的石头，这些石头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的表面都被磨圆了，无论是来这里浣衣还是饮牲口的人都会坐在这些石头上歇歇脚，久而久之，这些石头就被磨圆了。好事的小孩们也会来到潭边，选一颗漂亮的石头，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从而宣告自己对那颗石头的归属权，不过大人们可不认这笔账，因为大人们来的时候，小孩们都撒欢似逃了。申明再次来到潭边，他的两个咯吱窝夹着两只大母鸡，两只大母鸡懒散地叫着，申明似乎也有些无精打采，他来到自己专属的那颗石头面前，用脚把石头翻了过来，把自己的名字埋在土里。从今天起，会有新的屁股来磨圆这颗石头，会有新的小孩来刻上自己的名字，那颗石头已经不属于申明了，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无论是石龛里的那块许愿布还是这块石头，它们似乎都和某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有所牵扯，这些东西和梦想无关，和生死无关，它们就这样简单地存在着，不断地演变着山里的更替，它们是山里人和大山沟通的触须，而这些触须则牵扯着大山的根。

要说这申阿麻当了一辈子的邮递员，跑大山也有几十年了，脚力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可这人啊耐不住岁月，原本三个钟头的脚程，申阿麻硬是赶了四个钟头，他来到申大福家的院子前，隔着篱笆看见申大福在做篾匠活，他扣了扣院门，喊道：“大福啊，赶快放下手中的活计，去给我烧壶酽茶，老汉我嘴都冒烟了”，申阿麻说完，兀自推开院门，朝申大福走去。申大福回过身来，瞧见是申阿麻在叫唤，有些好奇地问道：“阿麻，你不是不跑山里了吗？”，申阿麻寻个板凳坐下，说道：“哎呀，你快去烧壶茶，一会儿慢慢说，喜事儿”，“好勒”申大福一听有好事，赶紧回屋煮茶去了。申大福煮了满满一壶茶，拿了两个杯子出来，给老阿麻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攥在手里，并没有喝，他问道：“阿麻啊，到底什么个喜事儿啊，不会是我那孙子考大学的事有音信了吧”，申阿麻呷了几口酽茶，咂了咂嘴，说道：“还是你煮的茶够劲儿，把你的大烟也拿出来，给我装一杆”。申阿麻接过申大福递来的烟杆，一边砸吧一边说道：“那我倒不敢肯定，不过这玩意可是从西安来的，八九不离十了吧”，“快快快，取出来让我瞧瞧”申大福哪里还按捺得住，直接抢过申阿麻的邮袋，翻出了那封快递，，大字不识几个的他那看得出什么门道，只是当宝贝握在手中，布满皱纹的老脸笑得像山上盛开的野菊花。

申明抱着两只母鸡进院子的时候，奶奶赵氏就跟在他的后头，赵氏担心自己辛苦养的鸡子跑没了，也跟着出去寻找，回来的时候恰好和申明碰上，就一道回来。申明把母鸡放回院子，看见家里来的客人是申阿麻，他悄悄摸到申阿麻的身后，拍了一下申阿麻的肩膀，打趣道：“老麻爷，你又来敲我爷爷竹杠了，这次我做主，送你半斤大烟叶”，申阿麻知道申明说的玩笑话，笑道“那感情好，你再给我捎二两土茶叶”，一旁的申大福听得肉疼，接茬道：“崽儿啊，你快来看看这个”，说完就把快递传给申明，转身又对申阿麻说道：“阿麻，我家崽儿要是能高中，我管你半年大烟，送你三斤好茶叶”，这申大福舍得割肉，申阿麻可是高兴坏了，催促道：“快快快，快拆开瞧瞧”。申明撕开快递，从里面取出一沓纸，当前一叶纸就是全家人期盼已久的录取通知书。申明拿出录取通知握在手上的时候，申大福表现得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紧张，赵氏也是一脸的关心，就连申阿麻也露出期盼的神情，面对场中三人，申明开展了人生中的一次短暂却激动人心的演讲，他缓缓念道：

西安XX录取通知

经批准：

申明同学被录取到我校XX学院学习，请该同学于2008年9月2日至9月3日到我校报道，特此通知。

2008年7月15日

我们的人生中总会经历某些激动人心的时刻，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即使是翘盼已久的梦想成真，我们还是没有做好准备来迎接这一刻的到来，那时候我们会笑吗？申大福哭了，他老泪纵横，耸动肩膀嚎啕的模样使他看起来比申明还要年轻，赵氏也拿出手帕，悄悄地背过身去擦拭眼角，唯有申阿麻开心的笑了，笑得比打劫成功的土匪还要豪放。申明此刻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条鱼，开心地在龙洞下方的那个水潭里游玩，他看见了一条蚯蚓在他的面前晃动，他一口咬了上去，然后他感觉自己被钩住了，被带离了水潭，离开水面使他感觉到空虚，他有些害怕了，这时候，他听见：“阿麻，我早就说过，我家的崽儿一条金鲤鱼，今儿龙门一跃，他就要去搅西安那潭浑水喽，那可是个大城市啊”，申大福的话彻底激醒了申明，申明自嘲一笑，笑自己太执着。

申大福今天非要强留申阿麻过夜，他说：“阿麻，你今儿说破天也不能走，我的烟你尝了，茶你喝了，我家的酒你可是还没沾上，晚上我们喝几杯”，“好好好，你家崽儿高中，天大的喜事，我陪老哥你和几盅”申阿麻盛情难却，只得留了下来。赵氏从里屋扯了几尺红布出来，瞧见申大福和申阿麻在摆龙门阵，对申大福说道：“大福，我去趟龙洞，把菩萨的愿还了”，申大福一听这也是件重要事，孙子高中，必须得向菩萨还愿啊，他不敢耽搁，说道：“你快去快回，回来整几个好菜，我今儿要多喝几杯”，赵氏应了一声，拎着香油就上山了。

“爷爷，你不会是要接着酒劲去串门吧？”申明凑到爷爷跟前问道。

“嗯？为什么呀？”申大福不知道申明这是在打趣他。

“爷爷，你都好久没出门了，庄稼长多高你都不知道了吧”申明说完就是一阵大笑。

“臭小子，连我你也敢取笑，翅膀硬了是吧”

“是啊，我早就说了，翅膀硬了我就飞喽”申明又想起了那只断线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