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世界

题记:

本片取材于《人间世》,以及我的一个朋友的真实遭遇。用以提醒大家:医患之间、人与人之间,不仅有冲突,还有爱。

图片源自网络

这是许多人不曾看到过的世界。

包括我。


01

在武汉的某所三甲医院里,一位凶险性前置胎盘孕妇躺在病床上,面露不安。

她叫王秀英,32岁,怀孕31周,双胎。孩子尚未足月,但胎盘已经从上次剖腹产疤痕处深入腹腔。

王秀英的老公王长明穿一身破旧的灰褐色棉服,躲在窗前抽着烟。

妻子的子宫壁已经很薄,就算动手术,孩子保住的可能性也很小,而且妻子的子宫很有可能会被切除。

就算孩子侥幸活下来,也需要送到儿科ICU去做进一步的治疗。保大或保小是他必须要做的选择。

一个孩子近两万的治疗费用和妻子这次动手术的费用算下来要十万多。

王长明摸摸口袋里仅剩的200元钱,长长叹了口气。

王长明的妹妹王长红和大哥王长光背着两个包裹,在走廊摆放的床位间艰难挪动身子。

医生们过来会诊,说孩子最多再保一周,让王家赶紧回去筹钱。

王长光看着一筹莫展的弟弟,和哭红了眼的妹妹,决定先回大别山去筹钱。


02

大别山下的村庄被远山和几百亩庄稼地包围着。十几个瓦片房紧密的挨在一起,屋子上有袅袅炊烟升起。

王长光一进家就先安抚卧在炕上的老母亲,哄骗她一切都是好的。

王长光扶起老母亲,她像有预感似的,颤颤巍巍蹒跚着。

她走到衣柜里掏出一叠用红布和塑料袋包裹着钱,十块二十块的都有。她塞给王长光,眼里濡着泪。

王长光接过钱,杯水车薪的钱。

他躲过去给老母亲烧点热水。水缸后的墙皮突然一大块掉进缸里,王长光用大红色瓢盛出墙皮。眼泪冲了上来。

他从鸡窝里摸出一颗鸡蛋,从院子里种的葱里拔了一根,给母亲蒸了一碗蛋羹。

安顿好母亲后,他往院子外面走,媳妇从市里卖完鸡蛋赶回来。

她问秀英的情况,听闻后把刚刚挣的50块钱分了25块给长光。

王长光心里感谢媳妇,但这钱实在太少了,他嘱咐媳妇把钱收好,照顾好母亲。他便挨家挨户筹钱去了。

他穿过熟悉的庄稼地往新村走,村委会就在新村,那儿的人们生活稍微富裕点。

他从书记家开始借,书记掐灭烟,审视着王长光。他熟悉他们家,知道他们都是讲信用的老实人。

他让王长光打了三个月的欠条,给媳妇打电话,让她回来时从银行取五千块钱出来。

王长光很受鼓舞似的,去了正在建新房,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王二家。他爬上木头梯子,王二一听是借钱,摆摆手让他走。

就这样,他从下午三点多一直奔忙到晚上八九点。

无尽的黑色包裹住村子,家的灯光闪烁的很远,新村到旧村的路好像也格外长。

王长光摸着口袋里好不容易借到的两万块,觉得无助。他给弟弟打了电话。

王长明看着床上一言不发、忍受着巨大痛苦的媳妇,沉默地听着。

医生们照例来问诊,妹妹王长红陪着嫂子。

王长明走到楼下想给媳妇买点好的饭。他看着路上跑着各式各样的车子,城市的楼都建的那么高。

他问来问去,买了个煎饼,里面放满鸡蛋香肠和鸡柳,只要8块钱。他没忘给媳妇带上一碗2元的小米粥。

城市还是那样的味道,好像什么被点着一样,天空是灰的,东西都被胧上一层灰。


03

院方得知王家的事,知道他们的钱实在太少了,联系了当地媒体。我就是这样了解到王家的事。

我们开着车,去大别山里拍摄,走到村子边上,再往里开就不行了。

冬天的日光下,草木都是凋敝的。我们穿过庄稼地,窄窄的路旁是青色的石头堆。

那是鸡窝或者窖,窖里存着过冬用的大白菜和土豆。

王家的院子是用破烂的朽木头围起来的。

我在院子里见到在天光下写作业的孩子。他是王长光的儿子。

我走过去,看他写的字,歪歪扭扭的认真的排成一排。

我问,妈妈呢,他说去市里卖鸡蛋了。我问爸爸呢,他说爸爸去市里照顾叔叔婶子了。

我问,家里还有谁。孩子抬起稚嫩的眼,盯着我说,我和奶奶,我一会去给奶奶蒸个蛋。

屋子里是昏暗的,家里的电视还是最老的长虹彩电。炉子也不热。墙上的白漆掉了,留下一块块青色墙坯。墙角靠着半袋白面。

摄像大哥架上机器,像人眼的机器,所拍之处,都是贫瘠。

我试着去和床上躺着的老人对话。她艰难的听懂了我们的来意,握着我的手。

老人的味道离我很近。她的眼泪顺着皱巴巴的皮肤流下来。那双手布满了茧子,很扎人。

她一直在说,好心人帮帮我们。

中午的时候,村长和书记过来,送了油和大米。我问,哪里有卖切面的没有。

村长带我们走了很远的路,一直快到高速边上,才找到熟悉的城市味。

我换了2块钱的切面,跟村长讨了一个西红柿。村长说让我们到他家里去,我们坚决的拒绝了。

我不敢进鸡窝里摸蛋。孩子看出来,一下子伸出手就掏出鸡蛋来。我不会点灶火,摄像也是不会的。孩子却一下子就点着了。

我简单煮了面,决定吃过午饭再拍摄。孩子和我们亲近了很多。他问我,城市是什么样的。

我回答,就是用水泥砌了更高的房子,再多上几辆车。孩子半晌没有说话,突然他说,我见过水泥堆的高房子,新村就有。

他继续写着作业,我看着他的手,被冻得很红的手。我问他,你不冷吗?

他说,冷,写着写着,冷麻了,就不冷了。我问,为什么这么冷还要写。

他指指远方的山说,妈妈说,好好写作业就能走出这座山。


04

节目播出后,两天内就筹集到近10万。

手术室在二楼,绿色的墙围尽头。只有这一段走廊是空着的。

连接妇产科的走廊上,只容得下一个人过,两边的床位很满。孕妇们和丈夫们,各种颜色的点滴混杂着各种中国话。有些地方话是听不懂的。

走廊里人的味道混杂在消毒水的味道里。还偶尔会有争吵。只有在病房里,才能看到打在房顶上树杈的影子。才能偶尔闻到阳光晒在被子上的味道。

但大部分,都是药的味道。

床上等着做手术的王秀英,是话少的。医生让王长明签手术同意书,征询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时,王秀英的眼里,是看不出想法的。

王长明看着媳妇,又看看媳妇的肚子。他憋着泪说两个都想保啊。王秀英眼里没有欣慰。

医生对王秀英说,你有个好丈夫。她才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她的眼里才有了泪。

医生说,B超里两个孩子加在一起才1900多克,孩子们都存活的可能性不大。王秀英子宫保下来的可能性也不大。你要降低自己的期待。我们能做的都尽力。

王长明签了手术同意书,躲在楼梯拐角,头埋在膝盖里哭起来。烟一直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燃着。

这是王秀英第二次怀孕,第一胎是个女孩,因为实在养不起,孩子过继给膝下无儿女的村书记。

王长明是想要个儿子的,王秀英很快就有了二胎,谁都没料到,这次如此凶险。

手术那天,武汉的天气很好,天是蔚蓝色的。

医生决定先做静脉栓,阻截血流突然涌出,然后再取出孩子。可手术还是大出血了。

两个孩子取出来时气息非常微弱,啼哭了两声后,其中一个的气息就弱下去。

大出血一直在持续,纱布用了三十九条,血浆告急。市里有很多看了节目的人,排在血站外等着献血。

红色的血浆和黄色的浓稠液体被一袋袋的取走,人们同陌生的彼此,等在外面。

人们在等这场仗打赢。

手术室里,王秀英大出血失去意识,医生迅速摘下她的子宫,像等腰梯形一样的子宫。手术外,王长明流着泪签了子宫切除同意书。

子宫离开她的身体几秒后,她的心跳停了。主刀医生和副手轮番做心肺复苏。

她的心跳恢复过来,可出血还在继续,血顺着床沿流到地上。一分钟后,王秀英再次停止心跳。

医生的抢救还在继续,这一次心肺复苏已经没有用了,改用电击。可她的心跳没有一点恢复的意思。

最后一次努力后,王秀英活了下来。

献血室外的人们,已经等了足足三个小时。大家欢呼起来。

这是个普通的周一。这么多陌生人站在一起。


05

王秀英被送往ICU后,王长明抱着哥哥和妹妹哭成一团。再见到主刀医师,王长明跪下来。主刀医师将他扶起来。

医生不会忘记王秀英,恐怕,王秀英此生也不会忘记他的医生。

两天后,王长明第一次站在玻璃窗外,看到自己可爱的儿子。小儿子活了下来,大儿子离开了人间。

一周之后,王秀英醒过来。她在朦胧中看到自己熟悉的白大褂,她拼命扯出一个笑。

那是绽放在苦难深重的人间最美的笑。

王秀英被转到普通病房后,看到市民们送来的孩子衣服、玩具。她此时才觉得,他们是活在同一个世界的。

我们再次采访时,王秀英就要办理出院手续了,孩子转到县医院进一步治疗,也能减轻费用。

面对镜头,她依然不知道说什么,朴实的带着泪说着感谢。

我们拍摄着这间病房,拥挤的八张床位排在病房里。病房外,依然有很多孕妇。

走廊里的医生们如往日一样巡房。人们很少记住个体的灾难。

20天后,王长明和王秀英的小儿子被接回了家,取名王惜福。

那一天从大别山深处传来了鞭炮声,邻居们欢天喜地的来看看这个顽强生存的孩子。

王长明家的院子里,摆上长长的几张木桌子。天气依然是很冷的,院子里的六只鸡只剩下三只。

桌子上的碗里有用鸡肉炒着的各种菜。

当我再次走进这个山村时,感觉山好像没那么高了,路也没那么远了。

王长明的老母亲还是卧在那张炕上,炕上有大红色的褥子。

王惜福躺在奶奶的身旁,双手从红色的被子包裹里伸出来,醒着,不哭也不闹。

王家的柿子,是被放在室外冻着的冰水里的,红辣椒和玉米挂起来。那条路还是窄窄的。青石头堆没有变过。

前日子下了雨夹雪,青石头里就长出了绿色的草。我不记得是我上次没注意,还是新长出来的。土是冻着的坚硬。

我们往新村走去,看到了孩子眼中的楼房,是小二楼,刷着暗红色的墙壁,暗红色的大铁门。


06

我回到城市,坐在高高的二层公交车上,看到十字街口有许多快递小哥,违法穿梭在车流中。

人们挤上拥挤的公交车,等待下一辆的人还那么多。

车往前开的时候,我觉得车下的人那么小。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那么严肃。

城市的高楼、车辆和人们彩色的衣裳。这分明是另一个世界。可人们似乎也丝毫没生活得更好一些。

而他们或许永远无法看到,在那另一个世界里,人们活得更艰辛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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