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屋前的那棵桂花树是什么时候栽下的,打我记事起,它就已经枝繁叶茂地扎根在那儿,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冬去春来,始终青青翠翠的,生机盎然。
桂花树冠浓密如华盖,在夏日午后,洒下一方荫凉,成为顽童和鸡犬的乐园。
树下两条又长又宽的石凳,是拍画片的绝佳场地。而平坦的地面,正适合玩弹珠、跳皮绳。阳光透过桂叶,投下斑驳的光影。风来的时候,光影摇曳。顽童的欢声笑语,融化在光影中,消散在风声里,却长进了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刻录着纯真快乐的童年。
晴空万里的炎夏,骄阳炽烈,烤得鸡犬恹恹,鸡不鸣,狗不吠,通通躲到桂花树底,卖力刨去上层热土,卧在凉丝丝的新土上打盹。素时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的它们暂时讲和,抛弃前嫌,相依相偎,相安无事。此时的桂花树,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和平使者。时至傍晚,偶尔能从树下蓬松的土壤中,拾起一两个椭圆的鸡蛋,令人倍感意外惊喜。真神奇啊,此刻的桂花树还是一个卓尔不凡的魔术师呢。
暮色四合,家人们喜欢聚在桂花树下乘凉,轻摇蒲扇闲话家常,偶尔也讲些刘海砍樵、梁祝化蝶、嫦娥奔月的民间传说。我听了万分惊奇,不免仰望天上圆月,遥远的月亮之上竟也有一棵我家这样的桂花树么?
待至夜深,明月半隐,星辰闪耀。屋前井水潺潺,流经田野,一畦畦禾花悄然开放,远近蛙声繁密如落雨,流萤在南瓜棚下、青草丛中四处飞舞。屋后爬山虎沿着墙角,一步一步努力爬上屋檐,竹林簌簌有声,似在为小伙伴呐喊加油。夜的热闹方才开始呢。我的桂花树在做什么呢?熟睡的我哪里知道。但我肯定,它绝不会像蟾宫的那棵桂树一样孤寂清冷。白日的欢笑和暗夜的喧闹,都是属于它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桂花树的近邻,一株不大不小的葡萄藤,藤枝向上伸展蔓延,攀缠住桂花树的枝桠,竟渐渐地长为一体。
年幼无知的我很为这棵桂花树骄傲。一到秋天,它就开出一簇簇金黄色的小花,香气四溢,飘上田畦,飘进屋子,飘入人心。路过的人,莫不夸赞:“这棵桂花树真是格外香浓。”它何止香浓,还会结果呢!放眼全村,有哪棵桂花树能像它一样,于一丛丛苍绿的桂叶中,挂下一串串圆溜溜的紫葡萄啊!
正因为它如此的独一无二,所以我才最最宝贵它。否则,屋前屋后那么多树,有开花的木槿树、香椿树,有结果的枣子树、柚子树、枇杷树,凭什么我独独爱这棵桂花树呢。
我往往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三下五除二爬上桂花树,去采摘最为饱满晶莹的葡萄。这无人照看的野葡萄,虽小巧玲珑,却甜蜜多汁,可口的很。吃饱了,便找根较为粗壮的树枝倚靠歇息。这树枝生得巧妙极了,如同一把天然的躺椅,周边的小枝就是躺椅的扶手。我舒服地半躺着,从树叶的间隙,望向蔚蓝的天空,白云浮动,不断地变幻着形状。不知何时困倦袭来,眼睛眯上,脑子混沌,半梦半醒。梦是香甜的,浸染了桂花的香气和葡萄的甜蜜。待秋风拂过,叶子悉索作响,将我温柔唤醒。我曾无数次在树上小憩,但从未掉下过。想来,桂花树爱我也定如我爱它一般,不舍得彼此受到伤害。
可我心爱的桂花树啊,童年有期,我注定会离你而去,走向不可能有你的远方和未来。蟾宫桂树下,尚有玉兔和仙子永恒相伴,而你呢,你的树下,只道曾经有过顽童和鸡犬罢。此去经年,你亦早已不在原地。依附你而生的葡萄藤也枯败了,剩下一截灰褐色的残根。因为爱惜,我从未折下你的花枝,制成标本,制成书签,以致今日缅怀,嗟叹无一凭证。
往日,我做过许多与你有关的美梦,如今忆起,与你相处的光景才真真如梦,可惜就算能再一枕黄粱,怎么也寻不回这旧日美梦了。童年故里,一去不返,唯能在回忆里怀念,我的心爱的桂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