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刀

朋友们,最近我想集中精力,把《有时遇见熊——藏地荒野故事》整理出来,图文、视频,弄成一本书。讲营地奇遇,藏刀藏饰,梅里转山,以及寻访活佛这些……

这些经历、这些故事,是我过去在公司上班不敢想的。荒野中的日子,有艰辛,也有奇遇。我所能做的,只是活下来,去听、去看、去感受,把故事分享给更多的人

摄影:赵利山

藏     刀

朋友叫我收藏刀,不要店里卖的,要藏族人手里用的。

他也知道,那些店里的刀,看着精美,都不是真正的藏刀,只是工艺品,一个摆设而已。好的藏刀,出自刀匠之手,经过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磨练,依然光彩如初。它是有杀气的,刀入丛林,野生动物见了,吓得一哆嗦。

有个说法:藏族男孩一出生,称一下多重,按这个重量埋一块好钢,十八年之后挖出来,打一把藏刀,给他佩戴一生。

这么贵重的物件,如何才能收到,朋友给我出了道难题。当然,也不是收不到,而是要价太高,动辄上万。

过去不是这样。过去我们不提钱。

2002年,我和阿楠徒步进藏,走到藏北大草原,走近一个牧民营地。

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跨着一个少年,挥鞭示意:止步止步!然后掉转马头,疾驰而去。不一会儿,领过来另一匹马,马上坐着一条红脸大汉,问我们:从哪里来,有没有介绍信?后来才知道,他是村长的弟弟,村里唯一会讲汉语的人。

危险嘎,他说,你们再过去,会被藏獒扑倒。

当晚,杀羊款待。全村都来了,一共也没多少人,十来个吧。青稞酒一口又一口。卓玛一直站在你身边,听不懂你的话,只顾给你添酒,含着笑。喝一口,添一下,不知不觉,你便沉醉。火光之中,有个小卓玛,声如天籁。她先唱,唱完点名叫阿楠唱。那眼神,在羞涩中袒露,热辣滚烫……

唱至酣处,她取下身上的腰佩,送给阿楠。很一大块沉甸甸的银饰,跟她好多年了,说送就送,不接还不行。拿什么交换啊,我们当时是穷学生,身边最值钱的,也就这架向同学借来的相机。阿楠一咬牙,送了。

可人家不要,说,要了也不会用。那时还没有数码相机,她只要了几张洗好了的相片,有高楼的那种——阿楠在深圳拍的。事后很不好意思,定情之物还占人便宜。

摄影:赵利山

为什么交换?因为交换,不计价值,不求对等。爱恋一般,不管值不值,只求愿不愿,含着一份人情。但,如果强行交换呢?

2009年,我路过理塘,住在路边小店。

风雪正紧,我们在大厅喝酒。木门响动,弓腰进来一个康巴汉子。红色头饰盖了半边脸,斜披一件羊皮袄,腰间一把藏刀。方步走来,坐下摸刀,再抬手,腕子上很粗的一串象牙。

好猛的一条汉子!

我也是爱慕心切,约他过来喝酒,夸他长得好看,提出跟他合照。他搂住我胳膊,我摸着他的腰,笑得特别舒展。惺惺相惜,但语言不通。也没聊什么,就是你摸摸我,我摸摸你。没摸几下,他要看我的手机。

人家给我看藏刀,我给他看手机,也属礼尚往来。我给了。

他越看越喜爱,提出:拿藏刀换手机。

不是值不值的问题,而是我手机里存了太多信息,后面还要赶路,要跟朋友联系,我便婉言谢绝。他不答应,执意要换,不肯归还。我请店里老板翻译,解释半天,勉强要了回来。他脸色一沉,转身出门,翻身上马,冒风雪而去。

我以为这事儿完了。凌晨1点,“咣咣”砸门,我险些从梦中惊到床下。门外大叫大嚷,狂喊开门!听声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醉醺醺的,骂骂咧咧。

杂乱之中,听到老板的声音:不要开门!

“咣咣”又是几声,这回用的是脚。

眼看锁快掉了,我慌忙搬来桌子,把门堵上。外面推推嚷嚷,扭打起来。我也急了,抄起凳子,想着如果破门而入,就跟他们丫拼了!

等了会儿,听到有人抓墙,指甲划过墙壁,发出刺耳声,大概被沿墙拖走。再等一会儿,声音到了楼下,到了大街,淹没在忽高忽低的狗叫声中。

一会儿,又有人上楼,我心里一紧,听到敲门声,老板说:没事了,你睡吧。

哪里还睡得着!

那是川西的康巴汉子,是藏区最彪悍的一支,好多大事都是他们干的。我不敢怠慢,一夜没睡,第二天五点就退房。出门一看,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店外棚子下,睡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那条汉子,这么冷的天,还躺在店外守候,真难为他了。我轻手轻脚,走向中巴车站。

因为路途遥远,这里发车都很早。我坐进车里,呵气擦开玻璃上的冷霜,看到地平线开始发亮。看着小店的方向,生怕奔过来几匹马,围住我的车。如果真是那样,我想,即便手机不要了,干一架也是难免。但是也许他们喝得太多,睡得太沉,直到中巴车驶出街道,也没见他们出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藏族朋友也不交换了,也开始谈价钱了。

过去很有意思,我在一个小县城,看到两人当街站立,手握在一起,时而严肃,时而激动,时而长吁短叹,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哭丧着脸一万个舍不得,时而又抖动双肩装作蛮不在乎……两只手碰来碰去,就是舍不得松开,像两个醉汉躲在长袖里划拳。嘴里的爆发音,把肢体都带动了。这是在交易天珠,不让第三者知道价钱。

在偏远地区,走茶马古道,都是以物换物,各取所需。

走过帐篷,送给情人的都是小礼物,而不能用钱。拿钱就太见外了,太不带感情了。钱是大家都需要的,但是你,作为我的情人,应该懂得我喜欢什么,对吧?

摄影:赵利山

现在,各大进藏线路,你看中了什么,都不用问价,对方会很激动地出价。上次我碰到一个大叔,没聊上几句,他就主动叫来翻译,问我:这手上的藏刀,二万,你要不要?

说实话,我不敢买。主动推销,像车站拉客,心里没底。

其实我有一把藏刀,是村里老人送给我的礼物。当时我一个人要去荒野,别人都劝我不要去,老人二话没说,送给我一把刀。刀不大,刀鞘是银的,抽出来,发出冷冷的钢光,很醇厚的感觉。后来在上山,开路、砍柴、切肉,派上了大用场,尤其是面对狼和熊,给我很多底气。

每次遇见狼,我都握紧刀,在心里念叨: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要犯我,即便你们狼多势众,我也血拼到底,能扎一刀是一刀。后来我发现,在荒野有刀就像在城里兜里有钱,不是说一定要大开杀戒,而是万一有事也能迎刃而解。实际上,它给人安全感,有心理作用。

下山之后,我格外留意藏刀,问村里老人,哪里刀好?

左贡,老人说,那边有一个藏刀世家。

我去了,托熟人找到了地方,峡谷边上的一个村子。我说来打刀,有人指给我一间土屋。敲门没人应,我爬上围墙,看到院子里有炉子、木炭,堆满了钢板、兽皮,却没见人。邻居说,他们家去采贝母了,手机打不通。我问多久回来。他说,好多天晓不得。

我看看大山,云深不知处啊。算了,下次再来,就往回走。

走出村,看到青稞熟了,人们正在金黄里收割。快到江边,天上放出光彩,那是夕阳在山顶下落。阳光往上收,在一棵树下,我遇到一个小伙。阴凉之处有些昏暗,我点点头,走了过去,发觉他不住地看我。我索性转身,冲他打招呼: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他笑了,问我来干什么。

打刀,我说,我要打一把藏刀。

没有,他忽然说,这里没有刀的嘎。

没有刀?我看着他。他目光躲闪。这么大了,也不注意卫生,蹲在树下,手里拿着一个包,鼻涕一滴滴往下落着。

有刀啊,我说,我看到了。我还告诉他,是谁叫我来的,打刀的那家在哪里,邻居是怎么说的。听着听着,他忽然问,你是哪里人?好吧,我又告诉他我的来历。直到确认我没说谎,他才说,你胆子好大!

原来最近出事了,在管制刀具,没人敢光明正大来打刀,像我这样到处打听,可能会被抓进去。而且,他看我是汉族人,以为我是来暗访的。

钓鱼执法,我说,这叫钓鱼执法。

钓鱼?他不懂,只是说,你要小心。我才想起来,刚才看到的院子那么寂落,有一段时间没开工了。见他那么慌张,我问:你也来打刀?

他看看周围,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我一看,是一张图纸,画着一把刀。形状、尺寸、刃口,连刀鞘都画了。你画的?我问。他点点头。哦,我明白了,也爱刀之人啊。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给我讲解他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刀,感觉像一个技术男想要什么配置的电脑。别人告诉他,最近风声紧,不要过来了,但他太想要,赶了三天才到这里。

这么一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我们坐在树下,谈起刀来。

按他的说法,旅游市场上的藏刀,几乎全是假的,卖给那些外地游客的藏刀,是沿着茶马古道,从大理那边送过来的。云南刀,他说,好看、不好用。我所知道的某知名品牌,其实也只是改良版,属于旅游工艺刀。真正的藏刀,是有传承的,这个师傅叫农布,手艺来自拉孜。而拉孜藏刀,属于藏王刀,有一个师傅叫次旦旺加非常有名,得到过国家的认可。即便是在拉孜,真正的刀匠,也不过几十个人,平均半个月打一把(有的要一个多月、甚至半年以上)。算算,一年也打不出多少,怎么可能到处有卖?尤其是拉萨,遍地是假货,游客也不懂辨别,花高价买到的,不过花里胡哨的伪劣品,跟传统手艺没什么关系。所以他才走这么远,来这里打刀。

你,他竖起大拇指:厉害哩。

夸得我不好意思。我对藏刀没他那么有研究,只是听老人说这里好,稀里糊涂就来了。他还要跟我说了好多工艺,但时候不早了,我要赶回县城,这么短时间教我如何分辨,也是不太现实。我问他,你不回去啊?

不,他说他有办法。什么办法,我也不好问。看样子也没有留我的意思。好吧,别碍他的事儿,我说了声“保重”,离开了那里。

《完》

本文来自:刘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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