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农村家家户户养猪,一年养到头,杀了除了自己家里留点过年需要用的之外,其他就都卖出去了。
杀猪一般选在凌晨2-3点钟的时候,父母会先提前起来烧好大锅的热水备用,牵条电线在户外的空地上保持照明,然后铺上诸如垫板啊抹布呀之类的工具。
半夜三更,屠户来到,从他跨入猪圈开始,猪开始哼哼唧唧嚎叫,从浅入深,从稀疏变细密,从嚎叫变成哀嚎,特别的亢奋特别的凄凉特别的面临死亡时候的恐惧。
猪的嚎叫能把我叫醒,有的小伙伴们会起来看热闹,我从来不看的,因为我嗜睡,只等到我妈煮好了三件套,也就是瘦肉,小肠,猪肝,三样混一起,等水打开后放进去滚一滚,末了再放点盐巴,葱花,起锅,味道鲜美干脆,绝不拖泥带水,我妈叫醒我,我半躺着在半睡半醒中就着海碗我能滴汤不漏全部吃完,想想也真是本事。
后来我曾看过一次屠户杀猪,在猪的嚎叫中,屠户麻利的一刀入喉,猪血喷涌而出,流到事先放好的脸盆里,像涌动的小河流,猪的叫声开始变得越来越无力,越来越细碎,然后奄奄一息,眼睛慢慢地闭上了,最后命丧屠刀,接受被肢解被瓜分被各种烹饪然后端上桌。
我觉得特别的血腥。我看不得临死前它的那个眼神。还有它奋力的挣扎。
几年后我又看到过一次,待宰的猪跳出了猪圈,几个大人跑着,姿态各异,全力地拽着四支猪的腿往一个方向拖,猪边喘气边哀嚎,使劲全身的力气往回蹬,可是它没有成功,其中一个大人喊着:快拿榔头敲它,快点。
猪好像知道自己马上要遭灭顶之灾了,更是用尽力气,人和猪都满头大汗,我看到猪的眼睛,它在向我求助,我问自己,我能做什么。我想跑开,可是腿上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地方。
主人果真扛着榔头出现了,他自己也试了几次,没下手,另外几个人着急了,大喊:快点敲,快点敲,要不然拽不住了。主人终于狠了狠心,重重的的在猪脑袋上敲了一把。
就那么一下,我看到猪的眼泪流了下来,它所有的坚持,求助,都没有奏效,那应该是它生命里的最后一滴眼泪,然后它的眼睛慢慢发散,最后无力地垂下了眼睑。
从此后,我坚决不看杀生。
无论,杀鸡,杀鸭,遇到我妈忙不过来让我搭把手,帮她抓着鸡头或者鸭头的时候,我也坚决不看,把头转向一边,感受着我手上鸡鸭的挣扎程度来判断我是不是能够放手了。
后来我妈还跟我讲过一件事,以前大家家里都养耕牛,我家那头母牛每年农忙季节都贡献了巨大的力量,所以我们都很爱它,尽管它貌似用它的角撞过我。
隔年,母牛生了小牛仔,每次不忙的时候,我妈总是带着它去吃更嫩的草,去小溪的上游喝没有化肥水流入的水,夏天炎热的时候,还拿瓢子往它身上浇水洗澡,累得自己一身汗。
小牛仔也很有感情回馈,每次跟在母牛后吃着吃着,就会抬起头来往后看下我妈,看到了,就又低下头认真的吃草,没看到我妈呢,就哞哞哞的叫着。
后来我们要上学了,家里缺学费,爸就商量把小牛仔卖了,妈不肯,舍不得,爸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工作,那时也没办法,最后同意了。
牛贩子来牵牛的时候,妈躲在田地的这头不忍心看,把牛绳给爸叫爸去招呼着。
小牛好像有感应到自己的境遇,哞哞叫了好多声,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妈始终没敢去看,她坐在田埂的这头,听着小牛仔带着哭腔的叫声越走越远,自己也眼泪吧啦掉到天黑,站起来看到母牛孤独的站在田埂的另一头,脖子长长的伸着,眺望着远方。
我说,那小牛仔搞不好被养大了,也把自己的一生时光贡献到田地里呢。
我妈说,来买牛的都是屠宰场的,这买过去转头就杀了上桌了。
我听了我妈的话,和她一起哀伤了一会。
我可以理解我妈的内心感情,尽管对的是一头小牛,但是她照顾它,看养它,每天喊它出去吃草,每天晚上牵回来牛篷。她们建立起来的感情体系,一样深厚自然。
所以我从小和我妈在精神上就是一国的。
这些轻微的,细小的,琐碎的,或者有悖于常理的小心思,都能说明白,也都能共通。我们的情感走线大致一致,很容易在并行的人生道路上,彼此安慰,鼓励,嘉奖。
由杀生生发出来的诸多感慨,补充和解释了我人生轨迹中比较悖于常人的坑坑洼洼,我总能从中窥见细微之处。
我想,这大概是我的来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