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是我编的,因为,作家都善于骗人。然而,在鄂尔多斯康城,却真的有一间名叫「凤凰金玉」的玉器店,也真的有一块翡翠佛公,那么……你相信吗?
【云南是一块翡翠】
「谁也可以没有谁,然而,要是我们深深地爱恋过,没有你的我,终究是没那么幸福的。」
——借用张小娴的话,作为题记。
鄂尔多斯太把机场当机场了,处处簇新明亮,像一位经年穿着盛装的新娘,好看固然好看,可总感觉有点儿神经。没有永恒的盛装,那样的场景只会出现在影视剧里吧。而上海北京就好很多,机场里面什么时间都熙熙攘攘的,攒动着来往的无数人头,像一个磨出包浆的巨大火柴盒里盛着无数根火柴头,一股日常和家居的气息扑面而来,挤是挤了点儿,可那股正常的日常烟火气会让人觉得日子的稠密和粘。
云南的大概更好吧,也或者不好,冯逢还没去过云南,只会在头脑里无端揣测。
立达告诉冯逢,云南的空气仿佛都是绿的,河水也是绿的,连下雨时的雨滴都是绿的。最后,立达总要补充一句,嗯,绿得像翡翠。冯逢问他,那翡翠又有多绿呢?立达说,「在云南,清晨的第一滴露珠挂在草叶上,映出的那种绿,就是翡翠的绿。就是这么纯净」,立达最后总要点点头,给自己的描述画上句号。
原来,云南有这么绿啊。冯逢是北方人,从没去过云南。而立达是土生土长的云南人,每次,立达描述完云南的绿之后,冯逢就把云南想象成一块翡翠,这种想象有时甚至把冯逢的心都浸染得一片绿意。
冯逢和立达是在北漂时认识的。
这几年,鄂尔多斯也有许多人先后去北漂。
有人说,北漂的感觉,真的就像《北京北京》里唱的那样,像盆味道怪异的蔬菜色拉,好像是色拉酱放少了,又好像是苦苣放多了。像许某人那种后来蹿红成为大腕儿的,简直就像是蔬菜色拉里不小心掉进一块水果,而且盆里为数不多的色拉酱都被这块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水果给沾完了。最后的结果是,本来就酸甜可口的水果因为表面蘸了一层受人喜爱的酱,瞬间成为许多人口口相传的甜品。有很多人不知道,它其实只是一块误掉进蔬菜色拉中的水果而已,总有一点儿怪怪的味道。
冯逢初来北京时,跑酒吧作歌手,有时也客串主持,就像一苗放入蔬菜色拉盆里的苦苣,因为身边还挤着其它更有吸引力的菜,所以能沾上色拉酱的时候就少,所以总透着一股子让人皱眉的苦味儿。
可是冯逢是个做事有长性的姑娘,她知道自己的实力,就一路坚持下去。渐渐地,挤在她身边的其它蔬菜越来越少,沾在她身上的色拉酱越来越多,她歌声中独特的味道终于被人们尝到了。
人们都说冯逢的歌声有味道。
有什么味道?
大概只有冯逢自己知道吧。
微苦的味儿。
第一次见到立达,是在初冬。
立达穿着一件小翻领的皮夹克,有腰带,垂下来,看上去挺有范儿,可胳膊肘的位置却磨出了白灰色的印迹,像一段旧时光,怀念起来让人觉得微酸,却没有人想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冯逢第一次看见立达,就觉得他不知哪里长得像张信哲。这样一来就暴露出冯逢是个70后,张信哲火的时候,冯逢正在上高中,那种阴柔的曲风,把冯逢她们一帮女生迷得五迷三道的。
后来,张信哲慢慢没那么红了,冯逢却迷恋上了唱歌。
高中毕了业,没考上,冯逢就出来闯世界,梦想挂着一把吉它走天涯。这可真是个梦啊,可作梦时最好能有一间暖一点儿的卧室和一床舒适一点儿的被窝,不然,连作梦都是梦那种被冻成一条狗的梦。
来到北京之后,冯逢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作梦的地方,如果你在你原来的地方是个招人喜的喵星人,那么来到这里之后你一定要迅速把自己变成一条苦哈哈的狗,或者,不是人最好。
梦?根本不可能。梦就像饭后甜点,如果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哪有人会想到它。
刚开始的半年,冯逢成天奔波着为饭钱而焦虑。半年以后,她偶尔可以做一做饭后甜点一般可贵的梦了。
当梳着一头长发,眼神中慢慢有了那么一点点沧桑味道的冯逢走在人流涌动的街头时,没人能看出她的实际年龄。在这期间,有些人觉得她年轻得让人心动,有些人则觉得她漂亮得让人动心。
而十年的苍茫岁月,对冯逢却既不动心,也不心动,他像一个超有耐心的风投界大咖,不动声色地看着冯逢把自己最有升值潜力的十年时光投在了北京。可是,想象中丰厚的回报还是迟迟没有到来。
直到立达的出现。
看着座位上酷似张信哲的立达,冯逢稍微怔了怔,随即,上学时候追星的情景一点一点漫上来,像水一样,先漫到嘴边,又到了鼻子边,又淹过了眼睛,随后,冯逢整个人溺在往事的水里呆住了,好半天,她才惊醒过来,连忙把头浮出这悄悄将自己淹没的水面,微微吐了口气,平缓了一下呼吸,有些微微疼的肺部似乎在提醒她,该把手中的烟掐了,该上场了。
冯逢一把拧灭手中的万宝路,一星烟灰带着温度掉落在牛仔裤上,她连忙掸了掸,有一点黑灰色印记沾在了上面,仿佛是这一天的星标事件。
「这个人,是猴子派来让我想起从前的吗?真逗。」
冯逢和调音师说了声,有意无意地选了《难以抗拒你容颜》。年轻的调音师呆了呆,他稍稍有点儿稚气的诧异,真像是晨雾中马上将要在绿叶片上滚落下来的露珠,看得人又担心又想珍重,简直想伸出手去掬住。
冯逢和调音师男孩合租了三四年公寓啦,这孩子单纯、正直,做事又认真,冯逢和他相处得不错。
多年不唱的老歌一但唱起来,就像是和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突然相遇了,刚开始,会有点儿感慨,感慨会导致喉头轻微哽咽,一会儿静下来之后,就会感觉到和这位老朋友的感情又比过去深了几分,多了婉转,多了韵致,多了那么一点点慨叹。会觉得比从前的交流更顺畅也更深入。
那晚,冯逢把这首《难以抗拒你容颜》,唱出了老友初遇的味道。
从来不怎么听这些歌的九零后调音师男孩被惊着了,冯逢那略带着沙哑的中性嗓音,把这首婉转细腻的歌翻唱得沧桑撩人。
立达坐在下面,冯逢刚开始唱时,他没怎么特别在意,唱了那么三四句之后,立达慢慢觉得这家酒吧里好像没有其他人了,只剩下自己和台上的这位女歌手了,又一会之后,觉得这位女歌手好像已经从台上下来,坐在自己对面的位子上,在对着自己浅声低唱了。
立达从这首歌里面,一会儿听到北京街头煕煕攘攘中的孤寂,一会儿又听到茫茫草原上牛羊的叫唤,一会儿又从这歌里面看到一位女子风尘仆仆的背影。
总之,立达坐在酒吧里,硬是把这首歌听成了画面唯美而沧桑的MV。
冯逢唱完好一会儿了,立达还坐在那里握着半杯啤酒出神。
冯逢微微歪着脑袋在一旁看了会儿立达,想了想,走到跟前,轻轻问:「可以吗?」立达回过神来,连忙说:「可以,可以。」
冯逢坐下来,抬眼看着立达。
立达招来服务生,用眼神问了问冯逢想喝点儿什么。
冯逢点了一杯雪鹿八度,这是家乡的啤酒,虽然,它被燕京买了。可是,就像一个离开鄂尔多斯来北京漂泊多年的人,你能说他就是北京人了吗?显然不能。
所以,想起家乡鄂尔多斯的时候,冯逢有时就会喝一杯雪鹿,虽然,这酒不是鄂尔多斯本地产的。可是,对一个身在北京的人来说,整个内蒙古,就都是他的家乡了。
而这个晚上,冯逢又点了一杯雪鹿,不是因为想家,而是因为看到了立达——长得像极了张信哲的立达——让她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时光。
「其实,很多人,尤其是恋人,大多是记不清楚第一次见到时,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的。」冯逢在多年之后和我坐着聊天时,给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所以,我也就无法在这里向大家转述那一晚冯逢和立达究竟聊了些什么。
只知道,那一晚,他们聊得很好。
认识之后,冯逢知道了,立达是搞玉器生意的,家在云南。从认识的那一天起,立达就对冯逢说,一定要带冯逢去一趟云南,虽然,自己的父母都不在了。「云南好绿,绿得像一块翡翠。」立达每次向冯逢说起云南时,最后都要这么总结一句。
「哦,云南是一块翡翠,好美啊。」冯逢总要接这么一句。
虽然一直没去云南,不过立达却送给冯逢一块翡翠项链,说这是自己的母亲留下来的。
冯逢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块翡翠,这是一尊小小的翡翠佛公,绿得让人心惊,又透着时光的温润。从此以后,冯逢不论什么时候,都戴着它。
冯逢虽然也很向往云南,可暂时又去不了,冯逢就还是每晚出去跑场子,在相对固定的那几家酒吧里唱歌。
北京这地方,说它是个崭新的城市,也不为过。因为,每天都有那么多像十年前的冯逢一样年轻的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这些鲜活年轻的面孔,让这座城市看起来总是年轻而徜徉着各种希望。只是,时间长了,沧桑就会像秋天的霜雪一样,慢慢布满他们的眼神,甚至爬上他们的额头。
当秋霜一样的沧桑慢慢汇聚的多了,北京就下了一场略带着沧桑的大雪。
认识立达的那年冬天,北京第一场雪下过后,清晨,冯逢就着雪光,在洗漱台的镜子上,看见自己的发间有一根剌眼的白发。她冲还赖在床上的立达喊了一声,立达含糊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吃早餐时,冯逢一直等到立达狼吞虎咽完后,才说:「立达,我想去趟西藏。」
立达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笑意:「文青病。」
冯逢严肃地说:「不,这世上再没有年轻的冯逢这一说了,我都不知道我现在是年轻着呢,还是已经老了。」
立达伸手轻轻触了触冯逢:「……明年」
冯逢握住立达,继续严肃地说:「不,就现在,马上。」
从飞机上看下去,大地上的湖泊河流,像是一颗又一颗洁白的大珍珠和一条又一条银白的丝线。
拉萨机场是全世界最大的机场,因为它有全世界最长的机场跑道,不然,飞机就飞不起来。机场风大,吹乱了冯逢的头发,包括那根白发。立达紧紧拥着她,为她挡风。冯逢轻轻靠在立达身上,心里是暖的。
虽然西藏的很多水域在冬季都结冰了,可是从车窗内望出去,冯逢似乎还能看到它们流动时的清澈。是啊,结冰的河流,是安静的清澈。
半个多月的时间,冯逢和立达走过了西藏的许多地方。冯逢觉得,整个西藏就像一个巨大的香炉,处处缭绕着藏香的浓郁。五彩的经幡镶嵌在蓝天底下,衬着洁白的大地,让喇嘛们的紫红袍子更鲜丽。
在玛吉阿米餐厅的门口,冯逢和立达张望了半天,挤不进去,排队又要很长时间。没办法,想来这里找寻仓央嘉措情种足迹的人太多啦,今天的玛吉阿米,风月无边,座位有限。
两个人只好出来,沿着灯火下的八廓街漫步。
八廓街旧旧的,脚下的石板路却泛着淡淡的青光,所有的老房子无一例外都有一层岁月婆娑了几百年的包浆,黯淡,陈旧,却又淡得安稳,旧得踏实。冯逢和立达轻轻地走着,手牵在一起,走着走着,忘了,松开了,立达马上又捉住,更紧地扣在一起。冯逢转头看看立达,笑。
就这么一直往前走,一段明,一段暗。
明处,是冯逢恬淡安静的眉眼。
暗处,是冯逢恬淡安静的轮廓。
真好啊,可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儿好。真想就这么一路走下去,不要停,就这么一直牵着手,一直走。立达心里暗暗想着,鼻子用力嗅着冯逢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味道。「那些可恶的影视剧原来都在骗人,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原来根本没那么多可说,也不需要说那么多,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一起默默的走路,都这么开心啊。」
要不是冯逢最后喊冷,估计他们会一直这么走下去,一直走下去,走进时间深处的巷子里。
立达脱下自己的大羽绒服给冯逢披上,冯逢不要,怕立达冷,立达坚持要她穿。好长时间才打上一辆车,坐在车里,立达哆嗦着,冯逢搂紧他,给他焐手。立达怕冯逢冰,想拿开,冯逢坚持着:「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矫情啊?」立达满眼都是笑意:「哪有啊,你这个人,从头到脚在我眼里都是好。」冯逢扑哧笑了:「哎呀,好酸,我们俩不能再这样了,不然会把对方酸死的。」
第二天,立达和冯逢租了辆车,开着去藏南一带自驾游。
那里的路好窄啊,仅容两辆车会车通过。过一个弯道时,对面突然飞快地开来一辆车,占了里道,眼看着是躲不开了。
冯逢醒来时,是在医院的床上,旁边有两名交警。
冯逢木然地盯着交警,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反应过来:「你们?立达呢?」
交警告诉冯逢,说她男朋友被撞身亡了。一阵巨痛从心脏的位置瞬间扩散到全身,疼得冯逢说不出话,她盯着交警,死死地盯着,盯得两名交警都毛了,他们硬着头皮把下面的话说完:「你男朋友完全有可能躲开,但是,那样一来的话,躺在这里的就不是你了……相撞的瞬间,他把方向向右急打,结果,他那侧的车体受损严重,而你这侧相对就轻了……」
听完了交警的话,冯逢觉得自己体内的水分都干了,就像一根枯树干一样,轻轻一折就有可能断。又觉得头脑就像一张白纸,白得那么惨。「立达……」这两个字才在心里闪过,立刻觉得有一块大石头通的一声砸在肚子里,把所有出声的可能都堵死了。又觉得心脏的位置被一根细而柔韧的丝线牵拉着,牵拉着,快要把心脏从腔子里牵出来了。冯逢大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发出一阵一阵的喘息。医生吓了一跳,以为她缺氧。只有冯逢自己知道,这是痛的,心痛。
冯逢的伤不是那么特别重,只是,痊愈之后,脖子下方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清晰的佛印——是那块翡翠佛公硌下的。而翡翠佛公竟然奇迹般地没碎。
回到北京,冯逢开始收拾行李。她只留下立达曾经穿过的那件旧皮夹克,胳膊肘位置的灰白色的印记还在,一直都在。其余的,都丢掉了——那些旧的器物上面,每一件都附着着从前的风尘和过往的气息,不要说触摸,看一眼都觉得往事扑面而来,噎得人喘不过气来。留着它们,只会把自己淹没在里面,再也出不来。
鄂尔多斯太把机场当机场了,处处簇新明亮,像一位经年穿着盛装的新娘,好看固然好看,可总感觉有点儿神经。没有永恒的盛装,那样的场景只会出现在影视剧里吧。而上海北京就好很多,机场里面什么时间都熙熙攘攘的,攒动着来往的无数人头,像一个磨出包浆的巨大火柴盒里盛着无数根火柴头,一股日常和家居的气息扑面而来,挤是挤了点儿,可那股正常的日常烟火气会让人觉得日子的稠密和粘。
只是,无论稠密还是稀疏,身边少了立达,今后的日子里,不管有开心还是不开心,也仅仅只是一份啊。如果有立达在,哪怕只是在月光底下散步,两个人的影子时不时叠在一起打打架,都觉得好玩儿……
冯逢安静落寞地看了一会儿鄂尔多斯机场大厅上的那些壁画,更觉得孤独了,因为画上面的人们色彩鲜丽,笑逐颜开,不像自己,整个人都像一张朴素清冷的素描。
「虽然回来了,可是,以后就留在这里吗?……家乡」
正想着,突然一阵强烈的反胃袭击了冯逢。
医院正式确定了冯逢怀孕的事实。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两个月之后的冯逢,安静地坐在康城那间名叫凤凰金玉的玉器店里,桌上铺着医院的诊断书,诊断书上放着那块翡翠佛公,冯逢仔细地看着。午后的阳光快要移走了,不过还是把大块大块又清又白的暖留在冯逢脸上。她就那么看着,看着,突然,没有一点征兆地,眼泪像阀门失控的自来水一样,刷一下就冒出来,不停,一直冒,一直冒。有些眼泪就落到了翡翠佛公上面,此时,阳光也晃到了上面,她的耳边,是立达曾经说过的:
「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绿吗?就是盛夏清晨,第一滴露珠落在一片嫩叶上,又透出来的颜色,那就是最好的绿。翡翠,就是这样的绿。」
冯逢默默地在心里说:「等我们的孩子生出来,我就带他去看看这样的绿,去你的家乡,那个像翡翠一样绿的地方。」
午后的阳光照在康城这间名叫「凤凰金玉」的玉器店,它像一块温婉雅致的玉石,镶嵌在康城这座有着欧陆小镇风情的城市街边,略略带着沧桑,像一个有故事的人,等着你来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