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身上背负了太多太沉的东西,尽管这并不是他所能选择的。他的才华在为他赢得赞誉与赏识的同时也把他挟裹进了权力斗争的中心。
如果他只是碌碌无为平庸无奇的曹氏子弟中的一个,他也许能顶着一个某某侯的名号在一块不算大的封地里安宁地平淡地度过余生,如果他是一个才华出众的异姓士人,也许还能在曹氏政府里大放光彩,为他心心念念的大魏贡献力量。
但偏偏他的才华光风霁月,连瞎子都会目眩。
偏偏他还是曹家为数不多的适龄继承人中的一个。
他就算自己没有这种心思也会有人主动凑过来鼓励他煽动他推他下水。
政治投资,万一赌赢了,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何况年轻气盛,又怎么会没有一点点野心与志向?
他说,辞赋小道,壮夫不为,他说他情愿戮力上国,流惠下民,成一家之言不过是万不得已的备择选项。
但是他未必清楚世子之位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也不明白自己究竟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想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但或许,他自己对这些话具体意味着什么,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印象。
在拥泵的撺掇与欢呼声中他朝着貌似光明的前景走过去,尽头却是不曾想见的沼泽与深渊。
他并不是没有机会。
即使是在曹操已经宣布立哥哥曹丕为世子之后。
曹操病死在洛阳之后,事先接到他诏令的曹彰是最先赶到的一个。
随后曹植也被卞氏派往洛阳,而此时肩负守邺重任的曹丕,还面对着一片乱象的青州兵手足无措。
带着军队暂驻洛阳的曹彰语出惊人。
他告诉曹植,父亲让我赶回来就是为了帮助你继承王位。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至少这个态度表明了曹彰愿意站在他这一边。
他有军队,有名望,有才干,还有不可多得的时间与空间优势。
如果他真的想,已有的定局瞬间就能翻盘。
但是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你没看到袁氏兄弟吗?“
我不知道曹丕被立世子之后,他听杨修叹息着说自己已经死得太晚了是什么心情,被迫离开生活了多年的邺城与兄弟姊妹从此天各一方再未重逢是什么心情。
也不知道他后来近乎乖巧的写下那些歌功颂德的表文和自我诋毁的令诏时又作何感想。
陛下以盛德龙飞,顺天革命,允答神符,诞作民主。……陛下承统,赞成前绪,克广德音,绥静内外。绍先周之旧迹,袭文武之懿德;保大定功,海内为一,岂不休哉!(《庆文帝受禅表》)
陛下以明圣之德,受天显命,良辰即祚,以临天下。洪化宣流,洋溢宇内。是以普天率土,莫不承风欣庆,执贽奔走,奉贺阙下。况臣亲体至戚,怀欢踊跃!(《庆受禅上礼表》)
臣闻风凰复见于邺南,黄龙双出于清泉。圣德至理,以致嘉瑞。(《龙见贺表》)
臣抱罪即道,忧惶恐怖,不知刑罪当所限齐。陛下哀愍臣身,不听有司所执,待之过厚,即日于延津受安乡侯印绶。奉诏之日,且惧且悲:惧于不修,始违宪法;悲于不慎,速此贬退。上增陛下垂念,下遗太后见忧。臣自知罪深责重,受恩无量,精魄飞散,忘躯陨命。( 《初封安乡侯表》)
臣愚驽垢秽,才质疵下。过受陛下日月之恩,不能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而狂悖发露,始干天宪。自分放弃,抱罪终身,苟贪视息,无复希幸。不悟圣恩爵以非望,枯木生叶,白骨更肉,非臣罪戾所当宜蒙。俯仰惭惶,五内战悸。(《封甄城王谢表》)
……
他实在是被打压够了。
曹丕统治时期,诸侯王的日子并不光鲜。
一个王国,至多只有几百个老弱病残的士兵来守卫,有人烟的地方往往彼此相隔甚远,即使是出去游猎,诸侯的活动范围也不过方圆三十里而已。再加上一举一动都有朝廷指派的所谓“防辅吏”“监国谒者”来紧密监视,随时准备上报,连想祭祀一下祖先也得先和朝廷打报告,征得同意方可实行。他们说起来是王侯,其实不过是被画地为牢圈养着的囚犯罢了。
曹植身为重点监视对象当然更不好过。
“所得兵百五十人,皆年在耳顺,或不逾矩。虎贲官骑及亲事凡二百余人。正复不老,皆使年壮,备有不虞,检校乘城顾不足以自救,况皆复耄耋罢曳乎!……又臣士息前后三送,兼人已竭,惟尚有小儿七八岁已上、十六七已还,三十余人。今部曲皆年耆,卧在床席,非糜不食,眼不能视,气息裁属者,凡三十七人。疲瘵风靡、疣盲聋聩者,二十三人……常自躬亲,不委下吏而已。”
(《谏取诸国士息表》)
连修缮一下自己的居所都得从以前汉武帝朽坏的宫殿里拆材料。
这还是多年之后给魏明帝发发牢骚才有所剖白,曹丕在的七年,他对这些缄口不言。
曹丕待他可谓是刻薄。
即位之后,很快灭了全力支持曹植的丁氏满门。
他想祭祀一下父亲,朝廷发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诏命,总之是不许。
派来的监国使者灌均也想着法儿的要找曹植的碴,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他也许一气之下做了什么过激的举动,于是转身就被告发“醉酒悖慢,劫胁使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很快曹植就被流放到临淄边海以待发落。
此时洛阳朝廷已开始商议对他的处置,博士等议“可削爵土,免为庶人”,有官员甚至直接提出可以据此赐死。
如果不是母亲卞后还苦苦相求,曹植此次恐怕难逃一死。
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的曹植被改封安乡侯,送去洛阳改造。安乡侯不过挂个名号,名下并无封地。
呆在曹丕眼皮子底下,他抄了一份灌均告发他的奏章和三台九府上奏的文书放在身边,朝夕讽咏,表明自己认罪态度良好。
随后又被改封甄城侯。
两年后,曹丕难得的邀请那些原本被分封到天涯海角的兄弟们一同到京师会节气------这也是他们中大多数的最后一次与家人的团聚了。
这一次,他私下里背着刑具,光着脚走到曹丕的宫阙之下。由于之前的传言,母亲卞后以为他已自裁于进京路上,此时见到自然喜极而泣,而哥哥曹丕,就那样一直在旁冷脸站着,从始至终,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允许他穿上鞋。
之后的会面里,曹彰在京城莫名其妙的暴毙。
“(黄初)四年,(曹彰)朝京都,疾薨于邸,谥曰威。” (《三国志-曹彰传》)
如果七步诗或者类似的事件曾经发生过,可能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
回到甄城不久,他又被改封到更加贫瘠的雍丘。
七年里他一共被改封四次,迁居三次,哪个地方都呆不长久,往往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方经营得稍有起色,过不了多久便又被徙封,一切又得从头再来。
雍丘的监国使者对他也并不友好。刚赴任就又被举报了。
这次更奇怪,连罪名也难觅记载,只知道闹得沸沸扬扬。最终怎么解决的,曹植只说是自己“信心足以贯于神明”的缘故,别的也没有多提。
经过曹丕这么多次的恐吓与敲打,我几乎都要怀疑曹植是不是要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
他会主动把父亲赐给自己的铠甲和宝马上缴给有关部门,摆出示弱讨好的姿态,不失时机地写一些歌颂祥瑞的诗文。几乎从未看见他在文章里抱怨过曹丕一分一毫,最多,不过怨恨是小人离间诬陷。
后来黄初六年,曹丕途经雍丘,赐衣增户,他 “孤何以德?而当斯惠;孤以何功?而纳斯贶” 的口吻近乎惶惑,而 ”赖蒙帝王天地之仁,违百司之典议,舍三千之首戾。反我旧居,袭我初服,云雨之施,焉有量哉!”则几乎是感激涕零了,仿佛被惩罚久了的犯人稍得松快便对施虐者感恩戴德。
再后来,曹丕死了。
一篇《文帝诔》竟然写得洋洋洒洒情真意切,不厌其烦的叙说曹丕种种勋绩。
甚至,他说,“追慕三良,甘心同穴”。
我愿意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后来只流传下残篇的《慰情赋》里当头便是一句:
“黄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风飘寒,园果堕冰,枝干摧折。”
黄初何曾有八年。
曹丕死的时候,正是这个年号下第七个年头。
从头至尾,他都不是野心家,只是一个天性正直仁厚,又恰好才干出众得不合时宜的年轻人。
不知道后来,他再想起那一年,洛阳满城缟素之下,曹彰郑重地握着他的手,等待他的答复的时候,有没有一点点遗恨。
毕竟抛开那些冠冕应制之作,即使后来他的诗文依旧才藻不减,甚至因为那些磨难与隐忍,词句之下往往暗流汹涌情致动人心魄。
但少年的飞扬恣肆的锐气,再也看不到了。
那个纵情饮宴雍容衽席的少年,那个洒笔酣歌和墨谈笑的少年,终于和建安二十五年,一同死掉了。
后记:
对于曹植之才,想顺便提一下,挺多人印象里,曹植只是个文才不错的人,但其实他的政治军事才能并不弱,只是曹丕曹睿两代君主的不信任让他并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
关于他没有和曹彰联合反水这件事,有人认为他是傻或者软弱,但当时大多数人是站在曹丕一边的,他原本的党羽已经被曹操翦除得差不多了,他确实有力量一搏,但如果输了,后果将是毁灭性的。更多人倾向于说曹植此为是“以天下让之”,这种时候的内乱,无疑是对刚刚失去曹操这根主心骨的魏国基业的又一重大打击,兄弟阋于墙,吴蜀两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的几篇关于征讨东吴的表文也看得出他还是有一定政治素养的。
魏明帝时期,曾经发生过一次天子驾崩的谣传,慌了神的百官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打算迎立曹植,他的名望由此可见一斑。
其实想想也未免可笑,很多可能会产生影响的因素,已经散落在时间的洪流里,真实的曹植,有着怎样的心态,又面临过怎样的抉择,已经有了无数种的可能,而我们难以验证。我并不是要否定史料的价值,只是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以一种置信区间的模式生活着思考着,而在这样的思考模式下,史料只能是用以推测事实的证据与基础。
说到底,这也只是我眼中的曹植啊。
千秋功过,落与我一宵闲话,半屏妄言,大概也算得是一种黑色幽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