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安静的小城,安静的如一潭秋水。保守、呆滞、屈服、墨守成规;束缚着,又有冲脱不出去的骚动与焦灼。表面生活的平静与内心生命的冲突结为一体,成为一个面具的外表与里层。可能大多数都没意识到他们是生活在面具的表层。必竟隐秘的事与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和焦灼对小城普通人来说是没有必要和奢侈的。但生活是矛盾的,它们确实是存在着的,只不过是隐性。只有当一场场小小的悲剧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中时,它的必要和奢侈就会化为人们口里有形的叹息。而它在岩层左奔右突的时候,人们往往会讽笑,闲得蛋疼,吃饱撑的。可见对小城人来说,吃饱还是摆在生活层面上首要的事。其他的就属于自寻烦恼,给茶余饭后的人提供些消遣罢了。
梅梅最近有些消沉。一些谬笑像小孩子在广场上吹气球样,你鼓起腮帮一吹,我鼓起腮帮一吹。这个小圈子里的气球兜兜转转,就兜到了梅梅那里。梅梅心里很惊愕。大约是平静庸俗的无所事事,对于生活水面上,突然冒出的小小水泡,大多数人都有猎奇、围观心理,要瞧瞧它如何出丑地戳破。当然围观时,少不了挖苦的嘲讽及鄙夷的道德评判。梅梅颤抖地发现自己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小水泡。她信奉,越描越黑的古训,也清醒辨白就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内心绞痛着、消沉着、颓废着,行尸走肉般。表面波澜不惊,就像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抖栗的秃鸡样,在圈内被人围观、嘲弄、鄙视。小城很平静,它的平静在于它水面的涟漪总是一层漾起一层,一层覆盖一层,旧的消逝,新的又引起平静庸俗、猎奇的人的围观和关注。梅梅希望生活恢复不被人关注的表面平静。平静平庸得就像夜晚广场上跳广场舞中的人头攒动的一个看不见的小黑点。至于小黑点的内核与其他黑点的内核有什么质的不同,这大概只有这个黑点的内心可诉告它。
梅梅这段时日极度反常。一会儿狂喜,脸上洋溢着初恋的甜蜜与吉光,容光焕发像春天的百合饱尝雨水的滋养,从花蕊到叶片都极致地在耀阳里舒展灿烂的生命肌体。不几日又悲观绝望地觉得人生了无生趣,觉得活在世上一点意思都没有。对任何事物都丧失了兴趣,好像突然没了生命的原动力和生的欲望。实则这种情绪的反常及生活里的种种无兴致,是因为有一种更大的欲望和渴求在折磨撕咬着她。那和一件隐秘的事有关。这种隐秘只能在内核中自我品舔它的甜蜜和在暗处承受它绞肉般的折磨。当你想向外界释放时,它无端就会成为一朵众人围观嘲夷的小水泡。梅梅沮丧消沉的内核,通过生物电波在体内一波不停一波地激荡着,在皮肤内擂捶着她的肉体和灵魂,撕噬着她。
昨天嗨程联票的联络人打电话来,说到欢乐谷的旅行已安排在这周的星期六。梅梅有些后悔,前些日子心血来潮想到去旅行。现在她不想去了。这件事一直困挠着她,让她丢魂落魄,对自己充满了质疑,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怀疑。她恨这件事,恨这件事的始俑作人。没有他的存在,她的生活是一滴透明的清水,像富春江的水,可以看到水底沙砾上鱼儿欢快的游动。他打破了她生活的平静,也开启了她对生命价值的重估。但这一切都不能言说,只能在心底的河床静静地流淌,流过缜密繁芜的心野;又仿佛不知从哪里迸进山谷的几滴清澈甘泉和几缕新鲜阳光,让人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懊恼。星期六去吧,已经报了名,钱也交了。梅梅想,可能这次出外旅行会冲淡她心底的那份伤痛,让她明白一些生命中迟早要分辨的事儿。
星期六的早上,她坐上出外旅行的大巴车,拣了一个第四排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来。看看沿途春天里的风景,会让心情好受些。车上陆陆续续有人上车。这辆大巴车,可坐四十来人,有很年轻的女孩和男孩,也有老年夫妇,大多数是中青年年龄偏大的男女。看得出来这是一群经济上还宽裕,精神上有些追求的人。出来旅行,大家都很放松,车厢里开始有愉快轻松的笑闹声。梅梅在里面没有一个熟识的人。车开到惠民路上停了一下,上来了三个人,其中男的是梅梅以前的同事。他们一家三口一直走到车厢的最后排坐下来。
梅梅拉开车窗帘,望向窗外。公路两旁的田地里一条条用透明塑料薄膜扎的草莓篷早搭好了,路边上摆放了用木板竖起的欢迎采摘新鲜草莓的字牌,并在临时搭起的木板桌上放了碗径面大小的一筐筐新鲜如滴的草莓。车掠过草莓地,眼前是小城要通火车和高铁的施工路段,高臂掘土机把掘出的土块一铲铲地堆积在高土堆上。梅梅的眼神是漂游、空洞的,她望向窗外,实质望向的是自己的内心。
她的生活很幸福。她重新审视了一下她之前的生活。得出的结论毋庸置疑。但她现在浑身不自在,全身心地失落。她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很不幸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不幸福。按道理说,她没有不幸福的理由。她有个很幸福美满的家庭。在国家放开二胎政策前,她已冒着行政处罚拥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丈夫很爱她,她也很喜欢她丈夫。在幼年时她曾有过一段阴霾的生活。太约在她八九岁的时候,她上面一个哥哥病死,从此父母陷入长年月的悲痛中,忽略了对她和弟弟的关注,家中从来就没有欢乐,她和弟弟在家庭情感中也成了被遗弃的人。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她一直是一个自卑、不自信、内向、忧郁的人。一直到她遇到她丈夫,在开朗、乐观、宽宏、包容的丈夫的呵护和宠爱下,她才慢慢变得自信快乐起来。所以她很喜欢这个欢乐窝,这个不用怀疑。温暖、幸福、温足的家庭生活也一直是她自少女以来最大的梦想和追求。她有份不算很累,但也不算很轻松的工作,在体制内,有保障。工作年月长久了,机械地重复,使她说不上对这份工作有多感兴趣,但这份工作确实充实了她的生活。更准确到位地说,这份工作让她成为了小城里一位独立的、较体面、有尊严活着的妇人。给予了她自认为一个女人的经济上的独立。至于人格上的独立,在她没有触碰到独立人格独立行事更宽泛的范畴之前,她很少想这个问题。难道妇人不就是围着家庭、孩子、男人转吗?难道安稳、平静、温馨、温足的家庭对一个小城妇人来说不是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吗?难道人生还有另外的幸福可言吗?在这件事出现之前,梅梅一直把这作为人生的最高理念来践行。在这个中部省份偏僻的小城生活的梅梅,难道她不幸福吗?梅梅皱起眉头在心底再一次质问自己。
“各位旅客,上午好!我们出来玩,就要玩的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为了让各位旅友度过愉快的旅途,我现在准备了一些节目。我们车上共有四十五个人,按报名顺序分成五组。每组的毎个成员都要到前面来介绍自己,表演一个节目,活跃气氛,娱乐娱乐。最后还要进行小组评优环节。为荣誉而战!现在有请我们的主持人,男一号登场。”嗨程联票的主持人,年轻的男一号手持麦克风,热情洋溢地面向全车厢旅客喊话。梅梅的脸从面向车厢外转向车厢内。她有些紧张,每个人都要表演一个节目,她什么都不会,五音不全。明知道这是一个娱乐性的环节,梅梅还是调动大脑运转,搜索自己能有什么可以拿得上台面的才气。
车厢内三三俩俩很私密的谈话明显少了,小了。大伙的神经都被一个发条给拧紧了。或者说想看看上台表演者的才气展示;又或者说想借此通过观察上台者的神态、肢体动作、语言表达,这整个过程来窥探这一个个陌生者或平往熟识的人在另一种场合下不为人知的外在形象和内在精神、禀赋。暗自思忖自己应该怎样应对即将面临的在大伙儿面前坦露自己。应该说,这场娱乐活动还是戳到了大家的兴奋点。车厢里的人来自小城里各个私密的小空间。私密的空间虽然平静、安全,但不可否定,它多少还有点憋窄、单调、单一,具不流动性,甚至戴着假面具。今天突然有一个机会可以在这么多不是很熟悉的人面前,通过一些娱乐,了解别人生活的一面,这多少引起了旅友的兴趣。大多数时候,他们是坐在电视机前或盯着滑动的手机屏幕,做被动的信息接受者,看明星们的真人秀、小鲜肉们的萌翻天。在大部分的现实生活中,多数人可能只是机械刻板地生活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随着一个巨大的机器旋转着自己差不了分毫的喜怒哀乐的日常生活。这种全新的自我心理挑战,对车厢里大多数没有过在众人面前表演经验的小城人来说,确实是新鲜,是超脱平素生活的一个新的台阶。可能在这样一个短暂、私密、新鲜的空间里,可以暂时脱下平往疲惫的面具,重新审视和打量自己。旅友们心里都心存感激,感激组织者给了自己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因为男一号说了,每个人都要表演,一个都不能少。每个人都不能当自己的逃兵。梅梅开始重新思考自己应该怎样度过眼前的这场公关危机。她在神游的苦思冥想中,被现场的热烈和别开生面的表演拽回了现实。
“大家好!我来自仙女湖之花——凌波仙子艺术合唱团。我在外贸园区上班。我给大家带来的是一首栀子花开了。”车厢里有些小嘈杂,男一号打趣,“是小城有名的凌波仙子艺术合唱团主唱,在去年小城文化节获金奖,相当于牡丹江艺术团的水平。”“别听他瞎掰,业余组合,专业水准。热爱多于水平。”“姐,这就谦虚了,你们可是小城第一,她们可是冲着中国好声音去的。”胖腴的凌波仙子合唱团主唱叽哩呱啦和主持人你一句、我一句海侃,调动着车厢里的氛围。看得出来,这个快四十来岁的凌波仙子艺术合唱团的主唱性格非常泼辣、豪爽。肥腴的身上左披右挂一块块时尚的服饰,手上缠着、脖上套着念珠样的饰品,头发是卷烫的束起的蓬松黄发。整体感觉不是庸俗,而是通过夸张的言语、肢体和服饰,传达出一种崇尚自我、冲破平庸之趣的率真。脸上的浓妆化得还是盖不过眉角间的浅浅褶皱。好像在她身上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和不可做的。主唱的歌唱得有些沙哑,跟她的外才比起来,远没有她本人有魅力。她一直站着,手向上扬,和主持人对白着调节车厢里的气氛,时不时给怯场的上台者鼓鼓劲,打打气,助唱几句,笑侃着。
“我要感谢我的婆婆,不是我的婆婆答应帮我带小孩,今天,我是不能和大家一起出来玩的,所以我要感谢我的婆婆。”一位怯生生的三十来岁的瘦条女人走上前面。她双手紧握麦克风,肢体很拘谨,眼晴透明,话语真诚。“我要感谢我的婆婆。”这句感恩的话注入梅梅的心坎。梅梅的心颤动着。在生活中,我们得到了太多的馈赠,这些馈赠和感动,有来自很亲近的人,如梅梅的丈夫、梅梅的公婆、梅梅的母亲。也有很多生活的馈赠和感动来自莫名其妙的意外,这些馈赠和感动并不亚于来自亲人的呵护、家庭的关爱。“我不会唱歌,但我很感谢主持人男一号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要把这首儿歌,妈妈下班回到家,送给我的婆婆和大家。”车厢里的人明显受到感动,都和着这个单薄、怯怯的女声齐唱“妈妈下班回到家,劳动了一天,多么辛苦呀,妈妈妈妈快坐下,请喝一杯茶,请喝一杯茶。”
梅梅的泪要涌出来。她很感激她的家庭带给她安稳、平静、温馨、快乐。小城是传统、保守的,但现代性的问题并不因世袭的传统保守,而不袭击你。梅梅在生活中有一个很大的隐忧,就是她年迈母亲的安置。梅梅家住农村,弟弟在外一直没成家多年来羞于返乡。梅梅的丈夫是独子,城里人。传统的观念是赡养老人是儿子的义务。梅梅一直跟公婆住在一起。大家都适性而居,相互包容。梅梅对自己居住在乡下的母亲,拿些钱赡养,总是容易。但村子里的人都出外打工,爷爷奶奶都上城里陪孙儿读书。村子里越来越荒凉、冷清。隔壁邻居小青姐也去北京打工了。母亲居住的村子北头,在家的一户人家都没有。梅梅萌生把母亲接来小城一起居住的念想。和丈夫合计。丈夫满口应诺,并做母亲的工作。母亲搬来小城和梅梅一起居住。一大家子,公婆、梅梅的母亲,第二代,第三代都在一个屋檐下,互相谦让、照料、关心。梅梅懂感恩。她很感谢、感激丈夫的包容,感谢丈夫对她宽厚的爱。从这种意义上说,她是很幸福的,是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暖融融的爱。但梅梅觉得自己无法欺骗自己,她的心底深处有种无法言说的失落和苦楚。她挣扎着想告诉自己真相。这辈子,她更想感激的是那件隐秘的事,它让她意识到生命还有质量。它的冲击力不亚于给予她生命的母亲和给她家庭幸福的丈夫。
是什么时候,梅梅开始有独立人格意识?梅梅在车厢里的嘈杂表演和稀稀拉拉的掌声里,又陷入自己的自剖中。梅梅揉着眉心。一切都是天定。如果前年,梅梅接下了金街一家鲜花礼品店,就决计不会出现后面的事。上班、照顾孩子、打理店铺,忙得不可开交。在生命的另一条轨道上前行,就不会与他有交集,那是两个世界的两条线。虽然他们同处中部省份北隅,但真的不可能交聚。炎热的夏天,梅梅同店家初步谈妥转接的资金、手续、交接要注意的事项。梅梅回家跟丈夫商议,丈夫坚决不同意。“你又不是没工作,累死了做什么?”“到时候,忙不过来,又要烦我?在家抱怨辛苦死了,我都要被你烦死。还是过轻松点好。”“不要想多了。把孩子照顾好,家庭打理好就够了。”丈夫坚决不同意,自然也不肯拿钱出来。他们的钱合在一起,存在梅梅丈夫那。梅梅天天缠着丈夫磨叽。丈夫被她缠得没法,一赌气,同梅梅一道去同店家讲价。店家开口十七万伍,让步价十七万。梅梅底价是十六万。结果“我另外有生意,只是我老婆硬要接,不然十五万我都不接,不要说十七万了,就十六万八。就这么定了。”梅梅很生气,气丈夫对她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晚上,第二天赖在床上不起来,对丈夫说,不接了。丈夫很开心,松了一口气。梅梅在这件事里深究了一下自己和丈夫。虽说丈夫对她在生活的小事上都很照顾和体贴,但梅梅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说在经济上独立,但当她真正想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时,却受到来自家庭的禁锢。她觉得自己不是以往所认识到的经济上独立,更谈不上人格的独立。在现实生活中,通过这次碰壁,她感觉到一个从来没有的词,在她脑海里钻出来,独立的人格,独立于自己,而不是附庸在家庭、家人身上的独立人格。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人格的独立在梅梅的大脑中悄悄地萌芽了吧。
梅梅在家里很豪情地对丈夫和小孩说,开不了鲜花店,还画不成鲜花吗?梅梅拿起画笔,在纸上涂鸦。一位中青年妇人,小孩已经长大,不需要她太多的精力去关注和关照,而她还精力旺盛,身上有超人的力量和创造的潜质。闲得蛋疼。难道就这样和大多数小城人一样在四方桌和广场舞上,消遣她来到这个星球上独一无二的宝贵生命,一日日捱时日。梅梅在闲暇时,也跳跳广场舞,赶赶牌场,但最后还是落荒而逃。这种普遍平庸的生活原来并不是适合每个人。至少不适合梅梅。梅梅拿起画笔,涂抹着心中的想象。
一位长裙曼妙,面容姣好的女子走上前面。梅梅被她牵住了目光,随着这位女子上上下下。这位漂亮的女子拿起麦克风在前面很扭捏,吃吃地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梅梅有些厌弃。后来她才向男一号表明态度,她不会唱歌,也不会表演其他节目,她要邀请她的好姐妹和她一起上台表演。男一号做了一个搞怪的动作,同意了。同样一个秀丽的女子快步滚跌过来,她们抱成一团。“大家好!我们是最好的姐妹,她是老公,我是老婆。我们在工商银行上班,平时上班压力挺大,要完成一定的揽储任务。希望大家有钱都存到工行来,在这里给大家做个广告……。”主持人起哄“做广告,发红包,发红包。”她们在台上吃吃地笑,按着手机发红包,下面坐的都拿出手机做好抢红包的准备。梅梅听到她后排传来很小的议论声,“看见没?漂亮吧,银行上班,有钱,气质好。但你知道吗?她丈夫经常扯着头发打她。她是我大姑子的二叔的女儿。去年刚离婚。”梅梅听了这言语,不禁对这个美丽的女子又多看了几眼。虽然很美丽,但身上缺少一种自信和暖暖的幸福,笼着一层薄薄的凄离。梅梅很心痛,为这个美丽的女子,也为自己。莫名地心痛来。她再次强烈地感觉自己不幸福、不快乐。这种感觉比她上车前要强烈些,究竟是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如果没有这件隐秘的事,她不会去审问自己。但它确实出现了,冲击力巨大,甚至在慢慢改变她后辈子生命运行的轨道。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在这件隐秘的事里,感受到无比的生命喜悦,觉得那是生之馈赠的甘露。她从来就没有把她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生命来看待。她只认为围着围裙,在厨房里煮饭是她这辈子最应该做的事,逃离厨房,拿起画笔,那是一种奢望。更不用说画出受人赞赏的画作。她渴望逃离,渴望靠近,向一种向上的生活,一种更澄澈的灵魂靠近。她准确无误地知道她以往的生活是一种幸福。那种平凡普通的幸福,甚至是生活中很多普通女子普通家庭渴求而不得的。但她现在明明又渴望另一种幸福,一种向上飞翔的幸福;一种只属于她个人,而不属于她的家庭、家人的幸福。一种无法在低层现实生活中言说的幸福。她无意中捕捉、品尝到了。她不想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的梦想,如果那也叫梦想的话。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很强烈的念头,想为自己好好活一回。如果她是个男性,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可惜,她是个女性,是一个应该呆在厨房里,陪伴丈夫和子女的小城妇人。那是一个女性的天职。那时候,她非常沮丧。而现在,她平静了许多,平静地审视自己,审视这件隐秘的事和她的家庭。它对我真的很重要。我的生命轨道从此改航,它帮我打开了生命中的另一扇门。它和我的母亲、我的家庭一样重要。它重于我生命里的这些。梅梅心里对自己说。她憋得太久了,快要憋疯了。她找不到出口,日日夜夜的撕咬噬虐使她身体频频出状况。他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梅梅再一次冷静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她需要一个释放口。
所以当她到前面表演时,莫名有些兴奋。她手握麦克风,另只手向大伙挥起,满脸笑容:“各位亲爱的朋友,上午好!我是梅梅。我长得不漂亮,但我有一张灵巧的嘴和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所以呢,请你们停下手中的手机,把眼睛转过来,给我力量,你会发现一个热情四射不一样的我。”梅梅在前面随着摇晃的车厢做了几个搞怪的动作。声音洪亮、清晰。全车厢的人都哄笑起来。梅梅满脸笑意迅速扫了下最后上车的同事一家三口。还好,同事的注意力不是很集中,可能对平往呆滞、木讷的梅梅不感兴趣,没反应过来。梅梅接着清清嗓子说:“我们大家出来玩,就是图一个开心。平往我是一个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的人,今天为了逗大伙儿开心,我豁出去了。”梅梅双手抱拳,“各位亲爱的朋友,如果有认识我的,千万不要把我今天的糗事说出去,纯属一逗乐。我平常不是活宝形象,是淑女,正宗淑女。”看着梅梅夸张的肢体语言和表情,车厢里又是哄堂大笑。碰到一个耍宝的。坐在前排的蓼子花主唱翘起大拇指,站起来,口里喊:“好!好!我就喜欢这类型的,性格爽快,和我一样。酷倍了!”梅梅接着说:“我歌唱的不太好。但在这阳光明媚,欢歌笑语的春天,和大伙儿在一起,不表演点节目,实在是对不起这样美丽的春光,虚度了灿烂的年华,所以我要给大伙儿来段有声有色的表演,诗配画。”梅梅铺开手中一幅油画,妖冶的红莲。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幅画带在身边,可能是为了踏实些吧。“今天,我就给大家表演配画诗朗诵。画是我画的,大家可传阅,诗也是我配的。”梅梅心想,我一定要大声地说出来。这里的人并不认识我,我们虽然同属一个小城,但短时相聚,以后有的永远都不会有交聚。人家不会关心、在意你。只有在熟人的小圈子里,你才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点。而这里来自各个不同的小圈子,临时凑成的即将散去的小圈子,事后,不会有人记得你,记得你的释放、你的疯狂。梅梅太需要一个释放口了。不然,她真的害怕她会死去。她要对自己,对那件隐秘的事有一个交代。她需要对着全世界的风沙口大声呼喊自己内心的抑郁、愁闷、渴求。她需要像火山样爆发出自己心中压抑的岩浆。她希望在另一个世界,有人能听到她的呼唤,能回应她的呼唤,能达到灵魂的相栖相息。她对生命大奢望大奢求了。所以,今天她独自一人在此激情高歌。面对的听众只有一人,就是她自己。
“以为今生
伊是一泓清水盛着的青莲
濯之濯之在禅思的莲池
如一尾清泉
游弋在摩诘的诗画里
问佛千年的石
点化浴火的莲
此生涅槃
蕊心焚出魄飞的魂
信舌子灼灼夭夭
伊是一壁敦煌无形的飞天
在灵的枝头
仰息一滴泉妖孽出魂的盛妆
泣出骨髓里血的红莲”
梅梅迸出全身气力把这首诗朗诵完毕。她得到彻底的释放,卸下万斤重担,身心通透舒畅,轻快许多。表演完,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后来出现了一件怪异的事。一位年轻的女子上去表演,经过她的座位时,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嗨,你好!”梅梅搜索了自己所有的记忆,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位年轻的女子。她摸摸脑门,怪异。这位年轻女子表演完走下来经过梅梅身边,伸出手。“真的很喜欢你,我们交个朋友吧。”梅梅诧异地伸出了手。这是莫名其妙那一出。
车到了欢乐谷。梅梅下了车,不自觉地走近那位年轻的女子。年轻的女子周围有两三个和她一般大小的女孩。“你真的很幽默。”年轻女子说。旁边的女孩接嘴,“你和她性格很像,都是那种性格开朗、大方,有才气和才干的人。”年轻女子说:“你真的很有表演天赋,有点像美国著名脱口秀女皇奥普拉.温弗瑞。”“是吗?”梅梅睁大眼晴疑惑地问。“真的,你很幽默,很有才华。”如果地面上不是一地的沙子和水泥块,而是一滩水的话,肯定能照出梅梅苦楚的内心和无法言说的痛苦。梅梅实在不习惯别人对她的赞誉。她只是一个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劳碌的小城妇人。过着单位、家庭两点一线单调枯橾生活的平庸妇人。脱口秀。梦想对她这样的小城妇人来说太遥远、大奢侈了。那是属于年轻人的东西。“你做哪一行?”梅梅问年轻女子。“我在城里做青少年智力开发,星光智潜教育机构,在万里大道,芙蓉南路也有一家分公司。你呢?”年轻女子问梅梅。梅梅想起她那份赖于糊口,不咸不淡的工作,想起以前认为这份工作能给予她经济独立、人格自由,而现在清醒地认识到这份工作不能给她带来更高意义上的幸福和自由。她心里暗暗嘲弄和鄙夷自己。“我是画画的,我以后会画出很多很好的画,会开画展的。”梅梅想到了那件隐秘的事,想到了生命的质量,想到了梦想的可能。她这样告诉年轻女子。“嗨,”一位年轻的男子走向了她们。原来是大巴车上的男一号主持人。年轻的女子介绍,这是她男朋友。“我们去那边滑草吧!”
欢乐谷的东面有一堵高高的草坝,很高,太约有一百来米。许多游客从滑索道上坐一个塑料筐滑下来,没有安保措施。很刺激。年轻的女子和她的男朋友朝着滑草那边跑去。梅梅遥望着滑草道。去年十月单位体检她有些心跳早搏,她最近时常有些头晕。她能从一百多米无障碍地滑下来吗?年轻多好,有身体的本钱,无家庭的羁绊,可以去塑造无数的未知和可能。梅梅又想到那件隐秘的事。她的心隐隐作痛。她,一个平庸、平常的偏僻小城妇人。还有可能吗?
脱口秀对她来说是一个笑话,那件隐秘的事对她来说何倘不是一个笑话。梅梅心痛,眼泪都笑出来了。她多么不甘。今天的阳光多好啊,就像每颗阳光辉粒都洒进了骨头里。小城妇人又怎的了?家庭束缚又怎的了?她突然特别渴望在阳光里展开翅膀飞翔。为什么不试着让自己飞一次呢?生命的可能难道仅仅只有埋葬在平庸、琐屑事里的一次选择吗?它的出现何倘不是对她生命的召示呢?为什么不能大胆、勇敢的去逐梦呢?没有尽力的极致的去追求,就给自己下死判书?她又想起那件隐秘的事,那是帮她认清自我,认识到生命是有质量的关键。是促使她长出神奇力量的核反应堆。我要去飞一次。如果我连滑草都不敢,我怎么飞?梅梅步伐坚定地沿着台阶,一级级地走向滑草的顶端。
梅梅坐进塑料滑筐,在工作人员的推动下,滑筐快速下滑,在一百米至七八十米的时候,处于失重状态。梅梅宛如在宇宙里漂游,无根,没有依赖,没有束缚,只有滑筐里的一个自我。她好像可以触摸到浮在空中的自己的灵魂,灵魂像翼羽样在空中漂浮、遨翔。滑筐继续往下滑,失重状态消失,一股巨大的地心引力把滑筐冲出地面几十米。滑草结束,梅梅拍拍手中的草屑,望望瓦蓝的天,又望望高高的滑草道,她还想再来一次。那件隐秘的事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意味着打开了一扇崭新的自由和幸福之门呢?生命会有另一种可能。
2017年7月5日落笔于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