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节|我的爸爸是外星人

原创声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上篇

一、一个滥俗的开头

世上离奇的故事,往往都有一个滥俗的开头。

事情很简单,爸爸像往常一样在书房闭门工作,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恰巧门也没锁,我就这样一头扎进去,然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下一秒,我径直奔向厨房,大喊:“妈妈!妈妈!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爸爸是外星人!”

我靠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都在打颤,最后干脆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

“哦?”妈妈的反应云淡风轻,对我爆出的惊天秘密,缺乏最起码的敬意。

“真的!真的!我看到爸爸面前,飘着一个显示屏,就像电影里一样,爸爸伸出四只爪子,在上面敲字!好恐怖!好诡异!”

“是吗?好吧。”妈妈冷冷地抽出一把菜刀。刀刃划过金属刀架,发出一阵悠长而冷冽的嘤咛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我手脚并用爬过去,一把抱住妈妈的腿,凄厉地喊道:“妈妈!你要干什么?不管怎么说,那是爸爸啊!”

妈妈木然的脸上总算有了点惊讶的表情:“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妈妈你拿刀干什么?”

“切萝卜呀!不然中午吃什么?”妈妈从菜篮中取出一根胡萝卜,一刀劈作两半。萝卜汁染红了案板,连带妈妈的手指,也变成了红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艳。

我愣愣地看着妈妈切萝卜,神情镇静,刀法娴熟,好像我冲进来是告诉她:爸爸今天中午想吃胡萝卜。

“妈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一骨碌爬起来,使劲摇晃着妈妈的手臂,“爸爸是个外星人,我全都看见了,真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别晃了,再晃,我就要切到手指了!”妈妈拂开我的手,不悦道。

“妈妈,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真的看见了!”我愤愤不平地嚷着,发现惊天秘密的激动一扫而空,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妈妈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刀。

“你科幻电影看多了吧?作业写完了吗?琴练了吗?奥数题刷了吗?下午朗诵考级,那篇稿子,你背熟了吗?”

妈妈念起了紧箍咒,而我就是那含冤负屈的美猴王,双手抱头,痛苦万状,一边摇摇欲坠,一边还不死心地大声疾呼:“师父(妈妈)!她(他)……真的是个……妖精(外星人)!”满腔悲愤,声声泣血。

“好了 !少给我胡思乱想!你爸爸是外星人,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从胳膊肘里探出头来,不解地问道。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啊!

“因为生殖隔离啊!你不是从小就喜欢看科普百问吗?你知道猫和狗不能在一起生宝宝,春天飘飞的花粉,人类吸进去也不会怀孕,为什么?因为DNA相差太大,染色体没法配对。就像三相插头插不进二相插座,对不对?

“但你不要忘了,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有着共同的起源和进化环境,虽然DNA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些碱基、磷酸、脱氧核糖以及蛋白质的排列组合,简单说,都是插头插座,就算型号不同,但都是一些金属丝金属片相互接触,用来导电的,明白吗?”

“至于外星人,谁知道他们是怎样的生命形式?到现在科学家也没有发现一个自然环境与地球完全相同的星球。也许他们孕育于液氨的海洋,他们染色体中的蛋白质,在常温下几分钟就会变得非常不稳定。也许他们的星球上充满液态甲烷,因此他们的DNA是一种巨大的类脂化合物,而不是核酸和蛋白质?他们也可能是硅基生命,靠着氟原子链接在一起的硅酮化合物。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不是导电的插头插座,而是USB接口,是网线卡口,甚至是能量微波。这些不同的东西,怎么结合在一起?”

“所以,从DNA上说,这个篮子里的青菜萝卜,都要比随便一个外星人更接近地球人,至少构成我们DNA的物质是相同的,甚至有50%的基因序列也是相同的。你爸爸要是外星人,那我跟它生出小孩的概率,都比跟你爸爸结婚生下你的概率要大!”

妈妈掂着一颗大青菜,在我眼前晃了两下,然后并指作刀,当胸一划,那是她特有的手势,代表着:“游戏到此结束,要是再不识相,休怪为师无情!”

好吧,我撤。而且我承认,她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我决定找爸爸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二、没有小蝌蚪,怎么找妈妈?

对我的去而复返,爸爸似乎早有准备。

“怎么样?你老妈不相信吧?”他将脚(脚爪?)搁在书桌上,舒服地仰起身子,好整以暇地问道。

我背靠着门,一只手掩在身后,握住门把,以便随时夺门而出,然后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看到的一切和妈妈的质疑。

“你老妈那点见识和想象力,也只能提出这样的问题了。”

爸爸轻轻揿动手中一个仪器,身后的门锁“咔嗒”一声锁上了。然后,爸爸毫无顾忌地伸出四只爪子(手爪?),两只交叉枕在脑后,一只轻轻地抚摸我的头,最后一只,从书桌上拿了一本《史记》。

爸爸是个电脑工程师(骗人的吧?)。但他的书桌上,总堆满了《史记》、《山海经》之类的历史书,尤其是古人的志怪传说。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来,大概爸爸在寻找同类的踪迹吧。

爸爸略略一翻,翻到一页就念了起来:“周后稷,其母姜原。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

念完了,还不忘问我一句:“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翻了一个白眼,爸爸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小学二年级的语文水平,能听懂这些吗?

爸爸显然也没指望我听懂,接下去解释道:“后稷,是周朝的始祖,就是那个在封神榜里打败了狐狸精妲己的周文王的祖宗。后稷的老妈是姜原。有一天,姜原到外面玩,看到一个巨人的脚印,心里很高兴,就上去踩了踩,结果感觉像怀孕了一样,十个月后果然生了一个儿子。姜原觉得这个儿子来得不吉利,就把他扔在小巷子里,结果那些路过的马啊牛呀,都远远避开,不踩他;她又把儿子扔到结了冰的河上,结果鸟儿们都用翅膀盖着他给他取暖。姜原这才觉得儿子好神奇,就抱回来养大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个姜原,也太那个什么了吧,觉得儿子不好,就把他扔了,还要让他给牛马踩死,在冰上冻死。我考试经常得C,人送外号“茜茜公主”,妈妈也就请我吃几顿竹笋烧肉,从来不会赶我走。

“嗨!在想什么呢?”爸爸的瓜子微微扯了我一下头发,把我从神游拉回了现实。

“没……没什么。”

“我说的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姜原觉得自己的儿子好神奇,所以不赶他走了。”

“这不是重点!”爸爸用爪子敲了一下我的头,“重点是她儿子是怎么来的?”

“啊?”

“你到底在不在听?姜原踩了巨人的脚印,然后就怀孕了,也就是说,她并没有……没有……那个什么,就生宝宝了,明白吗?”

看我仍是一脸迷茫,爸爸脸上露出了一种凝重的表情。那种表情,饱含着深思熟虑、欲言又止、绞尽脑汁、字斟句酌等种种意味,成功唤起了我的一段记忆。

噢!我恍然大悟,不就是那首儿歌嘛:

小蝌蚪们找妈妈,

找到妈妈乐哈哈,

扎进妈妈怀抱里,

从此再也不分离。

我五岁时妈妈就告诉过我,小孩子应该是这样来的。

至于小蝌蚪是怎样找妈妈的,那些打酱油的金鱼、螃蟹和乌龟怎么都不见了,妈妈都跳过没提,而是直接往我的小脑袋里倾泻了一堆染色体、DNA和胚胎发育的知识,令我眼花缭乱,晕头转向,最后连自己的问题也忘了。

看到我似有所悟的样子,爸爸如释重负,总结道:“所以说嘛,染色体配对或者说DNA的物质结合,并不是生孩子的必要条件啊!”

说完,爸爸自顾自地看书去了。半晌,他抬起头,看我仍然炯炯有神地盯着他,才明白刚才的功夫算是白费了。

“这样说吧,两个人生孩子,就像把两根绳子拆散,各取一股,重新编成一根新绳子。新绳子上带有原来两根绳子共同的生命信息。在这里,绳子只是载体,信息才是关键,明白吗?”

确定我点了头,爸爸继续说到:“你老妈说的染色体配对,归根到底是一种物质结合,物质结合可以导致信息结合,但信息结合却不一定需要物质结合。比如说,你见过那种老式的磁带和录音机。磁带上面的音乐,你没法直接移到手机里,但你可以先用录音机放出来,再用手机录下来,这样就可以把它跟手机里的其它音乐保存到一起,你说对不对?”

看我又点了头,爸爸翻回到《史记》那一页:“你看,姜原没有和谁……呃……那个什么,就生了儿子。因为她很可能踏入了一种电磁生物设下的磁场,接收了包含在其中的生命信息。这些信息,又恰好嵌入了她的DNA序列,激发了体内的生殖开关,从而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史记》上还记载了商朝的祖先契,也是他妈妈见到黑鸟生蛋,吞了鸟蛋生下来的。这可能是外星人将他们的生命信息包裹在某种胶囊里,遗落在地球上,契老妈吃下去,就生了他。”

“所以说啊,你老妈提出的问题确实存在,但对文明达到一定高度的外星人来说,却不一定会成为问题。现在人类已经绘制出自身全部的基因序列,还可以在染色体中嵌入人造DNA片段,如果有一天,人类能找到核酸和蛋白质之外的物质作为DNA的载体,比如你老妈提到的类脂化合物、硅酮化合物等等,那么让具有类似化学构成的外星生物受孕,也不是不可能的。”

“说来说去,你和妈妈到底是怎么生下我的?”我有些不耐烦。不是小蝌蚪找妈妈,难道是妈妈去找小蝌蚪?我已经八岁了,别想再用一堆鬼才能听懂的话来唬弄我。

“这个嘛……咳……嗯……”爸爸又露出了那种表情。斟酌半天,他终于吐出了两个字:“流感。”

爸爸又开始了长篇大论的解释,这次我明白了个大概——爸爸和妈妈结婚之后,为了生孩子,他研究了很多方法,觉得那些踩脚印、吞鸟蛋的办法都太过惊世骇俗。考虑到妈妈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发明了一种含有他DNA的流感病毒,然后采用一种妈妈喜闻乐见的方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终成功让妈妈怀孕了。

“明白了吗?”

“明白了。爸爸你没有小蝌蚪,只好在池塘里放了一群小乌龟,让它们去找妈妈。妈妈看到小乌龟,还以为是小蝌蚪,也很高兴地把它们搂在怀里,从此再也不分离,对吧?”

“呃,差不多吧!”爸爸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差不多什么?我还没问完呢!

“我为什么没有长成你那样?”我举起了自己的双手,没错,两只手,而不是四个爪子。

“这很简单。”爸爸爽快地答道,“爸爸那个星球的人,是从一种远古的六脚……呃……你可以想象一下地球上的蜥蜴……进化来的。我们的样子嘛,有点像《星际迷航》里的瓦肯人,本来就跟地球人有点像,只不过皮肤粗糙了点,还有四只手爪,一条尾巴。我们可以像变色龙一样,改变自己的样子,包括把自己变得跟周围事物很像,还有把用不上的手爪和尾巴缩进身体。这些特质,都藏在你的DNA里。你只是看起来像地球人,但货真价实是我的女儿。”

爸爸说着,将他的两只爪子收进了身体。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不过你要答应,不可在外面乱说。”最后,爸爸还不忘交待一句。

我郑重地点点头。

三、一定不要回来找我

我的爸爸是外星人,但我的日子还是一样过,直到那一天。

对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来说,要我确切回忆和描述当时的情景,着实有点困难。也许一切早有苗头。比如明明不是“双十一”,妈妈却买回来很多吃的,家里堆满了大米、纯净水和妹妹的婴儿奶粉。对这种败家行为,爸爸却一反常态地大力支持,不仅在抢购时冲锋陷阵,还不辞辛苦地充当搬运工。再比如,班里很多同学突然不来上学了,而两天后,妈妈也让我待家里了。

总之,那天早上,当我九点钟才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时,就发现妈妈和爸爸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刚刚会爬的妹妹坐在地垫上,津津有味地啃着玩具,而妈妈竟然没有干涉。

“对本次出现的超级病毒,政府呼吁民众保持镇静!保持镇静!专家表示……”

播音员在电视里念着稿子。不过从她颤抖的声音和飘忽的眼神上看,她自己就很不镇静。几分钟后,她竟然站起来,当着镜头和所有观众的面,跑路了。

这彻底颠覆了我的三观。记得去年参加朗诵比赛时,妈妈就教我,上台说话,一定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端庄大方,面带微笑,就像电视里的播音员,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我努力了很久,也没有修炼到那样的水平,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看到那些播音员,我都要自惭形秽一番。

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只有没见过泰山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

爸爸关掉了电视:“别看了,不会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出来了。”

“我们怎么办?”妈妈抱起了妹妹,将她搂在怀里,似乎想用自己的臂膀,保护她不受未知的侵害。

“会有办法的。”爸爸沉吟道,“至少,你们现在还没有被感染。”

我注意到爸爸说的是你们,但妈妈显然无心顾及这些。

“该不会是谣言吧?真有那么厉害?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爸爸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昨晚黑进了政府内网,恐怕是真的。”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

我猛然想起了前几天我还在上学时,一个据说老爸很牛逼的同学悄悄告诉过我,一种可怕的超级病毒正在全世界蔓延,沾身即死,不死也疯,而且什么药都治不好,什么方法都隔离不了。

我当时以为他又看了什么僵尸电影。他说的那么恐怖,高高吊起了我的胃口。我正想问一下他电影的名字,他却被老师叫了出去,说是家里有人来接。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听说有人躲进了地下掩体……”妈妈用下巴轻抵着妹妹的额头,低声说。

“没用的。”爸爸缓缓摇头,“我看到的绝密资料上说,这种病毒,就是从一个世界上防范最严密的地下实验室里流传出来的。没人知道它是怎么突破重重隔离的,但既然它能出来,自然也能进去。而且,人们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种病毒是怎么传播的,空气、水、灰尘、飞沫,任何一种介质,无论多低的浓度,它都能存活并具有传染性。还有一份报告猜测,这种病毒,实际上是一种对人类充满敌意的智慧生命,它能侵入电脑系统,甚至可以通过虹膜扫描的方式,对人体进行微量辐射,破坏人体的免疫系统……”

爸爸说得很简单,但其中的恐怖意味连我也听出来了——这年代,虹膜扫描真是太普遍了,谁每天不要被扫几下?连我中午在食堂打个饭,也要到窗口的那个小机器前照一照。月底,妈妈就会收到学校的账单,连带我是不是偷喝了冰镇可乐,她都一清二楚。

“我听说他们在月球建了一个避难基地……”

“那个基地其实还没建成,连那些政要也挤不下。我看到一份绝密战报上说,就在昨晚,月球上已经为争抢基地爆发了战争。强国不容弱国染指,军方也不会甘心为政界做嫁衣。人心险恶,比病毒更甚。而且运送人员的飞船,也未必干净。”

妈妈不说话了。她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失望和无措,这让她整个人都失去了光彩。我宁可她在我耳边像唐僧一样念紧箍咒,也不愿看到她这样。

我一个箭步窜到爸爸面前,冲着他大喊:“爸爸你一定有办法!”

“爸爸,你不是外星人吗?你一定有飞船对不对?你可以带我们离开啊!”我猛烈摇晃着爸爸的手臂。

“崽崽,别闹了。”妈妈想拉开我,但她的眼睛却看向爸爸,带着99%的不相信,还有一丝莫名的希冀。

爸爸僵着身子,任由我摇晃,眼睛看向别处,好久好久,就在我几乎以为他要否认这一切时,他终于开口了:

“我的飞船……坐不下四个人。”

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有时她们会固守一个想法,任你费尽口舌,也无法说动分毫;有时她们又表现出超强的接受能力和跳跃性思维。比如妈妈,我本以为,在爸爸亲口承认自己是外星人之后,她一定会分分钟崩溃,然后抵死也不肯相信。没想到,妈妈只用半秒钟就消化了这个信息,然后一步跨入了关键问题:

“能坐几个人?”

“两个。”

“两个大人?”

“对。”

“她们两个小孩,可以算一个大人,是不是?”

“是。”爸爸点点头,“但是……”

“那好,”妈妈截断了爸爸的话,“你带她们走,回你自己的星球。”

爸爸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飞船坏了?没燃料了?”

爸爸摇摇头。

“你们星球爆炸了?回不去了?”

爸爸还是摇摇头。

“她们是你和地球人生的,在你们星球上活不下去?”

爸爸仍然摇头。

“说!到底怎么回事?!”妈妈突然变得异常暴躁,冲着爸爸大吼,好像爸爸和我一样,又考了个C回家。

“其实,她们有我的基因,只能算半个地球人,也许能对这种病毒免疫。倒是你……”爸爸深深地看着妈妈,欲言又止。

“你确定你和她们会没事?”

“不能。”

“那你还等什么,带她们走啊!”妈妈将妹妹塞进爸爸怀里,又拽着我的手,一把将我推到爸爸身边。

“可是……你怎么办?”

“我去找我爸妈。”

“现在外面乱成一团,到处都在死人,公交早就停了,你怎么走?”

“我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连车都不会开!”

妈妈突然不说话了,转身从刀架上“唰”地抽出一把菜刀,对着爸爸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到底走不走?你这个废物!”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挡在爸爸身前,生怕妈妈一刀砍来,爸爸却将我轻轻推开了。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只爪子,一只托起妹妹,一只揽过我的头,另外两只,慢慢靠近妈妈,轻轻握住她手腕,取下她手中的菜刀,然后,温柔地将她拥进怀中。

“好吧,我走。”爸爸沉声说道,“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不要回来。”妈妈将脸埋进爸爸胸口,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微微抖动,“就在那边好好生活。她们太小了,有你守着她们,我才放心。”

“没事,相信我,等着我。”爸爸将一个项链一样的东西挂在妈妈脖子上,“这是我飞船上的子母仪,你戴着它,无论多远,我都能找到你。”

妈妈抚着胸口的仪器,默默地点了头。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爸爸召唤了他的飞船,妈妈企图将家里所有的食品和水都塞进去,直到爸爸说:“够了够了,再装就飞不动了。”

“其实我不需要像地球人一样,每天吃那么多饭喝那么多水。食物不充足时,我晒晒太阳,也能汲取能量。她们应该也可以。”爸爸指着我们,补充道。

我们登上飞船时,一向乖巧的妹妹突然大哭起来,紧紧扯着妈妈的发梢不放,妈妈一根根掰开妹妹的小手指,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亲,交给爸爸,又揽过我的身子,揉进怀里。那天明明是艳阳高照,我却感觉处处凄风苦雨,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似有几滴水珠落在我的额头,滚烫而苦涩。

“崽崽要听话,要带好妹妹,让你爸爸专心开飞船。”妈妈在我耳边说。

飞船发动了,整个船体微微颤动着,舱门缓缓合上。我感觉一阵自上而下的压力,将我和妹妹一起重重地压在座位上。我艰难地扭过头去,舷窗外,妈妈突然发力狂奔起来,一边追着飞船,一边仰着头,冲着我们大喊着什么。

“爸爸!爸爸!快看,妈妈在说话!”我听不见声音,只能盯着妈妈快速模糊的身影,猜测道,“妈妈让我们早点回来救她!”

爸爸却没有回头,只是盯着屏幕,半晌,闷声说道:“你妈是在说,一定不要回来找她。”接着,他又没头没脑加了一句:“刚才那把菜刀,也不是来砍我的。”

我呆呆地看着屏幕。随着飞船腾空,那上面代表着子仪的小红点,却牢牢地钉在代表飞船母仪的大红点上,纹丝不动。

我下意识摸向口袋,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那是爸爸给妈妈的子母仪。

“一定不要回来找我。”

妈妈要我做的事,总是这样难以理解又没法做到,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四、奶粉、尿布和星空

以前妈妈一有空,就会教我背很多名言名篇。比如下面这句,就是她的最爱:

“有两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心中也愈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

当时我就被这句话酸倒了牙。而在我真正踏入这片星空后,我愈发觉得,这句话,不仅酸得出味,而且错得离谱。

身处星空,你就会发现,它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可爱。到处是神出鬼没的小行星,还有看不见的黑洞和引力场。很多时候,爸爸都全神贯注地坐在屏幕前操纵飞船,而照顾妹妹的重任,自然落在了我头上。

其实,妹妹刚出生时,我还是很喜欢她的。那软乎乎的身子,胖乎乎的小手,我所有的娃娃加在一起,也不及她一半可爱。但很快我就发现,她占据了妈妈大部分的精力。妈妈再也没有时间跟我亲热,如果她找我,那多半也是为了功课,而且话说不上三句就要吼。母女俩一次次不欢而散,我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了妹妹身上。

现在爸爸将妹妹扔给我,我自然没什么好果子给她吃,不高兴就掐她的小屁股,好在她什么都不知道,总是咧着嘴对我笑,以为我是在给她挠痒。掐得实在重了,就哭上一两声,边哭边来抱我大腿。飞船里没有重力,我不想她碰我,干脆把她当成皮球,一脚踢开去。她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兴奋地咯咯大笑,小脸涨得通红,不一会撞到舱壁反弹回来,又亲热地抱着我的腿,示意我再来一次。

爸爸不忙时,也会陪我和妹妹玩一会。在他的指点下,我看到了木星之眼,像幽灵一样盯着我们从它眼前掠过;

还有像僵尸眼珠一样的土卫一,当从它上空飞过时,我一直担心那颗眼珠会不会突然转动起来,恐怖地朝向我。

我还在飞船的望远镜中眺望过美丽的蝴蝶星云,它看起来就像有两片彩虹色翅膀的蝴蝶,绚丽而空灵,似乎不经意间就会飞走。

有时我会觉得,冥冥之中,这些星体才是宇宙的主人,它们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呼一吸,一梦一醒,就会耗费亿万年的光阴。而我们,不过是宇宙中的蜉蝣过客,电光火石,刹那芳华。

有时,爸爸也会教我一点东西,但教着教着,他就会走神,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在透过我看妈妈。我真不明白,他一个外星生物学家(这是爸爸后来告诉我的),干嘛非要留在地球跟妈妈结婚,又干嘛会对妈妈念念不忘?难道这就是电视上常说的,物以稀为贵,失去了才会越加珍惜?

进入太空后,爸爸吃得越来越少,有时一块压缩饼干就能撑大半个月。妹妹也一样,几天不吃奶,仍然活蹦乱跳,十分健旺。每晚睡觉前,爸爸都会把妹妹塞进一个网兜,固定在舷窗边,让外面透进来的星光照在她身上,而他自己也会靠在舷窗边闭目养神。我知道,那是他们在“吃饭”。作为一种从蜥蜴进化而来的智慧生物,他们可以从阳光(星光)中汲取能量,因此不需要频繁进食和排泄。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晒太阳却不能把我喂饱,我的胃口一如既往的好。没多久我就吃掉了一大半食物和几乎全部的水,连带妈妈给妹妹准备的婴儿奶粉,也基本上被我喝掉了。这就产生一个问题:爸爸的飞船,是根据他们星球的人的特质设计的,对排泄物的处理和循环利用,并没有花太多的心思,而爸爸也坚决不允许我在太空随意抛洒这些废物,因此,妹妹的那几箱尿不湿,也都成了我的应急之物。

终于有一天,我将最后一滴纯净水挤入口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筹莫展,

“前几天,我想到一个办法,弄了点水出来。”爸爸将一只水袋抛给了我。

我猛吸两口,一股骚味直冲脑门,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这是哪门子的水啊?”

爸爸没有说话,眼睛却瞟向墙角的那堆尿布。

我一下就吐了。

爸爸默默递过来一只塑料袋,还不忘嘱咐我:“好好装着,别浪费了,还有三个月,才能穿越虫洞呢。”

我吐得更厉害了。

五、独在异乡为异客

在经历了绝食抗争之后,我还是败下阵来,靠着爸爸精心炮制的“食物”和“水”,挺过了三个月,安然降落在亚美利加星球。

航空机场边,爷爷奶奶早已不眠不休地等了一天。云游在外、杳无音信的儿子突然回来了,还捎带回了两个孙女,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是多么激动。

爸爸首先抱着妹妹走出舱门。妹妹毫不认生,她灿烂地笑着,用她的两只小手,连同胳肢窝下刚刚长出来的一对小肉芽,亲昵地搂着爷爷奶奶的脖子,惹得他们老怀大慰,如获至宝。

相比之下,我的出场就很乌龙了。下飞船时,我的脸拉得老长,后悔刚才快要降落前还信了爸爸的话,又吃了一顿“饭”,胃里也因此翻江倒海。爷爷伸过爪子,想摸我的头,一股亚美利加人特有的气味冲进鼻孔,我“哇”地一声,又吐了。

我和妹妹就这样在亚美利加定居了下来。

爸爸对妈妈的指示,向来是阳奉阴违的多,这次也不例外。妈妈说过不要来找她,可是爸爸一回到亚美利加,就把我扔进了一所寄宿学校,又把妹妹托付给爷爷奶奶,然后一头扎进实验室,开始研究病毒抗体。

爸爸实在是高估了我的适应能力,也高估了亚美利加儿童的友爱精神。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连一句亚美利加语都说不全、身上还有着一半地球人血统的九岁孩子,我在学校的日子,真可以用凄惨二字来形容。我上课完全不知所云,每天要吃三顿饭、每顿吃掉三人份还是半饥半饱,还要经常喝水上厕所。虽然老师能包容这些不同,但总有那么几个不友好的小孩,会在背后叫我“怪物”,或是在我上完厕所急匆匆回来时,悄悄伸出他们的尾巴,绊我一跤。

有时实在气不过,我就和他们打一架。但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他们每个人都有四只手,合起来对我一个,自然是我落下风。有时我会在宿舍里偷偷哭一场,哭完了就一个人发呆。这样,在九岁那年,我就饱尝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滋味。

在这个世界,我唯一的亲人,就是爸爸和妹妹。然而,他们一个整天不见踪影,一个在爷爷奶奶的精心照料下过得滋润无比,我因此更感孤单。

每当周末或放假,爷爷奶奶都会把我从学校接出来,这时我就能见到妹妹。她越来越像一个亚美利加人,那对胳肢窝下的小肉芽,已经长成了一双纤细的手臂,瞳孔变成了奶奶那样美丽的湛蓝色,她身后长出了一条秀气可爱的小尾巴,她的亚美利加语说得很流利,而那点我在飞船上教她的母语,早已忘得精光。她唯一还像一个地球人、或者说还像妈妈的地方,就是那身白皙细嫩的皮肤。当她站在一群皮肤长满了褶皱好像树皮一样的亚美利加女孩中间时,似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圣洁而柔和的光辉,如同一颗珍珠落在一堆沙砾中,显得十分抢眼。

不知什么原因,妹妹的那些变化却从未在我身上出现。我始终没长出四个爪子,也没有尾巴,我的瞳孔一直是黑色的,我的饭量甚至比以前还要大,我还是保持着喝水上厕所的习惯。这让我即使生活在自己的亲人中间,也显得格格不入。

虽然如此,妹妹跟我在一起时,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依恋我,可我却越发讨厌她。有时,我觉得我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孤岛,被牢牢地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而她却如鱼得水,自在遨游。我不许她碰我的东西,也不许她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她用亚美利加语亲热地喊我“姐姐”,而我要么装聋作哑,要么恶语相向。

不过,这个讨厌的妹妹,偶尔也能派上点用场。

回到亚美利加三年后,爷爷奶奶开始张罗着给爸爸另娶。对此,爸爸不置可否,奶奶就将爸爸的沉默当成了默许。经过一轮轮筛选,奶奶总算锁定了一位端庄得体的女子,并在一个周末把她请进家来,共进午餐。

亚美利加人对婚姻还是很保守的。爸爸单身至今,爷爷奶奶都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一位妙龄女郎被这样的家庭请到一个桌子上吃饭,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候选人走后,奶奶将妹妹叫到身边,问:“爱丽舍(妹妹在亚美利加的名字),刚才那个阿姨,你喜不喜欢?”

“嗯,喜欢!”妹妹认真地点头,“她又漂亮又温柔,我好喜欢她!”

“让她来做你妈妈,好不好?”

我冷哼一声,“砰”地一下把水杯重重放在桌上。

然而,妹妹的欢呼声瞬间淹没了我发出的不和谐音符:“太好了!我要有妈妈了,我要有妈妈了!”她没心没肺地喊着,脸上洋溢着最灿烂的笑容,从地毯蹦跶到沙发上,又雀跃着跳进奶奶怀里,扭股糖似地腻在她身上,逗得奶奶开怀大笑。

半晌,妹妹抬起头,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问:“妈妈什么时候住进来?叔叔也会一起来吗?”

“什么叔叔?”

“就是刚才花园里的叔叔啊!吃完饭妈妈不是去了花园里吗?我看见一个叔叔,从小门里进来,拉着妈妈的尾巴,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我请他进屋,他却不肯,还要我不告诉你们他来过。奶奶,叔叔为什么不进来?我想要叔叔也住进来嘛,爸爸整天不在家,我要叔叔陪我玩!”

奶奶气得鬣毛乍竖,一双慈蔼的蓝色眸子,瞬间变成了骇人的金黄色。她将介绍人痛骂一顿,连带爷爷也吃了挂落,因为他所托非人,险些引狼入室,误了儿子的终身。

至于那个叔叔,呵呵,反正我是连个鬼影也没看见。

这小妮子,以后真该嫁入王室。

那次事件之后,奶奶挑选儿媳更加小心,一来二去,高不成低不就,爸爸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彻底耽误下来了。

好在单身这件事并没有对爸爸造成多大的困扰。他总是忙得不见首尾,就连仅有的几次相亲宴,他也从未出现过。

六、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妈妈

就这样,我跌跌撞撞,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伴着一群陌生的亲人,一天天长大了。

十八岁时,我搬出了学校,和爸爸住到了一起。一方面是因为爷爷奶奶觉得爸爸脱单无望,不如跟自己的女儿住在一起,也好有人照料;另一方面,这些年我在学校成绩垫底,人缘更差,爸爸已经不指望学校能教给我什么有用的东西,索性将我接到身边,自己教我。

这些年,爸爸一直在研究那种超级病毒的抗体。当年我们逃离地球时,为了安全起见,爸爸没有采集病毒的活体标本,这使他无法实际检验自己的研究成果。但他却对自己研制的抗体很有信心。用他的话来说,再怎么厉害的超级病毒,也是生物。有生必有死,死亡的密码,其实就镶嵌在每一种生物的基因中。他从地球上带出了当时已知的所有关于这种病毒的资料,尤其是那个地下实验室的全部数据。经过这么多年的拼凑还原,再加上亚美利加精良的设备,他已经破译了这种病毒的死亡密码,若再狭路相逢,定能杀它个措手不及。

怀着这种信念,爸爸提交了重返地球的申请,可惜这项工作,远远没有那么顺利。我隐隐约约听爷爷奶奶说起过,因为当初地球已经被病毒感染,爸爸算是从疫区逃离的,虽然不知道这种病毒会不会对亚美利加人的健康造成影响,但政府也犯不着吃饱了撑着还把人往那里送。

起初我并不相信他们的判断。然而,爸爸一次次满怀希望地提交申请,又一次次被否决;一次次气愤难耐地提起申诉,又一次次被驳回。慢慢的,爸爸开始教我生物学知识,让我熟悉各种飞船的性能,学习驾驶各种飞船。他甚至拿出全部积蓄,带着我开了一家飞船修理厂,专门为那些富豪修理私人飞船。也许他已经预感到自己无法对抗整个亚美利加的官方势力,而那时的我,却对一切懵懂无知。

十年光阴很快过去了,我开始在电视上看到妹妹,她已经成为一代名媛。这么多年,爷爷奶奶用心经营着自己的人脉,终于将妹妹推上了贵族名流的交际圈,而她也从未让他们失望。她相貌出众,兰心蕙质,尤其是那一身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肤,那是只有在亚美利加神话传说中才会出现的美颜,羡煞了多少同龄女孩!

曾有一段时间,坊间盛传,王子在一次慈善舞会上对妹妹一见倾心,展开了热烈的追求。爷爷奶奶甚至被邀请到王宫,和女王陛下共进下午茶。眼看家里就要出一位王妃,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向聪明自持的妹妹,却十分不明智地向一位闺蜜吐露了心声:她十分倾慕王子的非凡才华和高贵气质,敬他如兄如父。这话立马传到王室耳中,女王颇为不悦,婚事自然告吹。倒是那个王子,竟还是以朋友身份出席了妹妹的二十岁成人礼。我遇见他时,他依旧是那么气度雍容,可看向妹妹的眼神,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落寞。连我也不由怨怪妹妹:你究竟要攀上怎样的高枝,才能心满意足?

妹妹在闺蜜手中栽了跟头,却丝毫不以为意,很快她就有了新男友。对方是一个钢铁侠式的人物,拥有一个像Stark那样的公司,专门研制各种最尖端的科技装备。媒体盛赞他们是亚美利加最高智慧与最美容颜的结合,他们的一举一动,充斥于各种八卦版面,一时风头无双。

倒是我,守着一个老爹,修着一堆破铜烂铁,年复一年,无人问津。

又是半年过去了……

这几天,我的心情十分恶劣,爸爸似乎也好不到哪去。父女两人草草吃了点晚饭,坐在灯下相对无言。

“当飞船穿越虫洞后,应当怎样校调航线坐标?”爸爸冷不丁地向我提了一个问题。

“找到最近的三颗恒星,三点定位。”我心不在焉,随口乱应。

“不对,你要找到最近的三颗中子星,通过扫描比对它们的脉冲,确定你和地球的相对位置。”

“哦,知道了。”

“那时间坐标呢?穿越虫洞会也带来时空扭曲,怎样确定你所处的时间?”

“这个……翻日历?”我脑袋里一团浆糊。

“你在想什么?我教你的都忘了吗?”爸爸脸色阴沉,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我也被问烦了,索性两手一摊:“不知道。”

“你好好想想!要是忘了,就再学一遍!”

“我不想想,也不想学,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死气沉沉地回应着,对爸爸眼中的失望与痛心,视而不见。

“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累了。”

“不对,你一定有事瞒着我,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我看你才不正常!”

“你是不是……”

“闭嘴!”我一声暴喝,一把掀翻了桌子。无数文件像雪片一样在空中飞舞,又慢慢地飘落到地上,其中一张纸,恰巧落到了我们中间。

那是长老院的一封来信,确切地说,是一封复函。

尊敬的科恩博士:

来函收悉。

首先,对你在宇宙生物学领域的突出贡献和远航科学考察的大无畏精神,致以崇高的敬意!

对你来函中提到的与妻子不能团聚的问题,我们深表同情。但身为亚美利加公民,应当时刻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重。经过慎重考虑,我们认为,在不能确定病毒是否对亚美利加人完全无害的情况下,不能冒险将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一个亚美利加公民送返地球;同样,在不能确知这种病毒是否是一种高级智慧生命的前提下,我们也不能放任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一个亚美利加公民前往地球,以免为联邦外交带来不必要的纷争。

望你恪守本院裁决,约束自身言行,这是每一个亚美利加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任何罔顾国家民族利益、违反本院裁决的行为,都必然受到联邦的严厉制裁。

此致

亚美利加联邦长老院

这是长老院的最终裁决,代表了亚美利加的最高权威,上至王室,下至黎民,无不遵从。

这更是一份严肃的警告,宣告着一切努力的终点,再越雷池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落款的日期是半年前。三天前,被我从爸爸的抽屉中翻了出来。

爸爸一定是费尽了平生之力,才将申诉递到长老院。然而,命运并没有给我们格外的垂怜。

“崽……,”爸爸艰难地开口,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样唤我,“我们不能放弃希望。”

“我们有过希望吗?”

我弯腰捡起一沓沓文件,一张张把它们递到爸爸眼前。

“这是远航申请的否决通知书!”

“这是上诉驳回书!”

“这是你飞船被政府征用的决议!”

“这是你飞行执照吊销的通知!”

我用力挥舞着这些文件,像是一个恶魔挥舞着一柄千刃刀,在爸爸的心上,割出一道道血痕。

“十年前,你开修理厂的时候,跟我说你飞船坏了,我们要学会修飞船,以后才能回地球。其实,是他们怕你独自飞回去,拉走了你的飞船,对吗?”

“这些年,你让我熟悉每一种飞船的性能与驾驶技术,你处心积虑,巴结那些有私人飞船的富豪,是因为你想让我多一些飞行实践,甚至从他们那里拾遗捡漏,对吗?”

“你一直忙忙碌碌,好像我们一定会成功。现在,拿着这份最终裁决,你又要编些什么鬼话来骗我?没有飞船,没有驾照,没有通行证,任何一个航空机场,都不会向我们开放,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将他的飞船借给我们。你说,现在我们到底要怎样重返地球?踩着几只喜鹊的脑袋,蹚回去吗?!”

那是一个来自地球的美丽传说。当年,妈妈讲给我听时,爸爸居然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还一本正经地问妈妈那些喜鹊是什么品种。被妈妈用一句“你是不是地球人”,狠狠地鄙视了一番。

当年……当年……,我的一切幸福美好,都留在了当年。

我缓了一口气,冷笑道:“就算回去,又有什么用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早就死光了,还回去干什么?就是给妈妈收尸,也——太!晚!了!”

我一拳一拳,狠狠地砸在墙上,一字一句,用尽最恶毒的话语。这些年,爸爸从不和我谈论我们走了以后妈妈会怎么样。我们就像两只鸵鸟,把头深深地埋进沙里,仿佛这样就能等来最好的结果。然而今天,我要将所有的假象撕个粉碎!将这么多年的委屈与愤恨,宣泄干净!

也许是过高的分贝触动了声控装置,就在我声嘶力竭地吼着时,电视居然不应景地亮了。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八卦记者。她满脸通红、语无伦次,用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飞快地播报着:

“就在刚才!就在刚才!就在本市最高的Brain大厦顶层,发生了本世纪最激动人心、最万众瞩目的一场求婚!亚美利加科技界的无冕之王——托尼-布莱恩先生,手捧钻戒,向亚美利加最美丽的女郎——爱丽舍-科恩小姐,求婚了!”

“这真是一场最浪漫、最奢华的求婚!是每一个妙龄少女的终极梦想!布莱恩先生,将他亲手研制的一艘飞船,作为礼物,送给了科恩小姐!这也将成为他们蜜月旅行的工具,载着他们遨游宇宙!任何地点!任何时间!”

“看!”记者突然夸张地尖叫,镜头锁定妹妹的无名指,来了一个近距离特写,“科恩小姐手上那枚硕大的钻戒!要知道,布莱恩先生虽然富有,却并非庸俗之人,这枚钻戒之所以如此巨大,因为它同时也是飞船的能量晶体,有了它……”

记者忘情地喊着,仿佛被求婚的是她,戴上钻戒的是她,将要遨游宇宙的,也是她。

自始至终,妹妹只是温柔地微笑,偎依着她的未婚夫,娇羞无限。

我彻底崩溃了,对着爸爸嚎啕大哭:“你看到了吧!她才是你的女儿,她才属于这里,她得到了一切!当初你为什么要带上我?我宁愿留在地球,和妈妈一起死!”

桌子早就被掀翻,我顺手抄起一把椅子向电视砸去,整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不顾一切地奔上楼,独留爸爸在楼下,满目萧索,鲜血淋漓。

七、生生世世,恩断义绝

我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了开门声。一个悦耳的声音,用亚美利加语,急切地唤着:“爸爸!”、“姐姐!”……

然而,没有人回应她。爸爸早就出去了,而我,将头更深地埋进被子里。我没有心情、没有力气、也没有脸面在这个时候面对她,我希望她赶紧消失。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妹妹的高跟鞋,嗒嗒地敲击在台阶上,像一头欢快的小鹿,在林间跳跃。

卧室的门被打开了。虽然屋子里一片漆黑,但妹妹就像知道我在一样,径直走到床边,掀开了我的被子。

“姐姐!姐姐!”她用亚美利加语,一遍遍唤着我,轻轻地推着我的身子。

“走开,不要来烦我!”

“玛咕!玛咕!”她不依不饶,温柔地掰着我的肩膀,反复说着一个词,听起来像是亚美利加语中的“来吧”。不知为什么,她刚到亚美利加,就会说这个词,小时候我偶尔陪她玩一会,她也会高兴地喊出这个词。

这些年,我对她真是不怎么样,连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我都没有到场,一句敷衍的吉利话都欠奉。想到这里,我有点心软,被她用力一拉,就顺势坐了起来。

她看到我起来了,两眼放光,继续使劲拉着我,走出了屋子。

屋外的草坪上,静静地停着一艘飞船。

我在《科学》杂志上见过这艘飞船。它是布莱恩公司最尖端的产品,世上仅有的原型机,凝聚着最超前的智慧与科技,耗费了无数心血和人力。它可以远航到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它甚至可以通过高维度空间折叠的方式,进行翘曲飞行,在不改变因果律的前提下,突破光速,回到过去。

“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原来那个八卦记者,并不是在抽风。

不知什么时候,我手中被塞进一个东西,低头一看,一枚硕大的钻戒躺在掌心,熠熠生辉。

那是飞船的能量晶体,也是她爱情的信物,就在刚才,被她的未婚夫,亲手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玛咕!玛咕!”她深深地看着我,眼中像是有万点星光,齐齐绽放。

突然间,我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即使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冲洗,即使那只是幼时模糊的记忆,即使它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我仍然辨识出了它的真正含义——那不是亚美利加语,而是我在飞船上教她的一句母语——妈妈。

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

原来她一直都在努力!

原来她振翅高飞,寻寻觅觅,不过是要像精卫填海一样,衔来一些更粗壮的树枝棍棒,完成我们共同的目标!

我凝望着那双澄净的冰蓝色的眸子,那里面映出我的倒影。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的妹妹原来是那么的美丽聪慧,而我是如此的猥琐无知。

然而……

下一秒,我猛然抬起手,使尽浑身力气,一掌劈在她脸上,打得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我指着她,破口大骂:“你这个妖精!你这只蜥蜴!不就是你那蜥蜴老公送了你一艘飞船吗?不就是他给了你一个钻戒吗?也敢到我面前来得瑟!”

我一口唾在她秀美的脸庞上,继续恶狠狠地骂道:“从小到大,你得点屁大好处,就要拿到我面前炫耀,我早就烦透了!今天,我就是要抢你的飞船,抢你的钻戒,让你的蜜月旅行见鬼去!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这都是你自找的!”

“我恨你,恨你那蜥蜴老公,恨那个糟老头子。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想回地球,他其实贪生怕死得很!这些年,他搞那些事,就是在装样子骗我。我是一个地球人,生活在你们这些蜥蜴中间,真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你就和他一起烂在这里吧!我和你们,生生世世,恩断义绝!”

我故意用母语,说得咬牙切齿,字字诛心。我知道,路边的摄像头会记下我所说的一切,长老院的那些人能听懂,而七窍玲珑的妹妹,也一定能懂。

自始至终,她都坐在地上,捂着脸嘤嘤哭泣着,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我一眼。

就让她,永远做那个美丽脱俗、善解人意的女神,伴着爸爸,好好生活。

就让我,永远是那个疯疯癫癫、不可理喻的姐姐,行凶夺船,丧心病狂。

就这样,很好。

八、乐夫天命归去来

我将戒指紧紧攥在手中,头也不回地向飞船走去。这么多年,我的胸口一直挂着那个子母仪,片刻不曾离身。那里,有地球清晰的坐标,有妈妈残余的体温,有我魂牵梦绕的故乡。

飞船发动了,没有一丝杂音,没有一丝颤动,像一朵白云,轻灵地腾空而起。然而,我却感受到了来自内心的深深震颤。

儿时的记忆又一次涌上心头。无数纷繁的场景,融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首古老的词赋[1],那是妈妈在我耳边无数次的哦吟: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归去来兮,归去来,乐夫天命,归去来!


下篇

一、总算降落了

话说那天晚上,我真该跟爸爸好好复习一下时间坐标的定位。而没有复习的恶果就是,在我兴冲冲驾着飞船,从翘曲空间一步跨过卡门线[2],再心急火燎地冲向脚下的广袤大陆时,就差点与一只恐龙撞了个满怀。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它飞得刚猛无比,好像一架战斗机,凌厉地俯冲过来,又从我头顶急速掠过。那伸展长达十五米的翼翅,遮天蔽日,那白森森的利爪,堪堪划过舱顶,发出一阵瘆人的吱声。在如此亲密接触之后,如果我还不认不出那是什么,那真是对不住我看了不下十遍的《侏罗纪公园》。

风神翼龙!

我浑身一个激灵,双手猛拉操纵杆,飞船立刻灵巧地一头栽进海里。

“上浮!上浮!重新定位!重新定位!”我一边随着飞船做自由落体,一边对着智能操作系统大吼。

两分钟后,飞船气定神闲地浮出了水面。

然而……

周围一片漆黑,头上万点星光,一叶扁舟,悠然浮于湖面之上。飞船出水惊起了数只寒鸦,呱呱怪叫着四下飞起,使这夜色更添情致。

我看到舟上有人,心中欣喜,一时忘情,就想上去问个路。

“请问……”

那人一脸呆滞地指着我,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我这才注意到,他轻袍缓带,美髯及胸,俨然是位——古人

“啊!”我们同时尖叫。长长的颤音,划破夜空,将那几只惊魂甫定的老鸦再次吓得四散奔逃——今夜注定无眠。

“下潜!下潜!重新定位!重新定位!”我一边手忙脚乱地合上舱门,一边又对着智能操作系统大吼。

这件事一直令我懊恼不已,生怕这次超时空接触,会让不知哪位老祖宗思考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进而改变历史进程。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读到一首古诗,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才妥妥地落回到肚里。

诗是大名鼎鼎的苏轼他老人家写的: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人,总是习惯以自我为中心去认知世界,旷达如苏轼,也不例外。在他看来,这次旷古难得的邂逅,竟是江神在为他的人生指点迷津。自恋如斯,自信如斯,着实让我倾倒。

第三次,我总算把飞船降落到了小区的草坪上,而小区告示牌上的时间,离记忆中我离开的时间,仅仅过去了半个小时。

我冲上楼,在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我有一丝迟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二十年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妈妈,还能认出我吗?

指纹锁“咔嗒”一声轻响,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二、这是用密码写成的

在亚美利加那一个个孤寂的夜晚,我曾无数次梦见与妈妈重逢的场景。在梦里,我扑进妈妈的怀里号啕大哭,尽情享受着久违的母爱,醒来枕上总是洇湿一片,心中更是愁肠百结。

可是,当多年的念想功德圆满时,我才发现,我二十年的生死契阔,对妈妈来说,只是半个小时的白驹过隙。那彻骨的相思,还没有来得及生根发芽,就被重逢的意外冲了个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对我突然大了20岁的无限惊奇和爸爸妹妹为什么没有同来的刨根问底。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我将后者的原因归结为妹妹即将举行婚礼,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沦为了妈妈眼中嫁不出去的剩女,令她一片愁云惨雾。总之,两个小时后,我费尽无数口舌,才将妈妈的注意力,成功转移到了如何尽快制作出病毒抗体上来。

好在离我家很近就是K大学,一所世界顶尖的科技院校,犹以生物制药见长,那里肯定有制作抗体所需的材料和设备。离家时,妈妈从刀架上抽出了两把菜刀,我默默接过。自从病毒爆发以来,有关感染病毒侥幸不死却神智尽失行为疯癫的传闻不绝于耳,虽然我们并未亲见,但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K大学已是一座空城,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生物实验楼。实验室里随处倒着几把椅子,桌上凌乱地堆着一些文件和试管。一排笼子靠墙而立,几只试验用的兔子,看见我们进来,慵懒地挪动着短腿,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我拉着妈妈,急匆匆地往里闯。突然,也许是在亚美利加打了十年架训练出来的直觉,一种危机感如触电一样袭遍全身,我迅疾一个闪身,左手猛地拉开妈妈,右手飞刀出手,一声断喝:“谁在那里?!”

一把解剖刀擦着我的脸飞过去,同时,我那把菜刀也后发先至,“铎”的一声钉在门框上。门后探出一个脑袋:“你们……不是疯子?”

“你才是疯子,不问青红皂白就乱扔刀子!”

我们面色红润、皮肤光洁,看上去实在不像感染了病毒的样子,兼之言语清楚、行动敏捷,也没有半点疯傻之态。观察片刻后,那人终于直起身来。我这才发现,这企图暗箭伤人的宵小之徒,居然是个看上去颇高大威武的男生。

“我是这里生物系的博士,你们是谁?来实验室干什么?”

“我知道怎样制作病毒抗体……”

“什么?”对方蓦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们,“自从病毒爆发以来,我一直在这里研究抗体,几乎没有进展,没想到,竟然已经有人……”

“废话少说,快拿纸笔来!”我心中得意,面上却不肯露出,只凛然发号施令。

“刷”、“刷”、“刷”,我笔走游龙。少顷,扔给他一张纸:

(。ò ∀ ó。)(ಡωಡ) ✺(∗❛ัᴗ❛ั∗)✺

(๑°3°๑) (๑Ő௰ Ő๑) (๑• . •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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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c < )

……

他一头黑线,满脸错愕,一边抬眼看我,一边左手微动,将另一把解剖刀藏于掌中。

敢情他还是觉得我像疯子?

下一秒,我明白过来,当年爸爸在地球观光考察,结婚生女,掌握的地球语终归有限,回到亚美利加研究病毒抗体时,用的自然是母语。因此,我从他那里学来的全套生物学知识,包括病毒抗体的制作方法,也都是亚美利加语,到了他眼中,自然成了鬼画符。

我正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跟他扯“我的爸爸是外星人”这样更加疯狂离奇的事情时,妈妈在一旁开口了:“这……呃……是用密码写成的,需要破译。”说完,还使劲拽了拽我的衣角。

确实,这个时候跟他扯那些,只会让他更加坚定地认为我们是疯子。

“你这里有没有病毒学基因学的书?那种像字典一样,能对号入座的?”

他将信将疑地递过来一本。

我一看书名:VIROLOGY。这是英文吗?我八岁离开地球,英文?嗯,Good morning,how are you?

“你是不是中国人?给我中文!”我宝相庄严,再次大义凛然地命令道。

他从善如流地又递过来一本。

我翻开第一页,一段文字映入眼帘:“一般而言,DNA由五种基本脱氧核苷酸排列组成,它们是:胞嘧啶、鸟嘌呤、腺嘌呤、胸腺嘧啶、尿嘧啶……”如果没有那么多口字旁,这些字我还能认识一半。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是我那生物学和宇航学双料博士的老爸亲自调教出来的,但如果用地球母语来考量我的文化水平,我其实是个小学二年级都没有毕业的文盲。

场面瞬时有些尴尬。我努力回忆着妈妈的谆谆教导,在与人交谈不幸冷场的时候,身为一位腹有诗书、秀外慧中的高知女性,应该如何救场?是故作高深地微笑,还是胸有成竹地大笑,抑或是嘿嘿两下皮笑肉不笑?

这厢我还在苦苦思索,那边他倒是善解人意地笑了。

“同学,没关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这一届的新生吧?这些知识是很深奥的。师兄我硕博连读,钻研了六年,也只得了皮毛。你放心,我会在这里继续研究的,你还是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躲起来吧!”

我脸皮紫胀,恼怒地把肩膀一甩,“躲什么躲!看字太浪费时间,我要看图!”

他十分配合地打开了电脑,一个静静旋转的双螺旋结构出现在眼前。

“你要看就看这个天花病毒的基因序列三维立体图吧。这些天来,我虽然茫无头绪,但总感觉这次爆发的病毒,有点似曾相识……”

“这里!第273对碱基!”我猛然大叫,一手指着电脑,一手重重叩着刚才那张纸上的一段文字。

“还有这里!第653对!”

“这里!第1106对!这里!第2387对!……”

我行云流水地往下指,他笔走游龙地在纸上记。他的表情,渐渐由戏谑变得庄重。

“这些是天花病毒发生突变的关键基因组,就是这些突变,让人类的免疫系统和现有的药物措手不及!如果针对这些突变,采用常规的单克隆抗体杂交瘤法,就可以制作出抗毒血清![3]

他匆匆扫视着自己的笔记,欣喜若狂:“原来是这样!我一直有点怀疑,却怎么也没想到,原来是这样!”

我心里有点吃惊。爸爸用了好几年才将这种病毒与古老的天花联系起来,又花了好几年才将突变的基因序列筛选出来,他几天时间居然就开始怀疑了?他不是个生物学天才,就是个吹牛皮的天才。

他立刻扑到实验台,摆开那些瓶瓶罐罐,开始制作抗体。他是那样的急切、专注和忙碌,甚至都不曾转过身来,将我谢上一谢。

夜色渐渐降临,他终于夹起培养皿,小心翼翼放进恒温箱,长吁一口气道:“好了,过一晚上,这些抗体就培养好了。”

这时,他才像重新发现我们的存在似的,转过身来,对我重重地说了一句:“谢谢!”。

我讪讪地回了一个微笑,正想着要不要和妈妈先回家,他已经端来了三碗泡面:“这里只有这些,你们将就着吃吧。天黑了,现在回去不安全,今天晚上你们就睡这里吧。这里是国家级的实验室,虽比不上军方,但安防系统总比民宅要好。”他指了指刚才我们进来的地方,“那里一道合金门,放下来之后,外面的东西进不来。”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而且,明天一早,你们就可以第一时间注射抗体了。”

他搬出一张折叠床:“这是我的床铺,你们不嫌弃,就睡吧。”

“你睡这里?”

“嗯,我没有家,学校就是我的家。”他面沉如水,“这里做实验方便,泡面也是免费的。”

那一夜,我和妈妈挤在他的折叠床上。他一直守在电脑前,不停地敲打着键盘,时而观察一下培养皿,时而戒备地看着钢化玻璃上投下的憧憧鬼影。我看着他的背影,记忆中,也曾有这样一个背影,为了心中所系,为了天下苍生,在灯下熬过一个个无眠的夜晚。

三、正是年少轻狂时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被他摇醒了。抗体培养成功了,他将抗体注射进自己的体内,片刻后又从自己身上采了一滴血,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半天,终于紧握拳头,发出一声欢呼。

“太好了!”他激动地打开电脑,“昨晚我已将所有发生突变的关键基因序列列出来,连带抗体的制作方法,写成了中英文两种版本,现在就群发出去。世界上所有的生物实验室、制药公司和医院,只要有人坚守的地方,就会看到邮件。抗体很快就可以被生产出来,人类有救了!嗯,我现在可以想办法把抗体做成喷雾剂[4],这样使用起来更加简单高效!”他喃喃说着,连电脑也来不及合上,便又转身去摆弄那些瓶瓶罐罐。

突然,妈妈指着电脑,大叫起来:“你们快看!”

他的收件箱中,未读邮件的数量直线上升,刚刚发出去的邮件被纷纷退回,好像倒灌的洪水,瞬间撑爆了他的邮箱。

我和妈妈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那个传言:这种病毒,有可能是一种对人类满怀敌意的智慧生命……

追查拦截邮件的源头,并没有花去多少时间,但说服妈妈让我去冒这个险,却很费了一番功夫。我甚至豪情万丈地念了一首她曾经教给过我的诗,才最终得到她的应允: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很多年以后,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才体会到妈妈当年听我念这首诗时的苍凉心境。她一定没想到,她教给我的东西,会这么快就被我拿来说服她;更不会想到,她用来激励我的凌云壮志、千秋功名,转眼就成了她最深的无奈。当时,真是年少轻狂。

离开实验室时,他交给我一样东西。

“枪?”我顿时两眼放光。

“麻醉枪。有时做实验,动物们会挣扎得厉害,给它们来上一下,就老实多了。”

“能撂倒几个?”我拿在手里比划了几下,心里着实兴奋,虽然不是真枪,但好歹也沾个边不是?

“能撂倒兔子,撂不倒人。”他有点于心不忍,但还是坦诚相告。

我顿时有些泄气,他连忙安慰道:“但能让对方犯困,总好过没有吧。”

我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要是遇到危险,我还是给自己来上一下吧,这样脑袋里一团浆糊,对方要打要杀,我也不觉得痛了。”

安顿好妈妈,我拉着他直奔飞船:“坐我的飞……机去!”听到这句话,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等看到我的“飞机”时,他更是惊掉了下巴。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飞机!这肯定是最新的机型!”

“嗯,”我含糊答应着,“是最新的,三分钟就能到那里。”

这番他惊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四、他乡遇故知

三分钟后,飞船停在了三千公里之外的一个无名沙漠。极目远望,尽是浩渺沙海。几匹野骆驼远远看见我们降落,撒开蹄子疯跑。由于怕被敌人缴获,我们不敢把飞船停得太近。靠着他手环上的GPS,在沙丘上深一脚浅一脚,徒步了三个小时,却仍未找到任何建筑的入口。太阳渐渐落下,没一会沙漠里就冷得厉害。我们又渴又饿,抖抖索索地爬上最近的一座沙丘登高远望,黑暗中竟看到不远处飘动着荧荧火光。我大喜过望,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跑向那些火光,却在快到时一跤绊倒,再也爬不起来。

等我醒来时,眼前的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好容易适应了,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六角形大厅,一台硕大的主机矗立在房间中央,旁边的架子上支着一台小巧的平板电脑,比寻常家用的要厚上一些,看上去像是人机界面。

平板旁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看不清面容,但显然不是他。我的眼睛在房间里搜寻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我心中正有些吃不准,那人转过身来,轻声问道:“你醒了?”

这下我看清了,那是一位女子,六十上下年纪,身形削瘦,面容沉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很像我以前的班主任。

“你很聪明。我听他说,是你找到了病毒突变的关键基因序列,研制出了抗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她的声音初听十分温软,细辨之下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寒。我正不知如何开口,刚才还遍寻不着的某人走了进来,亲热地喊了一句:“林教授!”

“你醒了?”他疾步上前,将我打量一番,见我没什么大碍,将我一把拉起,走到林教授跟前,兴奋地对我说:“昨晚你昏倒了,我抱着你,死沉死沉的,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是林教授救了我们!林教授是国际生物学界的泰斗,我的偶像!我那时还是个初中生,特别痴迷生物学,还给林教授写过几封信,没想到她居然回信了,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隔着衣袖攥了攥我的手腕,又转过头去,对着林教授,一脸仰慕道:“那时我的理想就是考入K大学生物系,作您的学生!可是等我考进去,您却离开了,我问了很多人,大家都不知道您去了哪里。林教授,这些年您一直在这里吗?”

林教授缓缓点头,脸上波澜不惊,像一口古井,暗幽幽的望不见底。

我心里有点着恼。一半是因为他把我说的那么重,一半是因为,这个林教授看上去着实有点古怪,而他还沉浸在粉丝见偶像的激动之中,浑然不觉。

我沉吟片刻,还是决定问出心中的疑问:“林教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结果。”她倒是十分坦然。

“什么结果?”我追问道。

“我设计了一个算法,要筛选出最完美的人类基因。不久前,我们进行了第一次测试,我正在等结果。”

我的脑中瞬时划过一道闪电,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载沉载浮,渐渐汇成一条线。

然而,我还是不死心的问:“什么测试?”

她轻笑一声,但那声音殊无笑意,在偌大的房间里回荡着,凛冽入骨:“你还不明白?你们一路过来,大概就是为了这个测试吧?”

头顶如有巨雷滚过,一股勃然怒气直冲胸臆,我上前一步,直视着她的眼睛,厉声质问:“你是说,这次病毒爆发,是你整出来的幺蛾子?为了完成你那狗屁测试,你杀了成百上千万的人?”

我吼得声震屋宇,她却恍若未闻,只是若无其事地取下平板,用手指在上面点点划划。

我还想上前,他却从后面拉住了我:“你不要这么激动,林教授有她的理由。”

我狠狠甩开手:“她有什么理由,能让无数人生离死别,深陷苦难!”

“苦难?”她轻轻摩挲着平板,将这个词在嘴里咀嚼片刻,继而转过头来,对着我,淡然一笑,“你懂得什么是苦难?”

“1520年,西班牙舰队将天花带到了墨西哥。短短十天内,舰队登陆的港口就成为一片墓地,人们仓皇出逃,又将天花传遍了整个美洲,90%的美洲原住民死于这场瘟疫。因为他们的基因,天然地对天花没有免疫力。”

“1914年,一个热血青年在萨拉热窝刺杀了斐迪南大公,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人们在一起厮杀了四年,死了上亿人,却意犹未尽,二十年后又狠狠打在一起。人们的偏执、冲动、贪婪、无序,将人间化为炼狱,埋葬了无数生命。”

“现在,你以为你生活在一个高度发达文明的世界,可是,疫苗、抗生素、不计成本的医疗投入,新生儿死亡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无数本该被淘汰的基因流传了下来,无数不可再生的珍贵资源被耗费在奢侈舒适的生活上。每个人都不想失去,结果就是整体覆灭。到那时,又有多少的苦难等在前头?”

“所以,你看,我并没有给人类带来苦难。人的生老病死、七情六欲,才是一切苦难的根源。”

她抬眼望向庞大的主机,似乎在仰望通往天堂的巴别塔:“我用了十年时间,写出了这个算法。我要运行一场场测试,将潜藏于人类基因30亿个碱基对的缺陷,一一剔除。我要穷尽毕生所学,创造出最完美的人类基因,那会是一切苦难的终结。”

她侃侃而言,双眼缓缓扫过我们的脸,那知性的声音,沉静的双眸,别有一番蛊惑人心的力量。我回身望了一眼,只见他一言不发,眼中几番明灭,脸上写满了挣扎。

我气急败坏:“你要用这个算法,再造人类?你任由它屠戮众生,因为他们在你和这个冷冰冰的机器眼里,都是不合格的基因载体?”

她傲然点头,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它可不是什么冷冰冰的机器。它连接着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台中央处理器,监测着每一个角落的动静。你穷尽一生也不会知道的秘密,它早就了然于胸,你几辈子都看不完的数据,它能在几秒钟内分析出结果。如果有需要,它可以调动这个实验室每一处暗藏的武器。决胜千里,谈笑杀人,也不过如此。”

浓浓的杀意迎面袭来。然而,还未等我做出反应,后颈就被人重重一击。在倒地前一刻,我还在想,他乡遇故知,背后捅刀子,这两样人生快意之事,他今天不会都占全了吧?

五、你想哪儿去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被捆成了粽子,扔在一个不知道哪里的房间。房间素净得很,只有办公桌上一台电脑并一副相框,显示出它曾被人使用。我用反绑的双手努力摸索了一下腰间,麻醉枪果然被搜走了,不由心里将自己骂了千万遍。

她是他少年的偶像,学问的导师,那浓浓的仰慕,我隔着三米开外都能闻出来。他追寻着她的足迹考到K大,却在十年后才在这里重逢,好比一个粉丝,在机场蹲守五天五夜,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偶像,除了掏心掏肺,哪里还有思考的能力?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出呢?

正在我心中无限懊悔之时,偶像和粉丝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他阴沉着脸,径直走到我跟前,扳过我的肩膀,在我指尖上采了一滴血,放进一个仪器里,仔细看着上面跳动的数据。

我使劲挣扎着,狠狠盯着他俩。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他俩现在一定尸横就地。

“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她低着头,瞥一眼数据,又在平板上面写了点什么,“虽然你对我还有点用,但总这样闹腾,我也会厌烦。”

“我绝不会为你们做任何事,你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

“杀你?不会了。” 她的眼睛在我和他身上转了一个来回,突然暧昧一笑,“他说的很有道理,算法能创造出最完美的基因,但再完美的基因,也要变成孩子不是?”

我已经不是八岁孩童,她话里的意思,我自然听得明白。

一股绝望漫过心田,我手足冰凉,浑身乱战,哑着声音说道:“你做梦!我就是一头碰死,也决不让你们如愿!”

他似乎有些吃惊,蹲下身来,细细打量我一番,旋即恍然大悟地道:“你想哪里去了?你要是胸再大一点,腰再细一点,或者起码智商再高一点,也许我会很乐意亲力亲为,但是,现在就你这条件,我委实没什么兴趣。”他的言语轻浮无比,脸色却十分平静,看上去说不出的阴冷诡异。

“是吗?”林教授向他投来一个探究的眼神,“可是,我的算法告诉我,她是你喜欢的类型。”

他身形微微一顿,继而转过身去,坦然面对着林教授:“您觉得我在说假话?唔,她也不算难看,也许长夜漫漫,我觉得无聊时,可以将就一下。”

林教授的眼睛在他脸上逡巡着,又掠过手中的平板,终于没再说什么话。

临走时,他将房间的灯也关了。我靠着墙撑起身子,借着电脑的微光,将房间上上下下瞅了个遍,却连一条裂缝都没有找到,最后还是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六、只有这个办法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我感到有人在摸我,突然,那人将身子压上来,一把抱住了我。

我心中大骇,剧烈挣扎起来,拼命用膝盖顶住他的肚子,可是他的双手如铁环一样紧紧箍住了我,并且把嘴唇也凑了上来。一股男子的气息迎面扑来,屈辱的泪水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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