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洪昇的《长生殿》名动大江南北,但是,对他的“天上人间、从古至今、第一件称心如意的事”的悲剧诠释,不以为然者,也大有人在。
莫唱当年长恨歌,
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
泪比长生殿上多。
说来也巧,这首诗的作者还是洪昇同乡,钱塘人袁枚。
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据考证,袁枚的家就在杭州城站附近的葵巷。
洪昇出身名门,袁枚出身贫寒,但与洪昇的屡试不第相比,袁枚就称得上是少年得志了。
可以说,同为舞文弄墨的文人,洪昇一生重负坎坷,而袁枚大半生却是自在优游。
袁枚二十四岁中进士,后入翰林,接着就是为官的生涯。先后在溧水,沐阳、江宁等地任知县。
乾隆十三年,袁枚给上司打了一张辞职报告,在南京小仓山修了一座“随园”。从此,定居江宁。
在这里他广交名士,吟诗作文,什么功名利禄与己不再相干。
是时,袁枚才三十二岁,隐退官场正值盛年,有如此性情者,世上能有几何?
袁枚活跃诗坛六十余年,现存的还有四千余首。袁枚卓尔不群的性情,必然会表现在他的诗文中,他曾这样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断言“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
作为乾隆年间诗坛的领军人物之一,袁枚独创性灵派。
对于袁枚诗歌的艺术成就不在这儿讨论了,我只讲一个袁枚的小故事,也许对我们理解性灵派的诗风会有所裨益。
袁枚曾这样给自己画像:“袁子好味,好色,好葺屋,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璋彝尊,名人字画,又好书。”
有这么多的嗜好,但他觉得书是自己最喜爱的。所以又说:“色宜少年,食宜饥,友宜同志,游宜晴明,宫室花石古玩宜初购,过是欲少味矣。书之为物,少壮、老病、饥寒、风雨、无勿宜也,而其事又无尽,故胜也。”
袁枚说得很分明,既然书的天地有如此之大,当然最钟情的,就莫过于书了。
读书人嘛,不爱书,还算是读书人吗?
但,袁枚年少爱书却买不起书,常常是把书借来后,自已再抄一遍。以后,做了官,吃穿不愁,又有余钱,便时常去买一些好书,书买来后又筑以爱巢,这就是他名为“所好轩”的藏书楼。
有句话,你也一定听说过,“枪是战士第二生命”。
那么书呢?
书在某种意义上,又可以说是读书人的全部生命。于是,有借书如借命之说。
袁枚嗜书,但是,他嗜书又有别于他人。
乾隆年间,朝廷向民间征书,袁枚积极响应,连许多珍稀善本都捐了。这还不算,接着他又向亲朋好友送了一大批书。
这一来,他多年的藏书散之十之六七。有人看不懂了,读书人有嫌书多的吗?
对这个问题,袁枚回答简明且有哲理。
他言道,天下之物,有分必有合,有聚必有散,书也亦然。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他的这些心爱之物与其让不懂书的子孙无谓丢失,还不如在自已的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些书有个更好的归宿。这样做,有益于国家,也有惠于亲朋好友,国家和这些受惠的人都还感激我,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话虽如此,但一旦与朝夕相处的书籍告别,如挚友挥手,不免也是难舍难分。于是,他又夜以继日,将这些书又细读一遍,重要之处,还要作一下笔记。这样,书虽不再归袁枚所有,但也只是“形”去“神”留。
袁枚所作所为,比起“借书如借命”的人来说,是潇洒多了。但要让人叹服十分,也恐怕未必。因为,能做到这一步的,古有之,今也有之,不足为奇。
袁枚就是袁枚,不妨再听一听他的高见。
“寡者,众之所宗也。圣贤之学,未有不以返约为功者。良田千畦,食者几何耶?广厦万区,居者几何耶?”
爱书者,坐拥书城,是一种享受。但袁枚却认为书太多了,有时反而淹没了自己独特的见解。
千亩良田,你能吃几口呢?万间广厦,你能住几间呢?
精华总是浓缩的。
所以,袁枚觉得,藏书多而杂,不如少而精,博览群书又由博返约。只有真正的大家,才能得出这种“一览众山小”的感悟。
什么才是“少而精”呢?
要行动了,书僮向袁枚请示,先生要留哪些书啊?
袁枚说:天下书只有两种。一种关乎著作;一种关乎考据。前者数千绰绰有余,后者数万远远不够。
这又是为何?
袁枚认为,著书立说,乃作者之创见,别人的书看多了,思路反而芜杂不清;文章考据,繁琐而细致,论证所用资料多多益善。
做学问的人,既要著书又要考据。要做好都不容易。
著书海阔天空,纵横排阖,要的是才华和灵气;考据循规蹈矩,不偏不倚,要的是准确和严密。前者不能有一丝雷同;后者不能越雷池半步。
但若两者相较,袁枚以为,当然是著书更重要,也更可贵。
理由很简单,没有原创,何来考据呢?
袁枚看来,读书人不应该穷经皓首咬文嚼字,一头钻进故纸堆,泯灭了真正可宝贵的人的性灵。因此,在当时盛行的考据风中,袁枚更显得高蹈独步,超尘拔俗。
就拿读书来说,袁枚最窃慕的是像诸葛亮“读书但观大略”的畅达;像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的大气。
袁枚心头的“性灵”,实在是神仙般的境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