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她的那一年,她十九岁。
她是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娘娘,我是王朝唯一的女史官。
“给娘娘请安。”我毕恭毕敬,不知她深居后宫,找我这小史官做什么。
“良史官不必担心。”她的声音有些清冷,就像从远处传来的缈缈水声,听不真切却又响在耳侧。
“我听说,良史官的棋艺甚高,颇想与你打发下这无聊时光。”
我拜了又拜,心下一慌,这举朝上下,有几个人敢在她面前说擅棋?这后宫三千,又有哪个如她这般得尽荣宠,偏又说平日无聊?
更何况,她自称“我”,而不是“本宫”,倒叫我更加不解。
“下官遵命。”
她摒退众人。
偌大的宫殿,只有我和她。
她执白,我执黑。落下第十子,我才用余光看了一眼她的样子。
明眸皓齿,乌发如瀑,浓密的睫投下的阴影,将她的眼神掩去。
她如传说中的美女一般,却又与她们都不同。
究竟哪里不同,我也说不清。
“良史,该你了。”她轻轻开口。
我自知失礼,将手中黑子落下。
即便同为女子,我也觉得,她着实美的倾城。
天色渐渐暗了,宫女进来燃了灯。
这棋终是下完。
“良史,好棋艺。”她微带笑意。
我俯身下拜,“谢娘娘手下留情。”
“送良史出去。”
我用尽平生之力,也不过与她下了平手,这女子,真是厉害。
我深吸一口气,默默退出。这皇宫,深夜平白多了一丝阴寒,许是朝代更迭的多了,冤魂不散吧。
许是那日棋盘上的厮杀,得了她的喜欢,她便时常叫我来陪她。
除了最开始的受宠若惊,现在想来,倒也没那样拘谨了。
随着与她相处的时日渐多,我才真正认识这个名动天下的女子。
她半卧在软塌上,手中轻摇着团扇,“良史,你说,何为朝代更迭?”
我放下手中的杯盏,“微臣不敢妄论。”
“别紧张。”她轻轻起身,斜靠着软枕,“你知道吗,第一次对弈时,你丝毫没有放水,我便知道,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所以,我与你说的,都是我想说的。你无需害怕,好吗?”
我拜了一拜,当初对弈,不放水堪堪平手,更何况,她何须我让?
“谢娘娘。”
她起身,行至窗前。“我知道,人们都觉得我不知足,皇上待我情深意切,我却一直这般,退之不理。”
西沉的阳,昏黄的光,将她拢在其中。仿佛,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你可知,入宫前一夜,我曾寻死。”她说道生死,语气也淡淡的。
我惊得说不出话,若可以,我宁愿听不到,这皇家秘辛,怕是有命听,再没命活。
“可我爹说,若我死,顾氏一族便也完了。”她轻轻顿了一顿,“所以,即使我死,也要死在宫中,成为皇上的女子。”她的语气颇为苍凉,“你说,荣华我不要,连死也这样难。”
我知道,这番话,若传出去,足以让她和她的家族,从此消失。可她却看淡这一切,将这一切悉数讲与我听。
“皇上心中,定是有娘娘的。”我不知怎的,竟说出这句话。
“怕的就是,他心里有我。”光隐了,连她的样子,也再看不真切。
后来,我才懂,她的那句话。
世人皆以皇上恩宠为荣,那是因为,世人从不知前路如何。
而她,知道。
两年前,她顶着“得顾若水安坐天下”的名头,嫁入皇宫,成为天子三千佳丽之一。
我合上史册,这史书上,对于她说的自杀只字未提。
权势,当真是好东西。
再见她时,她的容颜比前几日更胜几分。
“良史,若我对你说,自幼时起,我便能看出别人的命数,你会不信吗?”她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仿佛说的话,也不过只是寻常的闲话家常。
“娘娘,微臣不信鬼神。”我轻轻抬头,“但若是娘娘,我信。”
她的眼中,闪着动人的光。看得我心下一疼,这样的女子,究竟经历过什么。
“我很怕,怕这前路,只我一人。”难得见她有心痛之色,可我却迟迟不说安慰的话。
因为,我不知怎样安慰。
原来,得顾若水安坐天下,不是一句假话。
她可得窥他人命运,必然,得承受别人不能承受之痛。
“我怕,我是怕的。”她突然蹲下身,将自己缩在一起,低声哭出来。
她不愿嫁,她害怕。
虽然荣宠万分。
我抬头望去,日薄西山。
原来,她早知道天机,却躲不过去。
那日,她在我怀中沉沉睡去。
我唤来宫女,将她带回寝殿。转身,却看到了皇上。
“微臣给皇上请安。”我忙跪下。
“起来吧。”天子却看也没看我,直接走到床边。“若水,怎这样憔悴?”
我轻退出来。
皇上那担忧的神色,定然不愿一个史官见到吧。
原来,皇上此生,真有爱慕的人。只是,这……究竟是缘还是劫。
整整一个月,她再没有传我相见。
我想,自是皇上起疑,她怕我受累,才避开吧。
那样聪慧的女子,明明承受的那样多,却还为别人着想。
我们再见,是在她的封后大典上。
她身着皇后后服,头顶金冠,站在天子身侧,受百官朝拜。
只她眼中那抹痛色,一闪而过,却被我捕捉。
“你知道吗?我不忍拒绝他。”她轻呡了一口酒,“终究,我还是敌不过天命。”
“娘娘,您能得见自己的命数吗?”我有些好奇。
她抬头看向我,眼中浅浅笑意。“不能,唯有自己的,我不知道。”
我略一点头,算作回应。
“你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吗?”她轻声问我。
我摇摇头。
“你这样的女子真是少见。”她掩唇而笑,“寻常人都会问我官运桃花和财势呢。”
“娘娘莫要取笑微臣。”我拜了一拜,“知道又如何,若好不过更加放肆,若不好还平添烦恼。”
“也对。”她轻声应承。
目光悠远,看得并不真切。
“良史,你说,爱是什么?”她开口问我。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娘娘,微臣未曾经过,不知怎样回答。”
“我想,我可能知道了。”她喃喃自语。
深夜,我辗转不能入眠。
想着她问的那句话,爱是什么?
可我的笔记着历史更迭,写着文武百官的家族史,却从没有一位贤者告诉我,爱是什么。
大慨,只有话本子和春宫图中,才会提及吧。
自己的脸有些火烧的感觉,不由得暗自责怪自己,这些问题,自己怎就上了心?前几日皇上还催过史书的编纂呢。
只我没想过,再没时间,给她答复了。
最后一次见她,她穿着大红色的纱裙,细细勾画的妆容,异常妖娆。
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些伤心。
“良史,你来了。”她拉着我坐下,为我倒了一杯茶。
我忙起身,她却按住我,“坐下。”
我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良史,你知道吗,我做好决定了。”
“什么决定?”我有些怕听到答案,却又想知道她的去处。
“弱水三千,他既如此待我,我又岂能负了他?”她口中说着情爱,说着我尚未明白的东西。
那,是不是,就是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我忙握住她的手,再不想失礼与否。“或许还有其他方法?”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你应为我高兴呀,从没有这样一刻,我这般明白,我的前路在哪。”她将目光投到不远处的桌案上,那里有一束极美的我不知名字的花,“从没有这样一刻,我如此安心。”
我静静的看着她,再说不出一句话。
半月后。皇宫大火。
藩王政变。
深夜,表哥拉着我逃出都城。
我是不愿离开的。
表哥却说,已成定局,他不愿我成为陪葬,也不愿我的笔下,再写不出真实的过往。
“但若你执意不走,我也陪你,无论生死。”他最后对我说。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从小到大,陪在身侧的一直都是表哥。
只要我想要,他便都给我。
可我,直到生死一刻,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若水,我想,我知道,爱是什么了。
爱是明知前路不明,仍怀着一腔孤勇。
爱是明知懵懂无知,仍不肯转身离去。
爱是明知生死攸关,仍愿意执子之手。
爱是,
一旦情深,必然红颜薄命。
一如那日,光洒在你身上,你轻轻对我说,“情这一字,害人不浅,即便有退路,竟也不愿回头。”
我合上史书,表哥从门外走进来,“写好了?”
“嗯,”我轻轻起身,理了理裙摆,“一会想吃什么?”
他笑着看我,“都好。”
他牵起我的手,走出屋门,阳光刚好。
而身侧的那人,也刚刚好。
若水,现在我懂了。
我想,若表哥有一日,生死攸关,我也会随他一起吧。
情深虽不寿,可我,也要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