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的记忆

一如既往的,在春节来临之前,和父亲去他单位洗澡。还是那个小小的澡堂,熟悉的地方,甚至是熟悉的味道,只是那个曾经非常熟悉的澡堂池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四周环绕一圈的淋浴,父亲说今年把那个池子拆掉了,淋浴加热也不是用以前的蒸汽而是换成了太阳能。

有一点点错愕和遗憾,我突然问他:这样的淋浴你们应该不习惯吧?

父亲点点头:是啊,我们这些人还是习惯泡池子啊。说着他把从前给池子加热的蒸汽管打开,伴随着爆裂的声音,浓郁的水蒸气喷薄而出,瞬间让没有暖气的澡堂温暖了起来,与此同时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甚至是淋浴的水声都好像变得不那么清晰。

记得刚到北京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洗澡到了澡堂发现没有池子,努力的用对于淋浴的熟练来掩饰自己的不适应,对于十八岁的我来讲,那应该是第一次在没有池子的公共澡堂洗澡。作为一个北方孩子,从小,我的洗澡就是伴随着公共澡堂以及澡堂的池子长大的。

儿时的记忆中,洗澡都是父亲带去单位洗的。年幼时怕烫,怕疼,怕欺负。父亲和他的同事们迅速脱衣入池,可是那样的水温对年幼的我而言,实在是有些无法接受,坐在池边慢慢用脚感受温度,待习惯了之后在一点点的往下蹭,然后迅速的被烫回到池子边坐着,每次父亲都鄙夷的催促,然后暴力的直接把我扔进水池里,挣扎,扭闹,甚至嚎啕大哭,我应该使用过各种方法,都依然逃不过被按在池子里泡着的命运。泡不了几分钟就悄悄的爬了出来,喊着洗好了跑去淋浴那边随便冲冲,然后父亲会把我拎回池子继续按着,待时间足够厚再按在池子边搓背,“疼!”“轻点儿!”“好了好了,可以啦!”那个时候根本经不起父亲暴烈的搓背,甚至他可能已经几乎没有再使什么劲儿了,我那瘦小的身躯依然扛受不住。除此之外,那个年代的叔叔们最喜欢在澡堂里面欺负小孩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赤身裸体的面对那些高大威猛,每周一次的洗澡对幼时的我来讲俨然就是一场场磨难,虽然而今回望那里满是童趣和记忆。

是的,那个时候我们都是一周洗一次澡,虽然如今来到深圳已习惯每日淋浴,但是和南方人聊起他们每日必洗这件事的时候,我都会想如果你们来到我家,必须要经历一周一洗这样的几乎是噩梦的情形时,得嫌弃自己到什么程度。万一要娶个广东妹子,带回家都是件麻烦事儿了。

上小学后一切都开始向美好的方向发展,每周末与三五个同学相约,与其说大家一起去澡堂洗澡,不如说一起去澡堂嬉闹。周六下午,公共澡堂几乎就变成了我们的游乐场。在池子里从聊天开始,以“游”来“游”去升温,从相互扭打进入高潮,到被大人们呵斥戛然而止;歇息五分钟之后,开始澡堂嬉戏第二季,往复循环一下午...彼时洗澡前真的是为了洗澡,但是进入澡堂之后的一切,就不一定了。那一下午会害怕和讨厌那些呵斥我们的大人们,直到多年后我洗澡时遇到在澡堂玩闹的熊孩子们... 印象中那时候的公共澡堂很少,离家最近的也要走路十五分钟的样子,那个澡堂分两种池子,常温池和烫池,那时很诧异躺在烫池里的爷爷们是如何能够忍受那样的温度,心里充满了不解和钦佩,直到长大我习惯汤池,享受着那种无法言语的舒爽,才发现儿时错过了多少享受美好的机会。嬉闹完毕,互相随便搓个背,洗个头,打个香皂,就可以离开了。回家路上买个汽水或者搞个冰棍,无论冬夏,聊天扯淡边走边闹。只是十五分钟的路程不算短,中间还有一条满是货车跑过的大马路,今天的我,忽然有些搞不懂那些年的澡洗的到底能有多少用了。

最开心的洗澡应该是初中的时候,每周六下午依然是固定的洗澡节目,这个时候开始慢慢享受泡澡的乐趣,找个角落安静的躺下,感受着水漫胸口的那种压抑,感受着人们进出水池进而导致的暗流涌动,感受着身体几要浮起的随波欲逐,这里面有抵抗有挣扎有忍耐,但是最难忘的还是“泡”澡,所带来的那种松弛和舒爽。以至于后来泡到温泉的时候,我总觉得如果忽略那些玄妙到没有效果的功效外,和我小时候泡澡堂子哪里有半分区别,尤其是那种滚烫的池子里,烫到挣扎欲出和舒服欲罢不能之间的矛盾,妙不可言。但是初中而言的开心,还不在于此,更在于名义上的一下午洗澡,可能等于X种活动+半小时澡堂。两点出门,不论踢球还是打球,哪怕是街上闲逛屋里打牌或者游戏厅酣战,最后都换得一身汗臭,然后澡堂里随便冲洗,赶在母亲大人爆发前归家,几乎次次如是。最深刻的记忆,班里一个同学在球场找到我,他本来是去我家找我拿作业抄的,但是意外发现我娘亲已经在家对我洗三个小时澡这件事怒不可遏,我赶紧奔向澡堂用了十几分钟表示自己洗过澡然后飞奔回家。即便那一次,我还在池子里泡了五分钟,默数到180的时候觉得太少,于是又加了120次默数...

大学以后,无论学校还是深圳,我就离澡堂越来越远,泡澡这样悠闲的生活也越来越远了,只有每个假期回家才能得尝享受。以至于某一次出差发现宾馆带浴缸,没忍住诱惑竟然泡到了水凉...虽然天天淋浴,但是总觉得还是儿时搓澡来的干净,虽然那时候一周才洗一次,虽然如今回头看那时候几乎洗完就又是一身尘土回到家。以至于现在当别人问我为什么这么白的时候,我都只能说因为小时候洗澡少家乡脏,所以皮肤上的泥垢很好的遮挡了紫外线的辐射...

这些年回家,我都依然能够从在深圳的每日必洗瞬间切换到三五天一澡堂的节奏,毫无障碍,无缝衔接。而春节前和父亲去他们单位免费蹭洗,也渐渐的成为这些年腊月底的必选节目。去年泡完之后,父亲帮忙搓了背。那时候纳闷父亲怎么变得这么温柔,让加点儿劲。明显没有收力的父亲说着这还小力,我感受到背上力道重了些的同时,还感受到了父亲的重息。而那种记忆里火辣辣的痛感却荡然无存,只能难过的怅然于一个我从来不曾面对的事实,父母老了。

时间这把杀猪刀改变了一切,而不曾改变的,只能是心底那些历久弥新的记忆,和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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