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只要是不死,就是不能放弃的。
——古龙
1.
“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奴婢不知道啊!”
一个带着旗头的女孩儿声音婉转,穿一袭青色的旗装,朴素优雅,人淡如菊。
她的眼睛不语却夺目,让人不愿移开眼睛。
“卡!”一个中年男子重重合上打板器,叫道。
“你这样是不行的小米!都来了几条了老拍不对!和你说多少遍了,表情要焦急的,你看看你,蹲也不蹲到位,那么端着干嘛?明明演的丫鬟,把自己当格格了?”
副导演简方杰说。
“你看,要这么着。”男人做了一个很难看的姿势,蹲地非常下贱。”
“不要这么端庄,小米,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的问题就是太端庄了。”
小米是一个演员,她从家乡的表演学院毕业后就来到了北京。已经两年了,戏路有点儿窄,导演通常都嫌她长得太秀气乖巧,不易出戏,总是给她一些丫鬟的角色,
她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
小米的家乡在柳镇,一座蓝天碧水的小镇。她可以在山上唱歌,看明月一轮洒下许多星辰碎满湖面,以及梅花娇俏的花蕊落在湖中的倒影。
她坐了两天的火车硬座来到了北京。
当她下火车的时候惊呆了,她没有见过这样脏的天,小米觉得那不能够被称作天,只能被称之为灰色的不透明的罩子。
小米扎着马尾,头绳是红色的,上面缀着小花。背上是一个巨大的绿色书包,没有拉链,最上方是一条粗绳子系起来的,像一个大口袋。
小米就在人潮中被挤出了站。
空气,她闻到了粗粝的空气。干燥的,有点柴火的味道,北方的味道。
她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捧起双手对着天空大喊:“北京,我来啦!”雀跃地。
而是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帆布鞋,有点低头,有点弓背地被拥挤着。
她仓皇地,被动地,平凡的,毫不出众地移动着。
像一个背着大麻袋的小鼠,不过是只俏丽的小鼠。
小米长得是很出众的。
不然不会选择来做演员。
不过,所有选择做演员的人,都觉得自己面貌是出众的。
出众与出众之间,是否有绝对的优秀?
优秀与优秀之中,又会有怎样的选择与被选择?
小米长得是如何出众的?
就是那种你在人群中看一眼便忘不掉的出众,只需一眼。
她的杏眼,像张曼玉,但更大。肩很单薄,像陈晓旭,但更丰满。
美人在骨不在皮。
小米来到了北影厂旁边的招待所住了下来。
招待所里有各种各样的女孩来自五湖四海。
也有五湖四海的雄心与抱负。
和小米同住的女孩儿叫春熙,小米看见春熙的床头贴着张周迅的海报。
是《巴尔扎克与小裁缝》的剧照。
小米一细看,觉得春熙长得是和周迅有几分相似的。
脸很小,大大的眼睛,嘴有点扁,尤其春熙还扎着高高的双马尾,像极了周迅的扮相。
春熙告诉小米以前她不叫春熙,叫春喜。临来北京时把名字改掉了。
“春熙多洋气啊,是不是。春喜恁土嘞!啊不对不对,说错话了。”
春喜打自己的嘴巴,因为不小心说了句“恁”来。
“家乡话多土啊,今朝不同往日!现在我宋春熙在哪儿啊,我可是在北京啊!
春熙一蹦,蹦到了床上:
“啊!北京,我爱北京!”
她看见春熙跳到床上,把脖子上的丝巾一把扯下来,伸手向空中甩了起来。
嬛嬛一袅楚宫腰。
春熙的腰可真细,小米想。
洗漱完,小米看着窗外夕阳渐晚,灰霾的天空被壮美的霞光取代,道路时而川流时而堵塞,街角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灯光闪烁。
忽明忽暗像江中一点烛火。
小米在北京的奇遇就这样开始了,和一个叫春熙的小姐妹一起,女孩子们凭着自己的娇弱身躯和小拳头去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2.
小米这次拍清宫戏碰巧和春熙在同一个剧组还得归结于副导演简方杰行的方便。
当时演慈禧的众多婢女中的其中一个姑娘急性阑尾炎,简方杰随口唠叨了一句少了个人,慈禧老太太少了些阵势。
小米赶忙接过话头推荐了春熙。
简方杰一向待小米颇为亲厚。
“得,下午叫她直接过来吧。”
“不用试戏了吗?”
“哟,小米你说谁就是谁吧,谁让你长得像我亲妹呢。”
简方杰笑,作出伸手去摸小米脑袋的样子,小米巧妙躲开了。
简方杰虽人至中年,但持续健身,所以身材保持得很好。
他穿一件印着唐朝乐队的黑色T恤,理着圆寸。
理圆寸的人要么就是很帅的人要么就是觉得自己很帅的人,小米想。
晚上收工后,小米给家里打电话。
已是冬天,小米脱下戏服赶紧把羽绒服罩上,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捂着耳朵。
“小米,最近怎么样啊。”一个女人苍老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还不等小米回话,女人紧接着说:
“你弟弟又闯祸了,小米,打了人。”声音懦懦的。
“小米最近手头紧吗?如果还过得去的话给家里打点钱吧,你弟弟把人给打了。”
“是不是在网吧打的?又去上网了吧?妈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多管着点儿他!多大的小伙子不出去打工成天游手好闲能不闯祸吗!”
“哎呀,大小伙了我们说什么他也不听的呀。”
“不听不听,可是你们说了吗?”
“好了小米,你要是不想给家里打钱就算了,别再教育这个教育那个,大不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哎,妈,妈!”
小米的妈妈摔了电话。
挂断电话,小米看见天空飘起了一朵一朵的小雪花,小米忽觉天地苍茫,在这个雪夜。
她看见自己像看见了一只雪地里蹒跚行进的小兽。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3.
最近的运气有点好。
小米的剧组演珍妃的配角因为家里出了状况临时走了。
戏拍得急,导演当场说选角,先从剧组里过一遍。
小米她们的资料经纪人早就给导演了,于是导演当场组织集中面试。
小米激动得都快跳起来了。
多少个不眠之夜,她都在钻研角色的心理状态,琢磨完自己的之后,自己通常演丫鬟,也没啥好琢磨的,她就会琢磨戏里的各个角色,每天像被角色附体似的,假装自己是他们那样去生活,去说话。
小米做梦都在想角色,从慈禧到珍妃再到大太监李莲英,没有一个能逃出小米的梦。
所以她对珍妃试戏是有万分把握的,手心攥紧,里面全是汗。小米觉得天大的好运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掉了下来,心脏突突地快跳出腔子了。
忐忑地和春熙走了进去。
小米和春熙她们一起走进片场,看见导演、副导演坐在龙椅上像皇帝选妃一样。
美女们一个挤着一个站,导演挨个叫试戏。
演一段珍妃投井前挣扎着向李莲英求救的戏。
“李谙达,李谙达啊,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珍儿不想死啊!”
一个高挑的长发美女呼天抢地,花容失色,演技浮夸。哭得假睫毛的一截飞起来。
春熙觉得好笑得很,使劲忍住笑,偷偷戳小米,一转过来,吓坏了。
春熙看见小米的面颊苍白,冷汗一簇簇地掉下来。
晕倒了。
简方杰猛然从龙椅旁跑过来,冲向小米。
4.
小米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医院。
第一眼看见了头顶洁白的墙,第二眼就看见了春熙的发丝垂到了自己的鼻尖。
定过神来,从春熙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春熙的大眼睛距离自己不到10厘米,基本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啊,啊!简导,小米醒来啦!”春熙咋咋呼呼兴奋地大叫。
“是吗!”简方杰刚进病房,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三步并两步来到了小米床边。
“小米,醒来了。感觉好点了吗?”简方杰声音温柔,看向小米的眼睛,目光灼灼都是关切。
“我是怎么了?怎么会在医院里,珍妃呢?选了谁演珍妃?”小米脑子里只奔出来珍妃、珍妃。
“啊呀小米,什么珍妃贵妃的,还想着那些呢,你都贫血了!”
小米一下子颓然下去,脑子里全是珍妃,在旋转,旋转。
“小米,你真是个戏痴。”简方杰顿了一顿,说:
“小米,我真心疼你。”
“哎呦,别介,我还在这儿呢简导,这小情话飞的能不能注意一下尺度!得,得我走了哈,简导照顾好小米哈。”
春熙说话间向小米柳眉一挑,挤挤眼睛,飞了个媚眼。
“小米,你跟我吧。”简方杰说。
小米目送春熙的眼睛一收,望向简方杰,苍白的面色浮起一层惊讶的疑云。
“小米,我是认真的。你一个女孩子在北京也不容易,听春熙说你弟弟又闯祸了。”
“简导···”
“小米你还病着,少说些话,来听我说。
小米,我这个人实在,不想和你来那些虚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实话告诉你吧,这次的剧组里的投资方有我的一点关系,所以这次在选角上导演特意给我偏移了些权利。”
简方宁顿了一顿,想看小米的反应。
小米眼睛垂了下来,看着自己面前5厘米的白色被单。
“这权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简方杰显然不满意小米的反应。
“至少对于你和春熙这个层次,是够了的。小米你听懂我的了吗?”
小米开腔了:
“我听懂了,简导。这些日子以来,您对我确实照顾,我也敬重您。只是我,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呀,这哪儿跟哪儿啊,你有喜欢的人了,你说你喜欢的是谁,能照顾你吗,能保护你吗?你看你这小脸盘都累瘦了,哥哥我心疼啊!”
小米最不喜欢简方宁这样的油滑。
小米偏过了头,望向窗外,说:
“简导,我真的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小米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是在夜里想过无数次的。
她不是没有纠结过的,说有喜欢的人到底是一个幌子,事实上她在北京一个人漂泊,怎么会不渴望一个拥抱一个肩膀,当能够展翅高飞的时候,谁不希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
更何况,小米实在太爱表演了。
她做过一个梦,是彩色的梦,从小到大都在做这个梦。
她梦见她站在一个剧场的舞台上,她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女主角,下面的观众喝彩为她,尖叫为她,鲜花为她,全是为她。
为她哭为她笑为她倾注一切的掌声。
小米是个戏痴,这点她小时候就知道的,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可以把《穆桂英挂帅》的戏词背下来。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可是,她对于简方宁,实在爱不起来。
她做不到不爱一个男人,却与他作出相爱的样子。
她想象不到和这个男人肌肤相亲的时候,她的内心该是如何的纠结。
她是个演员,可她演不了自己的喜怒哀乐。
小米觉得,演员,应该是去相信而不是去欺骗。
演员演好角色的一个大前提,就是自己相信这个角色是存在的,是有血有肉的,而不是去欺骗观众,假装她存在。
这一个信与不信,是天与地的差别。
一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演员,怎么能说服得了观众呢?
相信,才是一切成立的前提。
而她小米自己本身,不爱并且也不相信自己将会爱简方杰。
所以她必须拒绝简方杰,说她戏痴也好,说她傻也好。
她是小米,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小米。
小米不能决定的事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也很多。
饭要吃,可怎么吃如何吃,以什么姿态吃,这是小米自己可以选择的。
保持一个好的吃相,这是小米对自己的要求。
“简导,你走吧。”小米淡淡地说,不再看他。
“唉,小米啊,你啊。”简方杰叹了口气,惋惜道。
“得,小米,该做的我都做了,这个机会,我也给你给过了,你不要,那无所谓,反正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简方杰起身,还是有点顺不过气,又转头说了一句,走了。
5.
小米出院后回到片场,继续自己等戏、拍戏的平静生活。
一次下戏回宿舍的路上,小米看见了穿着唐朝乐队T恤的简方杰搂着一个细腰的女孩儿,小米觉得久违的熟悉,那种可以闻到对方头发上柠檬味洗发水的熟悉。
小米看见了春熙的细腰盈盈地握在简方宁手臂间。
小米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话:“一个女人,能靠得住的,只有腔子里的这口气和枕边的那个人。”
或许有时连枕边的人也会靠不住。
那么,靠自己。
她也曾是信徒,她也曾仓皇间理想三旬,她又何尝没有一些尖锥般的感触刺在心间?
如今山高水长,自甘寂寞。
可是人生莫非就是如此?
快意几场恩仇,五陵少年纵马原上江湖不老。
兵败麦城,败得漂亮,败又何妨?诱惑之前,走得洒脱,走又何妨?
理想面前,你会坚持,会拒绝,还是会妥协,会顺从。
理想面前,你会不会。
(完)
写在后面:
谢阅。小米是个痴人。痴于戏,痴于真情,不屑用真情换来理想,因为理想本应和酒一样醇,和月一样明。
痴并不可笑。痴于戏的人才能懂得戏的精妙,痴于情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真情。
有些事,不痴的人是不会懂的。【注,出处,古龙】
而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死,就是不能放弃的。
再次,欢迎新来的朋友们。江湖儿女江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