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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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再一次望向麦地尽头的那个土堆,上面的花圈还在瑟瑟抖动,鞭炮燃过的纸屑也还依稀可见。前面是一块新崭崭的墓碑,“亡母谬清贞之墓”几个凹进去的大字赫然在目。

一阵风吹过,麦地旁的一行槐树纹丝未动,枝桠硬生生地指向蓝天。

上车吧,儿子小张锁好了院门,招呼他。孙子小羔迈着蹦跳的步伐来到他身边,牵他的手。

小张启动了汽车,一辆有些年头的雪佛兰;村道两旁的麦苗、萝卜陆续向后退去。他看到了河上的石桥,远处山坳的学校,还有镇外山上的庙。

车子越来越快,他的眼睛已经有些跟不上了。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外面的景象开始陌生起来,他索性转过头,把目光落在放到双脚前面的布袋上面。

布袋年前刚洗过,那是老伴儿缪清贞还能下床的时候,她去河边青石上,用洗衣杖细细锤过的,每根纱线都干干净净,不带半点杂色。小张小的时候,他赶集用这个袋子给他装过麻花;他去县城念高中,这个袋子跟他一起被塞进中巴车,里面是煮熟的腊肉和苞米棒子。她把肉煮得软烂,抠去了皮和肥油,留着老两口下面;只选了那些精瘦的用桐叶包起来,再缠上塑料袋,咬着牙把它们挤进布袋。袋子塞得超了载,立在地上如同一只鼓。后来儿子和儿媳到省城开了面馆,他又背着它给他们送各式当季新鲜的东西,有玉米粑、知了猴、鲜笋……

此刻袋子微张着口,透出浓浓的腊鱼味道。去年下半年,小张他们放弃了省城的店,说是行情不景气,去了广东,这些鱼便攒了下来。只是腌鱼的人终是没攒住,送去了麦地,立了碑。

也不是多大的毛病呢?老伴儿肺和肝一直有些小毛病,很多年了,慢性病那种。但去年就严重了起来,他带她去了省城的医院,看病看得准的那种医院,不似《青山冢》里面市里那种庸医之地。他在秋天用手机听书,听了个《青山冢》的事儿,便对瞧病格外上心。但现在想来,那也未必是一个医生一家医院的事儿,毕竟医院到处都有。比如前年,镇长他爹八十六,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硬是转院去了香港,现在也没销户。

她终是很平静地过完了一生,走向了那块看过几十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麦地,回了家。而自己此时却像那些血气方刚的游子,向着千里之外颠簸。


小张开了一天的车后,一家人到达租住的地方。这是一栋九层楼的房子,户户都是防盗窗,密密麻麻。他们的房子在三楼,离地太近,便选择了爬楼梯上去。

儿媳小林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去了一旁的快餐店,提回来一摞盒饭。她招呼老张和小羔快吃,太累了,吃完躺一躺,明儿还得起个大早,面馆有十来天没开张了。小林比小张矮两个头,只有接近一米五的样子。所以刚领进家门老伴儿多少有些不顺意。他却不去管那些,孩子的事情孩子乐呵就行。那时小林小张都在广东进厂子,一个车间里。小张没考上大学,家里也没什么好的出路,便下了广东。小林是黄河那边的人,地方带个商字。前些年两人有些积蓄,便回省城开了家张记面馆。只开了一年多,收益不太好,便转给了别人,再回到广东的这座城市,开面馆。

两室一厅的房子,小羔的房间是一张高低床。儿子把小羔的东西搬到上床,在下床给他铺上了回家前刚买的褥子。他总觉得有些影响孙子睡觉,但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凌晨四点过,外面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他看孙子还在酣睡,便蹑手蹑脚穿好衣服,出了房门。小张叫他再睡会儿,天亮还早;他没听,跟着两人下了楼。自个儿来城里,可是来帮忙的。自己今年才六十出头呢!他在心里默默念叨。

这是一家处于十里路口的店,但这十字不是很规则。那一竖倒还标准,横的左边部分向下走去,右边又向上蜿蜒;但终归是凑在了一起。门头是红底黄字:张记面庄,下面有一排白色的小字:牛肉面、肥肠面、螺蛳粉、汤饭。他心里有些嘀咕,这是不是太杂了点儿,镇上的面馆,除了面条,连抄手都不卖。

开了卷帘门,厨房的灯亮起来。小林把门口一大捆葱拖进来,放了塑料篮子在一边。他拖过来一个小凳子,抢先干起来。他问小林,这葱哪来的?小林见他在收拾那堆葱,便转身去弄蒜,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配送的,声音绕过那道背影,传到他耳中。

灶上几团蓝色的火苗呼呼响着,小张炖的牛肉和肥肠慢慢溢出了香气。

天亮了,外面马路上的汽车陆续多起来,小黄车、小蓝车也塞满了道路两边,密得透不过气。陆续有人进店吃面,他见儿子挑好一碗面,刚浇上热腾腾的牛肉,伸手去端,小林也把手伸了过来。刚出厨房,又忘记了是哪一桌,他便只好又去问小林……忙乎了一早晨,三人似乎都很累。

不一会儿,孙子小羔背着书包走了下来,睡眼朦胧的样子。他今年上二年级。小林检查他手、脸都已经洗干净,便去隔壁拿了鸡蛋牛奶塞给他,两人风风火火骑上一辆电瓶车,汇入了滚滚向前的人流。

面馆上午是不打烊的,过了九点,进店的人陆续少起来,只不时有外卖员来取餐。他在心里嘀咕,这吃面也得找人送,这人也太矫情;但想想顾客就是上帝,他马上打消了这个邪恶的念头。

面馆只有十多个平方,小林送孩子回来,收拾了桌椅,便上楼去了。店里顿时空旷起来,他甚至有些拘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先在最靠里的桌子上坐下,又感觉是占了顾客的地儿。目光在店里四处打探,也没有搜索到适合他的事情。终于,他看到厨房后面的大水盆里还有小张刚收的几只碗,便撸了袖子,跟发现宝藏似的,快步走了过去。

刚洗完,店里最后一个顾客在叫拿纸。他探出头,从靠近厨房的桌子上拿了一包纸巾过去。他打算打开纸巾盒,把它装进去,这才发现自己双手都是油污。客人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鄙夷地示意他把那包纸放在桌上;却没有打开,她打开了自己的小包,翻出了几张带着清香的纸巾,然后出了门。

儿子在店外的马路上清点货品,有人送来了大桶的植物油、鸡精、鸡蛋、大袋的粉丝。他见儿子签完字,便利索地搬进了厨房。

人愈来愈少,二十来分钟能有个一两碗出锅。他摸着头在琢磨自个儿应该做些什么,但终于没有想出个什么门道。他便拖了一张凳子独自在门外坐下——镇上面馆老板娘的爹就经常坐在门外,还经常衔着一只烟在嘴里。烟是不能抽的,儿子儿媳已经告诉过他几次,在外面抽烟被抓出会罚款的,好几百。

有两个姑娘向张记走来,一个穿短裙,快到屁股那种,一个穿一件风衣;都穿着靴子。噔噔噔地就要到门口了,他站起身打算去招呼,虽然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招呼。那两人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流露出奇奇怪怪的表情,但明显眉毛有些拧;然后往远处的沙县小吃走去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里面是一件白衬衣,有几年了,领子有些皱,套在衬衣外的是宝蓝色的毛衣,再外面是深蓝色的夹克,好像稍微大了一点点。这怎么在老家的时候没发现呢?他在心里奇怪地问自己。下面是一条灰色的衣裤,脚上的皮鞋只是在上车前擦过,蒙了一层灰。

儿子从厨房出来,念叨着上午人真少。他想把刚才的事情说出来,但终究没好开口,只是默默地把凳子搬了回去。至少这样别人会直接进店吧!他在心里这样想。

不一会儿小林下来了,周围的厂子有陆续开始下班的,三人又开始忙碌起来。


下午两点半到四点,面馆照常打烊。儿子小张打着呵欠拉上卷帘门,跟小林上了楼。他觉得不困,想独自沿着店后面的小河走一走。河边是一条林荫道,虽然是初春却也郁郁葱葱,这边的春天明显比老家来得早啊。他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琢磨这条路会通向哪里。如果有卖衣服的地方,他想给自己置办一身。走了两里地,林荫道没有了,小河从两座工业园之间向前流去。他向左边的路拐去,两旁尽是些建材、彩票、肉店,找不到卖服装的影子。他不敢走太远,怕记不清路,便又返回林荫道,向面馆的方向走回去。

快到地方,他掏出手机,却才三点过。他找了处长椅坐下来,把头靠在椅背上。太阳就在他正前方的天上明晃晃地挂着。他闭上眼,稍微打了个盹,迷糊中他不忘提醒自己,在店里机灵点儿,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五点半,店里的客人一下子多起来。他在店里忙前忙后,主要收碗、擦桌子,把那些没有扔进垃圾桶的纸巾归位。

不一会儿,小秦来了,要了15的肥肠粉。这个姑娘高挑的个头,扎着马尾,穿着粉色的薄衫,蓝色紧身牛仔裤。她早上也来过,小林告诉过他,她在附近的工厂做行政,是这里的老主顾了。

门口桌子上的人吃完离开,他麻利地收拾好桌面,坐下两个姑娘,一个看菜单,一个起身去靠厨房的桌子上打来三碟泡菜。店里的泡菜都是备好装在大碗里,任顾客自取。

不过两分钟,又进来一个姑娘,年龄看起来稍微大点,但也不过二十多岁。她径直向厨房的方向走去,夹满一碟泡菜走向先来的两人。她坐下,明显看到了她面前多出来的那碟泡菜,她吐了下舌头,露出调皮的表情,规规矩矩地把它放在了一边。

三人都是牛肉面,上得很快;吃得也不多,无非大半的样子,但是把泡菜吃得很干净。他把那些碗和碟先收进去,唯独留下纹丝未动的多出来那一碟。

他擦好桌子,端起那碟泡菜,转身走到厨房前的桌子旁,将那碟泡菜倒回了大碗。这时身后有筷子掉地上的声音,他回头去看,小秦惊讶地看着他,满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他有些慌张,快步向厨房后面的大水盆走去。

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中午,他吸取了昨天的教训,一直小心翼翼。眼睛有些流泪,早上剁的辣椒太辣,当时就熏得他直吸凉气。

不一会儿,进来几个男孩子,都穿着工衣,各要了12的牛肉面。他去厨房后面拿纸巾的工夫,小林已经给他们端了过去。其中一个胖胖的,端起碗走到靠厨房的桌子前,舀了慢慢三勺剁椒倒进去。他忙奔过去,指着他的碗说,这个很辣的!那个男孩子面带不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勺子砸了回去。勺子在桌面上转了几个圈,发出咣咣咣的声音。

爸,小张从厨房门口探了下头,把他叫了进去。他回头看,外面几桌人都在看着他,很奇异的样子。

再到五点半,旁边那些店的人明显要多一些,有几个昨天来过的顾客走到店门口也改道去了隔壁。他有些紧张,心里怦怦跳,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晚上快打烊的时候,他几次想开口提出想回老家;但看着小张紧皱眉头一直在忙碌,也只好把话憋回去。

他偷偷问过扫店前马路的大姐,怎么能应聘一个环卫的工作。大姐告诉他自己是劳务派遣的,不是环卫的人。她平静地问他,娃们对你不好么?他一下慌了神,不,不,我是给老家亲戚问问。连她的眼睛也不敢看,慌里慌张地进了店。

小林没说什么,但和他说话的次数明显少了起来;能用手指的绝不口说。

小林打算把接送小羔的事情交给他,专门带他接送过两趟。她已经问过丈夫小张,老张年轻时就能骑自行车,那搞定电瓶车也就不在话下了。老张单独去的第一趟,人还没回来,小林电话就急促响起。她忐忑不安地接通,电话那头传来小鸽妈着急的声音:咋没看到你呢?刚刚你家小羔被一个老农民领走了,正向你家方向去呢,你赶快去拦截。末了还不忘提醒一句,多带点人!

她挂断语音,又好气又好笑。但突然,她意识到什么,马上给小鸽妈发了条消息:那是孩子,他爷。字不多,但她酝酿了许久,终于找到这几个她认为最精准、最温和的字眼。

小鸽妈正打算往家长群里发消息,看到小林的消息弹出来,她立马删除了自己急吼吼地那段语音。

过了两天,小张趁着下午打烊的时间,带他坐上一辆公交车,去了一个有几条步行街的地方。他带他走进一家店头全是英文的购物中心,给他挑了一条黑色的休闲裤,一条蓝色牛仔裤;又给他选了一件灰色的抓绒套头衫,一件假领的薄毛衫。他换了身,照了照镜子,果然年轻了好几岁。他想买双运动鞋,儿子说不用,这地儿常年都穿拖鞋的。

老张还是不太习惯穿拖鞋做事,第二天在附近的地摊上买了双灰色的平底鞋。


周六的中午,孙子小羔不想睡午觉,其实老张也不想。他这才记起老伴儿的话,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但他又感觉也不全对,小羔不正是睡不醒的时候么?他向儿子儿媳提出带小羔出去逛逛,四点钟就回来。小张点了头,小林也没反对。

两人下了楼,老张手里捏着一个折叠工整的大塑料袋。他问小羔想去哪?小羔说去附近的观兰湖。那里有好长好长的绿道,有很多亭,还有好多蝴蝶。他驳斥他,初春哪有什么蝴蝶,不得夏天么?小羔笑话他老土,说这边初冬都有蝴蝶的,不信到时候看!

他心里狐疑,本着稳打稳扎的态度不敢再争论。两人骑上一辆扫码的电动三轮车,向着小羔指的方向出发。

路边不时有空瓶子,可乐的,矿泉水的,冰红茶的……每看到,他便急刹车,小羔麻利地从后座溜下去,把瓶子塞进塑料袋。在到达第一座亭的时候,袋子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看到有大朵大朵的红花,位置都在小羔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他想给小羔摘几朵,又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摘。小羔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严肃地告诉他那些花儿只能看不能摘的,要文明游园!他摸摸他的头,表扬他真是好孩子。

果然看到了很多蝴蝶,有黄色的,有粉色的,还有黑色带大红点的,在绿道旁的草丛中飞舞。要是老伴儿在多好啊,她还从没见过初春的蝴蝶呢!想着想着,眼眶便湿润了起来。

小羔玩得很开心,说以前都是早晨或者傍晚来,人多得很,一点都不好玩。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快到三点半了。两人便准备返回,在一半路程的地方,老张拐了个弯,那里有一家废品收购站。他交出那一大包瓶子,换了五块五。他问小羔想吃啥不?小羔猛烈地摇头。

不觉来到了四月底,店里面的分工不成文的明确起来。老张主要负责起早贪黑的事情。包括炖肥肠、炖牛肉,理葱剥蒜以及夜晚打烊关店的工作。还有洗碗,高峰期支援小林收碗抹桌子;外加接送小羔。儿子小张主要负责厨房,还有面啊油啊的采购工作。小林主要负责店堂上餐、收银以及青菜、姜蒜等采购。

老张感觉近期自己没犯什么事儿,店里的客流陆续回升,心里也开始踏实起来。

这天中午正忙的时候,店外不远处传来高声尖叫:抓贼啊——老张冲出来,把手里收的碗放在地上,抬眼看,原来是两个姑娘在隔壁黄焖鸡门口喊叫,一个急得哭出了声,一个直跺脚。

前面一个男的本来急匆匆地走,听后面叫得急了,开始飞奔起来。

老张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不由就跨出了步子。那些路边的自行车仿佛变成了村道两边的石堆;旁边的行人似乎都是村子里乡亲的面孔;那些店面只不过是一亩亩小麦油菜。他呼吸着那些熟悉而清新的空气,健步如飞;不过二十余秒便越过了百把米,将那惊慌逃窜的男子踹翻在地。那男子丢下手机,示意他去捡。他哪里理他,一脚猛踏住那贼肩头。这时有附近工业园的三个保安冲过来,将贼的双手绑在背后,搜出兜里的短刀,丢在一旁。

马路两旁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还有人打口哨。他拾起手机,走回那两个姑娘面前。他发现接手机的人正是小秦,她哭着一个劲儿对他说谢谢。他这才发现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吃过面了。

他把地上的碗捡起来,走回店里。他担心小林训斥他,刻意靠着桌子碎步走进厨房。小张刚从店门口回到厨房,微笑着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小林并没有说什么。倒是小秦在六点钟来到店里,送来一个大果篮,顺便点了一碗15的牛肉面;津津有味地吃着。

晚上打烊的时候儿子儿媳破例没有提前回去。小林下厨炒了一盘他最爱的泡椒鸡杂,儿子小张开了一瓶二锅头,三人一起碰了杯。

小羔下午放学回来就知道了他的事情,学着动画片里的人物夸他“good  boy”!


老张白天的时间多了起来。随着他对周边的熟悉,小张小林也不再怎么管他。五月份,他已经可以独自带孙子小羔坐公交去步行街了。他给自己买了短袖衬衫,T恤;裤子就还是小张给他买的那两条。

去往观兰湖的路上有棵大榕树,下面平时有很多找事做的人,背着凿子、卷尺、灰刀等工具。这几天居然一个都没有。倒是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微胖,趿拉着一双拖鞋,他在那里遇到过三次;紧皱双眉,有些着急的样子。

他终于忍不住问她,你是有什么事么?女人讲着普通话,告诉他她想找一个泥水匠,厕所漏水需要处理。

老张想想自己年轻时候干过工地,不也干过家装么。他对她说自己就会,决定跟她去看看。

其实并不远,女人的房子在张记面馆两百多米的地方。他仔细检查,一处管道有问题,防水层也做得不好,应该要重新处理。

一百五应该可以搞好,他对那女人说。

女人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同意了。她拿起手机,打算给他转定金。他笑呵呵拒绝了,我都知道你的房子,还能怕你不给钱?但是今天不行,马上四点了,我明天两点多过来。

女人半信半疑,告诉他明天下午一定要来。过两天租客就要入住了,可不能再耽搁。

第二天上午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慢,他一上午看了好几次手机;连小张都感觉到诧异。好不容易到了两点,他解下围裙,一遛烟小跑,去了最近的建材店。他呼哧呼哧买好自己要的材料和工具,去了女人家。女人替他关了水阀,他擦了一把汗,便开始忙活起来。

找出漏点,换上管;重新搞过防水,刚好四点。他急忙忙掏出那张建材店的购物单,递给女人。女人扫给他单子上的钱,又给他扫了一百五。他有些急,告诉她购物单上的钱包括在一百五之内;但方言太重,女人终是没弄明白。时间已经到了四点十五分,他只好收拾工具,先下了楼。

儿子小张见他满头大汗,有些奇怪。看他提的塑料袋,里面还有一把灰刀。他见儿子好奇,便告诉他是在小河边捡到的,改天遇到人了,还给别人。

六月初的一天下午,他在厨房后面的空地剥蒜,外面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他偷偷一看,发现找他补漏水的那个女人到面馆找小林。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里直纳闷,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呀?

关键那个女人还给他介绍过几回补漏的事儿,在远一些的一条街上。

不一会儿外面安静了,小林到后面拿拖把。他支吾着打听刚才那个女人;喔,那是陈太,收租金呢!我们这一栋,还有靠那边的一栋都是她的呀。

陈太后来终于认出了老张是张记面馆的人。他倒是早就把一百五里面多的部分还给了别人。他有些好奇陈太那么有钱为什么还会操心这些事。

嗨,你不知道,榕树那本来人多的,后来不让人在那揽活了;本来留了两个联系方式,一个不回信息;一个在老家,介绍的比建材店的还贵。他好奇建材店的收多少,她告诉她六百,包干价。


有一对老两口,跟老张年纪相仿,经常带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不时来吃面。时间久了,老张发现他们孩子跟小羔也是同一个学校,渐渐地大家便熟悉起来。

男的姓陈,老陈的老伴也姓程,程咬金的程。老陈是市里一所大学的老师,专攻美术。他老伴也是教育系统工作,早他两年退休。两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本市老陈工作的大学工作,儿媳做外贸行业;小儿子结婚不久,两口子都在美国。

老陈虽然退休,但爱好还是不减,常背着画架外出写生。有时回来得累了,老两口就直接到面馆来两碗,垫垫肚子。老陈常把他的作品拿给老张看,老张最先只是礼貌性地瞄几眼,越看越上瘾;他才发觉原来很多东西不是像照片那样直白地去表达,而是有很多一针见血,又只可意会的东西。或许那就是艺术?老张在心里想。

星期五,老陈他们决定礼拜六去海边,小林也决定带小羔一同去。想想老张还没怎么看过大海,决定老张也去,就小张看店就行。

老张想起他以前跟小羔去观兰湖口干舌燥的样儿,便搬了两桶矿泉水到雪佛兰里面,还放了一辆小拖车。

周六一早,老陈就开车来到了面馆旁。小林他们的雪佛兰开始启动,老陈后面又跟过来一台车。后来他们才知道是老陈他们小区的老李,老两口听说老陈他们要去大鹏那边,便决定同去。时间太晚,老陈就没来得及告诉小林。

三台车在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大鹏的海边。老张第一次那么近距离接触大海,虽然没有电视上见过的海涛阵阵的样式,他仍然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看那些向远方绵延的海面,还有对面的山,山脚的房子。他拖着一桶矿泉水始终走在最前面,如同一位骄傲的将军。

不时有身边的人气喘吁吁地经过,提着小瓶矿泉水或者饮料;即便成双成对的年轻人,也明显晒菴的模样。老张他们又是沾湿毛巾擦汗,又是抱着杯子痛饮,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老张就是靠谱!老程对着老陈和老李他们夸他。

老陈给他画了一幅画,叫做《海边拉水的汉子》。他仔细瞅了瞅,看着自己雄赳赳的模样,一旁的水花溅得老高,不由笑出了声。

中午,他们离开海边走向一旁的寺庙。那是一条不长的路,两旁却满是树木杂草。老李两口子带着孙子走在最前面,不一会儿便尖叫了起来。他们猛地后退了几步,一条青蛇在前面,昂起了头,似乎没有退却的意思。

老张屏住气,几下腾挪到蛇身旁,用右手捏住了它的七寸。他捡起不远处的一块砖头,就要往下砸。先别动,先别动,从不远处跑来两保安,涨红着脸。最后面又跑上来一个保安,提着网兜,走到他面前,这个,我们拿去放生。

他们带走那条蛇,众人不由松了一口气。后面老李他们明显跟老张热乎起来,带的面包也不忘先分给小羔。


过了月中,老陈他们考虑上哪儿过暑假。两个月的假期,对于他们不用上班的人来说,谁也不愿意呆在一个炎热的海滨城市。他们在黑龙江买了一套几万块的小房子,但买过就后悔:一是太远,交通费用太贵;二是当地配套太差,啥都不方便。

他们跟陈太常听老张聊老家的事儿,便有了兴趣,商量是不是去老张老家玩一趟。但儿子儿媳没开口,老张可是不敢答应,只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

六月二十一晚上,快打烊的时候,小林电话响起来。她看了一眼,立马按了通话键。声音很大,老张明显听出是亲家母的声音。小林在问严不严重,他立马竖起了耳朵。

挂断电话,儿子小张坐在小林旁边,问她怎么了。

小林声音有些低沉,她说父亲昨天去郑州的医院检查了,肺上有癌。妈问咱手上宽裕不?

老张不想让儿子分神,便去了厨房最后面,轻轻洗碗。

晚上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其实他也算过了,张记面馆一个月下来,并赚不了太多钱。去年老伴儿生病,儿子儿媳又给了六万块。

只有后山那一群羊了!他暗自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上午,店里格外安静。送完孙子,老张一直在厨房后面闷头忙活。

下午老陈从市中心的公园回来,喝着面汤,又跟老伴提起了度假的事情。老张站在不远处竖起耳朵听,当他听到他们提老张时,他立马冲过来满口答应。老陈他们见老张今天这么爽快,立马就拍了板。

晚上快打烊时,他给儿子儿媳宣布了自己的决定,然后一声不吭地洗碗去了。小张小林见他如此坚决,也没反对,问他啥时回去?一放暑假就走!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七月二号,孩子们领到考试成绩。老陈、老李还有陈太等人就按耐不住跟着老张的指引出了市。怕小张小林忙不过来,他把小羔也带在身边。小林叮嘱他路上要小心,回去别太掼着小羔。

经过长途跋涉,第二天一早,三台车终于停在了离家不远的地方。

老陈他们似乎比小羔还开心,对房前屋后的花花草草都格外好奇。老张翻出那些席子、毛巾被要去河边清洗,一出门便被老程、陈太等人抢了先。几人又是看河里的鱼虾,又是跑稻田边看人家种的绿豆,硬是磨叽了两三个小时才意犹未尽地回院子。

老张熬好了一大铁锅红豆粥,又学着老伴的样子从坛子里抓出泡菜,切好上桌。房子是瓦房,没有钢筋水泥的闷热,老陈关掉空调,只留了头上的风扇,说这个自然风好。红豆粥在老程她们回来前就凉了很旧,不一会儿,桌上便摞起了一串空碗。陈太都咂巴起了嘴巴,很疑问为什么这边的人还是会下广东。

不远处的邻居老桂过来打招呼,给大家散烟。他很奇怪跟老张一起来的这些人,老张脑子一激灵,想出个老词:社教,他们都是搞社教的!在小张才几岁的时候,乡政府就领下来一群人,住在村子里,那些人就是搞社教的。

中午,在大家午休的时候,老张去缪清贞的坟前,给她烧了纸。他陪她说了一小会儿话。他也告诉了她,亲家公生病了,他回来筹些钱,让她在那边能保佑也要保佑他。

下午,他翻出手机里老杨的电话。老杨是方圆几十里买卖做得最大的羊贩子,杀羊卖肉也卖活羊。老杨问他不是进城了嘛怎么突然赶回来了。他回答回来照顾你生意哩!

老杨带着助手第二天上午过来看老张的羊。羊养在后山,是老张和老桂合伙承包的地盘,栅栏也是两人一起围的。老张自己有二十一只,老桂的他就记不清了。

他跟老桂打开栅栏,进去找到羊群。老张自己的羊有些还是记得他的,便咩咩叫着往这边跑。他没有理它们,扭头就走。

老杨看过羊,心里有了底。两人谈好价,老张自己要一只,其它包圆儿两万六。他把自己的活羊套好,赶上车;给老张处理好一只,送到他的院子里。

他给老张转了钱,看手上太脏,便省去了握手环节,发动羊车一溜烟出了村。

中午老陈他们休息时,老张给儿子发了消息,他说自己处理了家里的羊,手里有两万六,马上就转给他,让小林给她爹治病。发完信息,他想到自己做泥水工还挣了几百,便给儿子转了两笔,一笔两万,一笔六千三。

下午老陈老李他们见宰了羊,纷纷掏出手机搜索羊的各种做法。听说他们想尝试果木烤羊腿,老张带小羔去村里的果场搬回来几大捆杏树枝。夜幕降临的时候,小院里便漂出来浓浓的杏烤羊肉的味道。

老李老伴做出了最拿手的羊汤,用的是地里刚摘的青辣椒做的蘸水。她端给老张一碗,老张细细抿了一口,确实很鲜!

老陈写生的时间居多,稿子积了厚厚一摞。老张带他去了附近的古庙、红军洞,甚至土匪寨。陈太等人逛过了附近几个乡镇的集市,甚至去逛过县城,都是由老张担任向导兼翻译。买的土特产干货都是现买好就直奔邮局。

由于城里的一些事情,他们最终决定在八月初返回广东。临走前收拾好房间,去缪清贞的坟前祭拜,烧了香烛。

回到张记面馆的第二天晚上,老陈他们严肃地告诉老张,他们已经算好这一个月的餐费和住宿费,钱不多是个心意,老张绝对不能拒绝,也不容谈判。老张含着泪,没有说什么。


春节的时候,儿子小张说今年行情不太好,就决定不回去过年了;春节多少还能赚点。老张同意了,一家人就留在南方过年。

缪清贞一周年的时候,他给小张小林打了招呼,自己独自坐火车回了趟老家。

他在坟前摆开他从城里带给她的各式好吃的,还有一幅画。那是老陈根据他提供的黑白照片画的一幅结婚照。她戴着白纱,甜甜地依偎在他身旁。他掏出他给她买的麝香壮骨膏,埋在拜台旁边。她有关节痛的毛病,在那边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晚上,他搬出被子盖在身上,迷糊中他看到她在一块大青石前腌鱼,鱼的鲜味直接飘了过来。她微笑着看着他,他站起身慢慢走过去。一团白雾升起,她消失在雾中。

耳边却清晰地传来她的声音:别跟着我,走远点,你明天还要回你的城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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