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后

就是一个世界嘛,我陪你走


1.初晤

这么快就又是秋天了,想着好像昨天还是大大的太阳,从几千里外的高空之外晃得人睁不开眼。

北方的秋天很短,冬天却有五个月那么长。你喜欢冬天,说北方的雪真好看,就连烧的暖炉,还有街边烤红薯上蒸腾的白汽,也好看。可我不喜欢,所以每年的初雪,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你却会穿得漂漂亮亮的,逼着我在你的指导之下给你拍出最美的照片。

你是南方姑娘,爱好摄影,有自己的工作室。你因为太爱冬天,所以给自己取英文名字叫Winter,高考之后毅然选择了离家千里的北方,大学一毕业就寻找志向相合的朋友,做起了这家工作室。可是两年过去了,公寓里的桌椅还没来得及旧,当初那些说好一起为艺术和美奋斗的年轻人,却都纷纷进了公司和企业,忙着恋爱结婚生子。他们的婚礼当然会邀请你,然后拍着你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Winter,青春就快过去了,没有时间再能用来跟命运打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刚去参加完其中一个朋友的婚礼。你推门进来,眼睛有点红,白色的小礼服裙上染了些香槟的酒气,看到我的眼睛,失落地问我:“千帆,梦想就真的那么不靠谱吗?”

“嗯,也许吧,谁知道呢。”我耸耸肩,接着说,“不过,不试的话,谁知道呢。”

你愣了下,然后眼睛迸发出光彩来。我敲敲右边的那张写字台,“以后,右边归我好不好?”你温柔地点头,墨般的长发从背后滑倒胸口,衬着白色纱裙,美得就像一个冬天。

“不过我只需要一张桌子,这公寓那么大,干脆在这里住也不错,你说呢?”

你微笑看着我,“怎样都好,我们可以一起住。”也许,我第一次承认冬天的美,是从遇见你开始。

我是在网站上看到你合租的信息,备注那一栏,你只写了句“希望她是一个不讨厌摄影,有梦想有追求的女孩儿。”我看过你拍的照片,春夏秋里细小而美丽的事物,还有冬天的一切。我主动联系你,你听到我的名字,“蒋千帆吗,我读过你写的文章,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好。”你声音淡淡的,又有种温和的甜。

我搬到这里那天,给你带的第一份礼物是一杯草莓口味的牛奶冰淇淋,带着冰碴,又甜得有一点点腻的那种。那时是夏天,“我小时候读过的第一篇爱情故事啊,男女主角就是在炎热的夏天,一起吃一杯草莓牛奶冰,所以啊,这个送给你,祝我们都能找到爱情。”

你显然被我的说法震撼到了,凝固了五秒钟之后,你拿起相机,对着这杯冰淇淋咔地拍了张照。你看着被吓到的我,笑着解释说:“就像你记日记一样,照片就是我的日记,这张是,千帆眼里,爱情的味道。”

我们的房间布置差不多,都是以白色为主调,你加些天蓝和淡紫,我加些绯红。你卧室的墙上挂满你拍的照片,是各地的冬天。我的卧室里也有一张你的作品,那是我第一次到这里,站在楼外的那棵刺桐树下说这花真好看的时候,你偷拍的,当作第一次见面的,见面礼。

你大多在白天工作,是个自由爱好者,喜欢去不同的地方转,经常两三天见不到你。回来的时候带着满足的笑,把相机放在桌子上,叫醒还在被窝里的我,快乐地大声说:“千帆,你知道吗,我又拍了一张我很喜欢的照片。”那愉悦的神气,就像在炫耀一段轰烈刻骨的爱情。这时候啊,我也会跟着你笑,听你讲,这每一张照片背后,特别的故事。

为了应付生计,你会定期去给一些杂志拍人物,常常要在摄影棚里从凌晨忙到后半夜。你说你这么拼命,是因为要留出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来让你去想去的地方,拍想拍的照片。

你中文名字是何络,我更习惯叫你络络。当你用坚定的眼神告诉我,你一定要让自己的热爱变成事业的时候,我真想拉起你的手,对你说“不就是一个世界嘛,我陪你走。”

你说,你没有兄弟姐妹,父母都在南方,家境一般,却偏偏选了摄影这个烧钱的行业。有一次你指着你拍的一张照片上的河流问我:“千帆,这是什么颜色?”我看着你的脸,想了想说:“河流的颜色。”你又指着云:“那这个呢?”“云朵的颜色。”你指天空,我笑着说:

“这个啊,是我们络络,心里的颜色。”你什么都不说,却是跟着我,眼睛红红地笑。

那天晚上月亮很明,我问你,要不要一起,看月亮。你摇头,说再这样美的月光里,早些入睡,做个香甜的梦,才是对它,最大的赞美。后来我把你说的话写进了小说里,别人都说,那个女孩,可真可爱。

我不知道你的到来之于我,有什么意义,但我确定,自从遇见你,我心里那种曾经只有醉时才会宣之于口的,对于梦想的渴望,又回来了。我不是个出色的文字工作者,但我足够热爱它,胜过热爱曾路过我,或是甚至在我身边停留数月或数年的男孩子们。

我没有问过你的爱情,你也没有说起过,但你应该是没有恋人的。你每天忙于拍摄,根本没有闲暇的时间去谈恋爱嘛。我也以为我可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提起爱情的。直到,直到我喜欢了很久的那部小说,终于拍成了电影。

夏末转秋

2.旧梦

你帮我买电影票回来,放到我钱包里,所以就,第一次见到了我钱包里照片上,我身旁的那个白裙子的女孩子。“千帆,她是你妹妹吗,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嗯……她是……”手机响了,我没有接。

又响了一遍。

“怎么了?”你问。

我接了电话,一分钟的沉默之后,只说了一声“好”。

“络络,我出去一下,晚上回来吃饭,一起去看电影。”我穿着在家常穿的T恤走了出去,想了想,又回来换了一件浅蓝色的裙装。

马路对面,隔着咖啡店的玻璃窗,就能看到他,目光清峻,五官线条清晰明朗。

“千帆,我要结婚了。”

“好。”

“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人各有天命,有无缘分其实都是不能改变的,苏亦,你说是吗?”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女人们其实都差不多的,你以为得到你想要的,可其实,你永远也得不到。”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我也没有后悔过遇见你。”

“千帆,你要知道,我真的,很认真很深地爱过你。”

“苏亦,那你知道吗,我是在很认真,很深地,爱着你。”

他不说话,眼睛里有些惋惜。我不懂那代表着什么,也不想懂,所以我起身走了。这是午后的四点钟,夏天里天还没有黑,只是日光沉沉的,给人一种安定和平衡。我回到公寓,你做了我最爱吃的鱼,问我最近小说写得怎么样,你说你下周有一整周的假期,一起要去哪里玩。你说你看到楼下花园里有一株紫色的花特别漂亮,电影院里那个前台的男孩子又变帅了。你说千帆别怕,千帆最乖了,你一直在。

我什么都没说。

电影里的女子穿着大红色的长裙,和男主一起在束光灯下跳舞的时候,你的睫毛闪动着,你说:“看啊千帆,这真美。”

“真的美吗?”一出口才发现我的声音这样冷,所以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络络,照片里的女孩,是黎然,她不是我妹妹,但她和我很像。我出去见的人,叫苏亦,是我爱的人。然后他们,要结婚了。”我说的字数不多,支离破碎,但我想你一定听懂了。你听懂的,不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你听懂的,是我想说,我很爱他,也很爱她。

电影没有小说里的风韵,所以我想,如果以后我写的故事,拍成了电影,那一定是要由你来拍。

那女子用嘶哑戚悲的声音唱着片尾曲,你突然用手蒙住我的眼睛。“怎么了络络?”

“千帆,不要看散场灯。”

“好。”

我没有看,但我能感觉到,感觉到身边的人纷纷起身,深吸一口气,然后问同伴,“回家吗?”

你的手缓缓地放下,灯光柔柔地狠狠打进眼睛里,亮堂堂的。我打了个寒颤,就像催眠师打了一个响指,啪地一声,你还是那个自私的不完美的自己。

“回家吗?”我问。

“走走吧。”

夏末转秋,夜晚九点钟的街道并不空,有女孩儿们醉了酒,明亮的少年来扶,大声地笑。但是当有风吹过的时候,就显得很空。你拉着我的手,指着你穿的那条白裙子说:“千帆,你能给我讲讲黎然的故事吗?”

“回家吧络络,我们回家吧。”

电梯按到二十四层,十点整打开门,没有开灯。你倒一杯红酒给我,不小心洒一滴在你裙上。

“络络,你和她真像。”

我看不清你用平淡而又悲伤的语气让我讲讲黎然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你迫切地想了解她,胜过想了解我的爱情。我猜你是没有爱过的。

“我第一次见到黎然,是在两年前的夏天。那是我大学毕业之后的两年,苏亦去了上海,我留在这里,白天帮朋友照看一家音像店,晚上写字,”

……

你像一场凛冽盛大的鹅毛雪


3.物是

她穿白色棉布裙子,复古凉鞋,拖着一个大旅行箱,推开店门,第一句话就是,“嘿,有没有适合失恋的片子,我都要。”

我看着她,她很瘦,眼圈红红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圈银镯,头发散散地编成辫子,长发及腰。我笑了笑问她:“你要去哪儿,你住在这附近吗?”

“不,我也不知道。要一起吗?”她问。

“好。”无来由地感觉亲近。

店后面就是我家,只有小小的两间屋子,地板上散落着看过的碟片和喝光的啤酒罐。黎然从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就那样盘着腿坐在地上。她让我放碟片给她,我也就跟着她坐在地板上,一句话都没说,安静地看随手从地上捡起的一部老电影。我以为她会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喝着酒哭出声来,但她没有。她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也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黎然赤着脚在屋子里走,她的脚步停了停,说:“我可以在你家住下吗。”

“好,不过你只能和我挤一张床了,哥哥玩啊上会回来。”我很西化这个姑娘,喜欢她眼睛里的执著,好像是非要守护着什么东西一样。她很年轻,应该还在上大学。我没问过她,到底爱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才拥有了这样的孤勇,不顾一切地奔走流浪。我确信,这股勇气是爱给她的,不是其他任何。我不问她,因为我也一样,为爱而变得勇敢,充满希望。

世界上再也回不来的东西,好像也蛮多的。当我遇见她的那一刻,我生命里的有些东西,好像就在慢慢褪去了,如深秋退潮的海水,暗暗地,积蓄着一场盛大、凛冽的鹅毛雪。

她的旅行箱里大多是做工精良的白色棉布衣物,她一定是个洁净又可爱的姑娘。

不过她的眼睛里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隐隐地有些闪亮。

她很乖,晚上不到十点就安静地去睡。深绿色的亚麻窗帘透不进月光,卧室里很黑,她静静地躺在床的一边,蜷缩成一团。

“你叫千帆吗?”她声音很轻。

“嗯。你睡吧,我去客厅写东西。”

“没事的,在这里也没关系的。”嗓音清澈得有些凛冽。

我打开电脑,手指敲击着键盘,停顿五分钟,删掉。

“写故事的时候,压迫考虑每一个人的感受吗?”她问。

“嗯,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什么都写不出。”我向她尴尬地笑笑。

“千帆,睡吧。”她温柔地笑,坐起来,关掉了电脑。她的手很凉,电脑关机时周边的光晕圈成幽蓝色,就像冬日里清晨六点钟的天空。

……

我不喝啤酒


4.人非

“络络,怎么办,酒喝光了,我还没讲完呢。”

“冰箱里有啤酒,我陪你?”她问。

“我不喝啤酒。络络,睡吧。”

我去了浴室,拧开热水,看着镜子逐渐被蒸腾的水雾侵蚀。想起小时候,我在北方长大,对北方冬天的寒冷已是见怪不怪,就记得每次冬天出门时,都会坐在靠近窗玻璃的位置,偷偷地用手指写下爱慕少年的名字。然后看着它逐渐化成水珠氤氲不清,就冒出一种少女的感伤来。后来,直到那些名字换了又换,连手指都懒怠去书写了,我才意识到,原来那些热血沸腾的年纪,就要过完了。

周六上午九点五十八分,手机铃声响起。“千帆。”熟悉的声音。

“还有两分钟婚礼就要开始了吧,你打来电话,我也是说不出祝你幸福的,苏亦。”我挂断了电话,对着空白的墙壁深呼出一口气,用手抚摸着发紧的喉咙。

手机再响。“等等千帆,我是想说,黎然,黎然她不见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却又有种释然意味。

“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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