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的身上,有诸多标签:“合肥四姐妹”、“九如巷闺秀”、“沈从文的小姨子”、“周有光的妻妹”、“汉学家傅汉思之妻””当代小楷第一人“……
但人们最习惯冠于她头上的称谓是——“民国最后的闺秀”、“民国最后一位才女”。她,俨然成为一个时代的代言者。
她是谁?她是张充和,“张家四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其他三姐妹分别是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
叶圣陶先生曾经感叹:谁要是娶到了张家的四姐妹,肯定会幸福一辈子。叶先生这话,有两层意思,不仅是夸奖四姐妹的容貌,更多的是激赏这四位女子的文化修养与深厚内涵。
而张家四姐妹中,张充和的天资最聪颖、悟性最高,成就最斐然。
她工诗词、擅书画,通音律,能度曲,梁实秋说她”多才多艺“;沈尹默说她的书法是”明人学晋人字“;波士顿大学白谦慎教授说:”她的书法,一如其为人与修养,清淡之中还有一种高雅气质,这种气质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少了。“
她的字是真的好,不是光看着好,因此在市面上非常受欢迎。
写得一手风流文章的董桥,曾经记下一段八卦:有一年的拍卖会上,他看见其中有一幅张充和的字,仔细辨认,原来是写给黄裳的。董既是张的朋友,对黄裳也慕名,恰好手头也宽裕,成人之美买下来,诚挚地给黄裳寄了去。
不料N年过去,张充和的这幅字又被黄裳先生卖到了市场上。
对此,董桥虽然厚道,不曾半字置评,但”我心本来向明月,岂知明月照沟渠“,内心失落是难免的。
不过依照张充和的个性,她不会在乎别人把自己的字卖了两遍,自己的作品能不能传世,她也从不在乎。她曾经说过:“我写字、画画、唱昆曲、做诗、养花种草,都是玩玩,从来不想拿出来展览给人家看。”
她的小楷,有碧绿清新的气质,新妍,鲜润,跟五月天田畈里秧苗一般簇新工整。兴之所至,则如逢初夏,布谷鸟似的一路唱着飞,那是世间的气息。一个人的心要有多静,才能把汉字写到那么好,一撇一捺,均是风骨。
现今,有些急功近利,许多作品,墨汁未干,便急颠颠拍照张贴出来,一脸的媚态娇憨,没有一点静气。
而无论写作抑或书法,倘若不能安静下来,自觉地与身处的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走得不会太远吧?
2、
张充和生性淡泊,与她良好的家世家风分不开。
她父亲张冀牖,是著名的教育家,不仅对自己的儿女教育有方,而且不惜变卖家产,兴办学堂,创办女子高中。
与自小生活在父母身边的姐妹不同,张充和八个月大的时候,过继给了一位叔祖母。叔祖母是李鸿章的侄女,很有见识,对她视如己出,让她接受最好的国学教育,同时请来了吴昌硕的弟子朱谟钦当老师,可见其宠爱。
叔祖母去世后,十六岁的张充和回到了苏州九如巷,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此时她父亲创办了女学,三个姐姐更为洋派,而作为小妹妹的充和,则旧学底子最好。
这旧学底子,俨然成为了这位传统仕女的生命底色。
当人人都在忙着赶潮流,学时尚时,她却自觉不自觉地,让自己沦为了一位“退步者”,而且退得很早,从年轻时就开始退起,一直退回到中国古典文化和传统里。
傅汉斯曾在一本诗集上写道:“我的妻子体现着中国文化中那最美好精致的部分。”
张充和何其幸也。
她嫁了一个真正特别仰慕中国古典文化的德国人。
傅汉思本人并不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化的,他是因为喜欢、娶了这位中国闺秀之后,才从一个已经很有成就的西方文学学者,毅然转向中国古典文学,从零开始。所以在家里,张充和喜欢的这一套,是备受家人欣赏的。她交往的人、那个圈子也始终是古典的。
在丈夫的细心呵护下,张充和至死都保持着闺秀式的生活习性,即使外面再风雨淋琅,时代再跌宕起伏,生活再颠沛流离。
当年,她随傅汉斯远赴美国,生活很是困顿,靠典当家藏的古墨维持生计。写信时为了节省邮资,她经常将信封的反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但即使在那样的境况下,她仍挤出时间坚持练习书法和传播昆曲。
她曾说:“自己不爱打扮,但笔墨纸砚一定要用最好的。”
在陪都重庆的那段时间,经常要跑警报。为了不打断书写,她把书桌挪到防空洞门口。她端立于桌前,一笔一画练习小楷,警报声一响,就可以迅速地钻进洞中避险。
晚年回到苏州,仍坚持凌晨3点起来练习书法,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后来人们对她的才能学识评价颇高,尤其是书画和戏曲,结合她的成长历程,个人追求,不足为奇,理所应当。
她声名鹊起时,在北美23所大学讲演昆曲,没道具,她自己制作头面、服饰、笛子;没有伴奏,就自己录音;没有配角,她就发动自己的小女儿上场;为了沟通,让自己的先生汉思充当翻译和解说人……如此种种,旨在传播中国文化里那“最美好最精致的部分。”
当新老世纪更迭,一代又一代的人抛弃了传统去追逐时髦,而她,这位百岁老人,以高龄之躯,仍然专注于书法、诗词、昆曲、园林、碑刻等传统之美。她的坚持,不再是纯粹的个人爱好,更多的是一种文化打捞,历史留痕。
3、
张充和一生颠沛流离,生于上海,长于合肥,求学北平,辗转昆明,远赴美国,所谓“人生如寄”,她一直在路上。
但实则,她又非常幸运,早在蒙昧之年,遇到的都是真性情的人。她叔祖父张华珍和亲祖父张华葵比起来,简直一事无成,连秀才都没考中,但他毫不在意,他真正热爱的书是佛教经典、诗词和戏曲。张充和受他的影响,很小就对这些书感兴趣,叔祖母发现后并没有一味地批评和阻挡。
民国时期的北京大学,历来有着十分优良的“破格录取”传统。
张充和的天赋没被扼杀,也得益于这优良传统。
当年,她报考北京大学。四门功课中,除了数学为零分,其余三科都考得很好 , 总分超过了录取线。但是,那时候北京大学出台了一项规定,数学为零分者一律不准录取。 当时胡适已经担任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他很喜爱张充和的才华, 当即向数学评卷老师提出请求,请他无论如何在张充和的考卷上找几分。可这位老师也很坚持原则,坚决不改。胡适就跑到校务会上去闹,最终北京大学将张充和录取。
张充和成为当年北大录取的两名女性之一。
从某种意义上说,胡适于张充和而言,是生命中的贵人。
另一位贵人,是她著名的三姐夫,大作家沈从文,沈从文也是一个真性情的人。
张充和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回忆我的姐夫沈从文》,文章非常生动有趣,是我看过诸多回忆沈从文最好的的文字之一。
文中说,1947年在北平,沈从文一家住中老胡同北大宿舍,张充和住他家甩边一间屋中。这时他家除书籍漆盒外,充满青花瓷器。又大量收集宋明旧纸。三姐张兆和觉得如此买下去,屋子将要堆满,又加战后通货膨胀,一家四口亦不充裕,劝他少买,可是似乎无法控制,见到喜欢的便不放手,及至到手后,又怕三姐埋怨,便打起张充和的主意,劝她收买,有时还特地买来送她。所以那时张充和很有一些旧纸和青花瓷器。
又经常带张充和去古董店淘宝,说,四妹,你应该买这个,应该买那个。张充和常经不起撺掇。
有一天张充和灵光一现,突然聪明:我若买去,岂不是仍然塞在他家中,因为我住的是他们的屋子啊!
现在在白纸黑字间重温这些故人旧事,心头暖洋洋的,真好。
这两个真性情的人,做了亲家,成为一家人,也是命运的眷顾吧。
后来,沈从文去世,张充和写下《沈从文诔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短短四句,实在是,字字珠矶。
4、
都说张充和的昆曲唱得好,我无缘聆听,倒在电视上看过一回她二姐张允和的唱段,老太太当年八十多了,一根乌黑的长辫子绕着额际盘一圈,往镜头前一站,不开腔,就有一种民国味。什么是民国味?就是浑身上下流淌一种静气,仿佛有一种光芒追随,格物,雅致,是腹有诗书的那种殷实矜贵。
打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哪一个不是如此?你看杨绛,始终笑眯眯地,去世的头一年吧,别人张罗着给她的文集开研讨会,她推脱:我本来就是一滴水,为什么要吹成一串肥皂泡呢?
还有孙犁,他曾给一个想开作品研讨会的同行写信:与其开劳什子作品研讨会,不如抽时间回乡下老家走一趟……
这些老人,都经过风霜战乱,看过国运起落,气度非凡,处变不惊,那让他们挺直腰背的,是他们身后浩浩汤汤的千年传统。如今一个世纪过去了,这些老人正逐渐凋零,他们成为了中国文人文化的遗响。
扯远了。继续说回张充和吧。
这个午后,我一直在翻一本书。书,是上海古籍版的,直接从香港版翻印过来,需从后往前翻。一边看,一边有泪盈眶的感触……
这本书,是她写的一部小楷工尺谱——《牡丹亭》。谱是古谱,以我的浅薄资历,肯定不懂,但我把全部唱词一一看下来,简直山风海涛啊,有一种美,生来让旁人眩晕惊叹——一个人心里要存有多少热烈恣意,才会一笔一笔把那些唱词繁星般落实在尺谱上?
这个叫张充和的老太太,在汉字里成全了自己,如上帝端坐天庭。
她,不愧是最后的闺秀,最后的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