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驾照两年了,却还没自己开过车,每次翻出驾驶证,总会想起当时的教练老何。
老何全名“何国”,一个平凡得毫无辨识度的名字,正如老何的职业——驾车教练,看似比体力劳动者体面,但比起普通白领又远远未及,属于不上不下的夹心阶层。
老何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当初第一天到驾校报道,心中十分忐忑,看多了报纸上教练对学员恶言相向的新闻,心里难免抵触,担心花钱买罪受。到了约定时间,南方夏天的午后,太阳能把人烤化,情绪不免暴躁,有几个方向盘都打不利索的学员,登时被他们的教练呵斥得面红耳赤,当中还夹了几个粗字,声音大到站在百米树荫外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正观望着,一台红色教练车利落的停在我身前,下来一个平头男人,这就是老何。老何明显和别的教练不一样,三十多度的炎夏里,别的教练都穿着背心裤衩,还戴着鸭舌帽遮阳。老何却是一身浅绿格子的衬衫,束在长及脚踝的西裤里,脚蹬一双带搭扣的凉鞋,撑一把遮阳伞,与其他教练相比,显得非常得体。
后来的练车日子里,种种细节都证明了老何确实是一个体面的人,比方说从不抠搜,舍得在炎炎夏日里开足车内空调,即便那需要他自己掏钱;又比方说他的车玻璃总是贴着一张小纸条—“为人师表,仪容得体,举止斯文”,老何更性格温和,虽然经常被我们笨拙的驾驶技术气的飞起,但的的确确,从未爆过粗口。
老何除了教车还教会我不少人生经验,有回在偏僻的练车路段,看见窗外停着许多载客摩托,我好奇的问:“为何禁摩这么久了,还有人出来拉客?”,老何说:“这些人都是底层,没有其他技能又要养家糊口,开摩托载人五块钱一次,起码算份收入,要是真的赶尽杀绝了,社会就乱套了。”
老何对底层的熟悉和同情绝非偶然,接触久了我才知道,老何的工作没什么福利可言,按他的话说,全年无休,逢年过节别人七天长假,老板只放三天。病假事假更是绝无可能,私企的管理方式就是简单粗暴的扣钱,休一天扣一百五,对每个月拿四千多点的老何来说,这钱还是挺肉疼的,所以老何总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随叫随到。
驾校教练特别怕被投诉,无它,投诉意味着扣钱。而向来处处留心的老何居然也被投诉了一回,原因在于某次练车载了四个学员,老何一时兴奋的“吹水”,当中偶尔夹杂了几句类似“去你妹”级别的俗语,不知车上哪位学员听进去了,以为是对他/她的冒犯,下车就拨通了投诉电话。可怜老何当月的奖金立马泡汤,性格活泼的他经此一事,低沉了好些日子,也不敢再和陌生学员多说笑。
教练的死工资虽少,但老何下了班还在外头接私活,额外单对单辅导学员上路练车,一百五一小时。老何家有两个正读书的孩子,大女儿学美术,油彩纸笔耗钱得很,小儿子赶上初升高,辅导教材也不便宜。在我连续几次路考失败后,我向老何表示希望找个女教练单独辅导,第二天老何就推送了一个给我,我觉得女教练有些眼熟,后来才发现是老何的老婆,啧啧,精明的老何果然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考上驾照的那天,老何电话里很高兴,我这个留级生在他那耽搁了两年半,按理“出一进一”,我不走别的学员也来不了,但两年多时间里,老何还是尽责的关心我每次的练习进度和考试时间,从未因为我耽误他教学进度而红脸。
体面的教练员老何,有着市井的真实和乐观,生活的重担抗在肩上,也依然踏实努力,精明进取,不因拮据而吝啬,不因卑微而邋遢,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小市民浓浓的烟火气和对生活的热爱,老何教我的,远比练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