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1年的冬天格外冷,毫无例外的,太原火车站也在寒风暴雪的肆虐下,路边积雪未融,站房房顶被厚厚的冰雪所覆盖,好像戴上了一顶晶莹剔透的帽子;屋檐下挂满了冰柱,好像列队整齐上了刺刀,随时准备出发冲上战场的士兵。这是一处法国人建设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巴洛克式建筑,端庄大气,仿佛天外来客般突兀地寄住在这里。久而久之,当地人看得多了,也就不在意了。火车站的附近就是恢宏的首义门和古城墙,以及坚不可摧的箭楼,这些防御外敌侵略的伟大建筑充分说明了太原作为九边重镇之一是国家至关重要的门户。
冬日的阳光亮堂堂地耀眼,却不能使人感到足够满意的温暖。午后,太阳越走越远了,天空偶尔飘过几朵乌云,立马就在大地上投下了巨大阴影,整个城也都暗了。这时,如果恰巧平地又卷起狂风,暴力之下裹挟了无数的雪沫子、沙尘、树叶和垃圾,冲了行人劈头盖脸地打上去,不感到凄清难过才怪。冬天最惬意的,无非是围着火炉子抑或是坐在热炕上,或者喝茶抽烟聊天,或者读书写字,或者缝衣做饭,没有要紧事情谁高兴出来受这个罪。
当太阳越来越没有劲头的时候,天空也逐渐阴暗下来,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汽笛声,如黑蛇般的火车恶狠狠地喷出了满腔怒气缓缓进站。车门打开,到达了目的地的乘客纷纷走下火车匆匆各奔西东。稍作停留,“咣当!”一声车门关上,火车又气冲冲地载了新乘客扬长而去。
游东山与游士林父子俩在人群中挤来撞去地走向车站出口,把抢着要替他们扛行李的脚夫一把推开了。他们中等身材,身穿长及脚踝的深色棉袍,系毛线围巾,头戴礼帽脚穿布棉鞋,一副毫不扎眼的普通知识分子打扮。反而游士林背的行李因为装了棉被和棉衣,鼓鼓囊囊的比较引入注意。
游东山才四十岁,但是因为自幼多病,他身体单薄,虽然穿了羊皮棉袍,依然抵挡不住刺骨的冷风。他被寒风吹地趔趄着身体走,不由得感叹道:“太原还真是冷!”
也不管脚夫、旅店伙计对他们大声嚷嚷地招呼,他们径自在人堆里往外挤,终于走到了太原大街上。洋车夫一拥而上包围了他们,他们从中挑选了两位看上去面相老实的,吩咐道:“东华门街,裕隆客栈。”
他们是第一次来太原,但是提前打听好了,住裕隆客栈最便宜他们的事情。裕隆客栈的窗户都糊上了牛皮纸挡风,被风吹地不住发出“唰唰”的声音。游士林掀起厚重的棉门帘走进去的时候,看到一个伙计正在屋子中间不紧不慢地捅煤炉子。那伙计看到他们,连忙丢下火钩子,热情地上前招呼,帮他们拿行李送热水、嘘寒问暖。长途劳顿,他们也乏了,安顿好以后,他们也歇下了。
第二天,二人早早就起床吃了早饭,眼巴巴看着太阳升起了老高,就要起身出门办事。伙计看到游士林依然背着巨大的衣包,满脸笑着迎上前招呼:“二位先生昨晚睡得可好?冷不冷?这是要退房吗?”
游东山回答道:“我们都睡得很好!请问小东门里怎么走?”
那伙计心思活泛,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说:“出门向右走,不远就是。”
这时,见多识广的伙计对他们的来意在心里也猜了个差不多,他奇怪地上下打量二人,试探道:“先生不是来探监的吧?”
游东山戒备地看着他,也不言语。伙计赶紧解释道:“先生不要怪罪,我是想说,您有事要办,最好绕开小东门里。小东门里有山西最大的监狱,自古以来就是处决犯人的地方,难免有冤屈的犯人枉死的鬼,煞气太重,邪行得很,我们当地人轻易不去那里。”
然后,那伙计又亲近地凑上去,压低声音说:“我跟您说,一个月前刚刚在那里枪毙了九个共产党,都是了不得的大头目,到现在血迹还没有冲干净,天一冷就都冻住了,被大雪严严实实压在了下面。风声紧啊,老百姓谁犯得上干这杀头的事呢。”
游东山父子不料被说中了心事,心中暗惊,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仍然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多谢!”
二
山西省第一监狱号称国民党的“模范监狱”,在太原市东华门街小东门里,从大革命失败后开始关押政治犯,能同时关押一千多人。监狱高墙上密布了电网,将监狱包裹的密不透风,阳光也只能插缝才照进去。这里充满了天下最深重的戾气,是最接近地狱的地方。异乡的鸟不小心飞到了这儿,无形的力量使它感到极其不舒服,也要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赶紧逃离出去。监狱的中心位置有一座高层的瞭望塔,端枪的士兵居高临下能将狱内的角角落落看得清清楚楚,时刻严密地监视着狱内的动静,不敢稍有懈怠。晚上,探照灯将监狱照得通明,为了防备犯人越狱,狱内只保留了几棵树,通身也都被涂满了白石灰。
游东山和游士林走进监狱,也许是天气寒冷,也许是狱内阴气所致,不由得毛骨悚然,心里紧张害怕,被压抑得极其难受。他们在接待室里做了登记,自称是犯人游海山的大哥与侄子,前来看望并送些棉被棉衣。接见室是长条走廊型,犯人与接见人隔着两道铁丝网,中间有一个看守来回走动监视。看守高声喊道:“游海山接见!”
随着喊声,游海山戴着手铐拖着脚镣缓慢地走进接见室。他虽然困顿,但是一点儿也不丧气,对眼前的境遇安之若素。游东山父子看到,他被剃光了头发,穿了一件和尚领的上衣,没有扣子用布带子束着,胸前有片红布,红布上的数字标号就是他在狱中的代号。因为钉了脚镣,他的裤子只有两片,用几条布带子绑起来。他的手腕和脚踝由于与铁器不断摩擦,已经溃烂长了冻疮,黑乎乎的一片,二人心疼不已。
游海山看到了他们,高兴地咧开嘴冲了他们笑,故作轻松地安慰道:“没什么,不要紧的。”
游东山强忍下眼泪,痛心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这是何苦?这样值得吗?你何曾受过这样罪。”
游海山严肃认真地说:“我不后悔,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游士林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下难过的心情,对他说:“得到了你的消息,我们就着急赶来。因为时间紧,来不及给你做新棉衣棉被,就把我的拿来了,也是新的,没有上过身,现在看守正在检查着。另外,我还带了许多小孩子穿的衣服棉被,那是我儿子文儿的,他与我小兄弟是一个月生的。”游海山的儿子润儿,与游士林同辈,所以是游士林的兄弟。
游东山抱歉说道:“我们筹集了一些钱,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没有太大力量,只有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向游海山示意筹集了二百大洋,游海山感激地连连点头。
游东山问他:“这笔钱你打算怎么处置?”
游海山显然早就有了答案,直截了当说:“都拿给杜梅抚养孩子吧。我对她说了,要她自立,不要回娘家依靠自己的旧家庭。”
“嗯,那就依你。我们出去以后,就与她见面,如果她同意,我们就把孩子抱回老家养。总之,我们想办法,不能把你的孩子抛弃了,成为孤儿。”游东山把商量好了的盘算一股脑说出来。
“嗯!嗯!”游海山知道大哥和士林都是非常可靠的人,他感激地答应着。
“我在棉衣里还放了二十块钱,给你应急用。不知道小叔叔能不能拿到手?我怕被看守没收了去。”游士林补充说。
“嗯!嗯!很好,你想得很周到。大哥,咱娘的身体怎么样?”
游东山闻言欲言又止,他迟疑了会,才说:“咱娘在今年春上没了,当时联系不上你,我们把她葬在了老林,与爹在一起。娘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就是挂着你。”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游海山气一松,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手铐和脚镣也随之发出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他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不停自责着:“我,我……我不孝,对不住娘!”游海山很愧疚,他非常懊恼,后悔自己自从四年前去了北平大学读书,就没有回过家看娘。他还没有为娘尽过孝,娘就没有了。
游东山看他难过的样子,非常想立即将他拥抱在怀里,可是他们之间相隔了两道铁丝网和一个看守。游东山和游士林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到他。好一会后,游东山才说出话来:“你也不要太自责,娘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也是身不由己。”
游海山哭了好一会,他努力压抑了痛苦,哽咽着说:“大哥,爹和娘都走了,咱哥俩也是孤儿了。你也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我看你比以前更瘦了。”
这时,看守不耐烦了,呵斥道:“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唠唠叨叨地没有完。你们出去吧,犯人应该回牢房了。”
看守推搡着游海山离开,游东山不舍地冲了他的背影喊:“如果可以,你就经常写信回家,把你的消息告诉我们。我们尽量再来看你,给你寄东西。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一定不要灰心!”
三
游东山与游士林心情沉重地出了监狱,按照游海山提供的地址马上去见了杜梅。
三个月前,当纠察队冲进中共山西省委秘书处机关搜捕共产党时,杜梅抱着润儿,来不及收拾东西,就被推推搡搡与众人一起押走了。审讯时,她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一个家庭妇女,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做,只知道自己的丈夫也是个本分人,每天正经上班挣钱养家糊口。
杜梅本是富家小姐,生活优裕,与游海山结婚以后,风来雨去饥饿穷困,也是毫无怨言心甘情愿,幸福甜蜜。当时,杜梅生了孩子还不足一个月,身体亏虚还没有得到恢复保养,就被关进了牢房,恶劣的伙食,又冷又饿,很快她就没有了奶水,润儿被饿得终日号哭。在又臭又脏,空气污浊病菌横行的监狱里,母子二人的身体很快就支撑不下去了。虽然一家人在同一个监狱里坐牢,游海山却无法照料母子二人,心中煎熬,也是没有办法。
杜梅的母亲知道了杜梅的情形,心疼女儿,就请求杜梅的哥哥设法搭救。杜梅的哥哥是黄埔军校一期生,深受蒋介石的赏识,当时在国民党军队中任团长。他来到了太原,托关系,走门路,花了许多钱,要把他们一家保释出去。但是游海山一意决心革命一辈子,他毫不犹豫就谢绝了亲戚的帮助,不肯为了活命就不清不楚地出去糊涂度日,苟且偷生。
杜梅被保释出狱时,抱着润儿去见游海山。游海山看到杜梅母子被折磨得不成样子,非常痛心,他亲吻着儿子的小脸,眼泪禁不住悄悄滴落下来。他虽然向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普通老百姓生活,但是对于自己选择的信仰和道路他从来没有动摇过。游海山对杜梅说:“为了孩子,你们母子出去也好。你出狱后也不要在娘家寄人篱下,要自立自强地勇敢生活下去。我是会继续革命下去的,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没有办法给你们母子一个未来的承诺。你出去后,如果碰上了合适的人可以依靠,我也不反对你再嫁,我只希望你能把我们的儿子扶养长大,教育成人。”
杜梅不舍,哭着说:“我带着儿子,在外面等着你。我一定要把我们的儿子养大教育好的。”
游东山父子看到润儿小脸精瘦,恹儿吧唧的,心疼地抱在怀里看了又看亲了又亲,舍不得放手。游东山就向杜梅坦率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弟妹,如果你同意,我们就把孩子抱回老家养。我的孙子文儿,也就是士林的儿子,与润儿是一个月生的,都不到四个月,我们把他们放一起养大。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了润儿。”
当游东山这样说时,游士林也恳切地看着杜梅,表示自己也非常赞同父亲的意见,而且自己也一定会好好抚养润儿的。杜梅闻言,小心地将润儿紧紧抱在怀里,态度很坚决地说:“我不能把孩子交给你们!虽然海山在监狱里没有出来,我不能对不起他,我拼了命也要把我们的孩子养大。”
游东山看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就把钱掏出来,退了一步说:“这些钱不多,你留着,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吧。”
游士林也掏出来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放在包袱上,叮嘱说:“这都是小孩子的衣服棉被,这是老家的地址,你都收好了。有困难尽管说,大家一起想办法。”
杜梅有些哽咽,声音很小地说:“非常感谢大哥!感谢士林!”
“那你保重,我们回去了。”游东山父子遗憾地与杜梅告别。
至此,游东山与游士林来太原的事情都办过了,也没有必要再继续逗留下去,只得好不心酸地去了火车站,踏上了归途。火车一路“咣当咣当”地走走停停,翻越了一山又一山,跨越了一河又一河,向着自己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前进。游东山与游士林一言不发,心里想着游海山的事情感到很不自在,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他们思绪万千,许多念头与眼前一晃而过的一排排光秃秃的树一样,在阳光下或者在黑暗里明明灭灭、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