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终是你

1.

  月色如洗,除了挂着红灯笼的客栈和风月场所,家家户户的人们都已入睡。在长街的角落,却有一家小商铺的后院正热火朝天的干着活计。

  “我说你俩有意义吗?”红衣少女一脸的生无可恋,支出美人榻的右手手腕上滴着血,坠落到其下放置好的一个青花瓷小瓮之中。

  闻言,忙碌着的两个少女皆转过了身子。青色衣衫的那位不赞同地开口:“君钰,你不追星,是不会懂得我们追星妖的快乐!君上即爱情!”

  “嗯!”紫色衣裙的少女狠狠点头,接着继续施法批量生产明天需要的木梳和铜镜。除了团扇她爱亲自动手之外,店内其他物件都是用法术的方式来加工。

  “满了满了!”解语扑过去小心翼翼端起小瓮,顺带着用手拂过君钰的伤口,止了她的血。曼陀罗族人口稀少,君钰更是属于难得的曼珠沙华族分支,这点精血虽于她而言无甚影响,然用在凡人身上足以让他们醉生梦死很长时间,可不能浪费,一分一毫也不行!

  满意地捧着妖血,解语头也不抬赶人:“好了你们去睡吧,我今晚熬夜把‘彼岸’做出来。”

  闻言,月瑶便觉着自己有些困乏,掩袖打了个哈欠,往自己的厢房走去。使了这许久的精细法术,白日里还需时时赶制扇面,早已有些力不从心。她回到房间一瞧,放在窗台的本体也奄奄地耷拉着,整朵芍药都显得萎靡。

  下个月的中元节,与君钰解语商量关了店出去玩两天吧?

2.

  第二日午时,终于做好药剂的解语眯缝着眼,点着头和月瑶把装着“彼岸”的小瓷瓶挪到百宝柜上,在月瑶开门营业前回到自己的海棠树里补眠。

  午时三刻,她们的“随缘商铺”终于打开了自己的大门。同店名一样,商铺的开门时间极为任性,有时天蒙蒙亮时便开张了,到中午关门;有时又按着寻常商铺的作息营业。总之,能不能在“随缘”买到东西,那真的得看缘分。

  可即使这样,商铺门前依旧人流如织。说到底,除了独具一格的团扇铜镜之流,多数人都是为着那可遇不可求的药剂“彼岸”了。

  彼岸,富有异香,清雅冷冽,闻之令人心醉神怡,于香炉中熏烤燃烧后效用翻倍。使用时令人昏昏欲睡,于黑甜乡中遇见自己所求之事,醒后通体舒畅耳通目明。比之前朝“五石散”,用法简单且无丝毫负面作用。

  一时间,长安世家商贾皆趋之若鹜,“彼岸”药剂供不应求,被炒至天价。

  见着门开,各家小厮丫鬟连忙整理衣冠,等待着进店选购。这小小一间店铺,寻常也只见得一两少女并一十二三岁的垂髻小儿在内操持。偶尔能见着三位妙龄少女,想来就是这个店的所有人了。

  有居心不良者,眼红“随缘”的客流量,或收买或偷学,却从未真正探清她们店铺内的饰品制作之术。倒是被察觉了意图,在失败的第二天收到小童送上门来的一小瓶“彼岸”。有腆着脸上店求学的人,名唤“月瑶”的紫衣少女也会毫无芥蒂倾囊相授。那些人将制造之术学了七七八八,总学不出那份灵气。至于“彼岸”,自然是不传之秘,不授于人。

  这等以德报怨的行为让所有商贩折服,加之“随缘”的商品与多数商贾并不冲突,反而带动附近客栈酒楼等的发展,久而久之便无人再起歪心思,邻里之间关系极好。

  已经入秋,晚上暗的早,戌时天便开始擦黑,城楼上方出现火烧火燎的云霞,流光溢彩似锦缎,变化万千如美人。配着微凉的晚风,令人沉醉其中。

  月瑶把客人们弄乱的东西一一摆回原位,埋头在柜台清点一天的收支。小九回后院去煮饭了,那两个消极怠工的肯定还在睡,被叫醒免不得胡闹一通,她乐的不去凑那个热闹。

  “请问……容华客栈怎么走?”温润清朗的声线响起,从门口倾洒在地面的余晖中多了一袭暗色剪影。月瑶抬头瞄上一眼,月白长衫的男子持折扇立于门外,嘴角似勾着一抹淡然笑意。天空的晚霞烧上脸颊,月瑶额间的芍药花痕红如滴血,整只妖明艳不可方物。

  “从这里向北再走上一段路,街角最后的那间客栈便是了。公子……”月瑶咬唇,用上孤注一掷的勇气,“公子可需要小女子带路?长街地形复杂,公子看着是新来的,怕是会迷路。”

  “这似乎有所不妥。”男子应是皱了眉,语气中带上显而易见的贴心与拘谨,“纵使我朝不拘俗礼,然与小生同行实对姑娘名声有碍,还是……算了吧。”

  难得遇见如此符合自己审美的男子,如果妖也能红鸾星动,月瑶怕是早已沦陷,又怎会放弃?

  “无妨!”月瑶挥手,显然毫不在意。正巧小九挟了君钰解语两个还未清醒过来的妖晃出来吃饭,她灵机一动,开口询问:“记得容华客栈新来了一个蜀地的厨子,想试试吗?我去带点饭菜回来。”

  “要!”一听有稀奇吃食,君钰顿时清醒过来,双眼发光,舌尖不自觉舔过上唇。“听闻蜀地有好些小吃,不同于长安风味,很是独特!你都带一点回来,我……”瞥眼瞧见小九气到跳脚的表情,话头一转:“小九正在长身体,我们要对他好一点!那些吃食都多多的买回来给小九尝!还有我的卤牛肉,一定要记着!”

  这人,一天除了吃就是睡,也没见她主动干过什么活计,真的是……解语很是无语的望向君钰,这形式一眼就能看出是月瑶这个花痴看上人家了,君钰还在添乱!

  说起来,月瑶花痴,君钰吃货,我是什么?解语默然思考,不爱出门的话,算个“宅妖”?

3.

  “公子你是来长安应考的?”月瑶脚步轻快跟在季元离身旁,裙裾翻飞如同怒放的紫色芍药。

  “嗯。”季元离点头,耐心回复道:“小生从江宁而来,自幼向往长安繁华,是以苦读诗书,愿亲眼见证我大唐的盛世江山!”

  妖生漫无边际,从虎狼之国的秦活到万国来朝的唐,月瑶并没有凡人心中那样强烈的奉献热爱之情。流血漂橹、王朝兴衰之于她,和空中的云卷云舒一般常见,不值得动情。但看着浑身洋溢着报国热情,雄心壮志的季元离,她打心底里感到欢喜,一段路没走几步竟到了尽头。

  “到啦!”挥去心头多余的感受,月瑶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涂着蔻丹的手指俏生生指着前方客栈大门,伸出的手臂嫩白如藕节。

  “如此,便多谢姑娘了。”季元离深深揖手,“天色已晚,姑娘早些回去吧。”

  “我叫‘月瑶’。”扁了嘴,月瑶露出些微小女儿形态。“今后若是有何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随缘’找我。”

  “小生知晓了。姑……月瑶姑娘。”季元离再拜,颇为不习惯的开口。

  “怎么,动心了?”解语抖了抖自己的叶子,低头看向坐在后院石凳上的月瑶。

  君钰哄小九去睡觉了。那孩子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蛇妖,蜕皮期极长,留下月瑶和解语两个在后院晒着月亮。

  记得当初她们三个刚捡到小九,还是在一座深山老林,赤红色的小蛇可怜巴巴晕在落叶堆里,差点被粗枝大叶的君钰一脚踩死。虽然后来收养了他,当初差点死于君钰脚下的事情还是让他俩结下了梁子,隔仨差五便会吵上一架。在漫长的生涯中,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看着像什么吗?”解语再接再厉,用法力幻化出几朵海棠飘到月瑶发间身上。

  “像什么?”君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来瘫在石桌上,替沉默的月瑶问出了口,取过茶壶咕咕灌了几大杯茶水。

  “长安的初秋,咱们的小芍药怕是要开花喽,君钰!”解语化出人形,坐在本体的大树丫上晃荡双腿,言语中满是调侃。

  随你们说。月瑶将头埋在臂弯之中,不敢反驳。解语和君钰总爱一唱一和欺负她,每每要把她羞到不敢回嘴才肯罢休。

  “嗯?”君钰皱眉,闭眼感受城中流动的气息,半晌哭笑不得的睁开眼:“今日怎这样多的人用了‘彼岸’?你们俩,还不快去挨个把他们的三毒收了?用这个换云锦,你们也是想的出来!”

  “三毒怎么了?”解语从树上跳下来,“我做的‘三毒丸’在妖魔两界可受欢迎了!既然他们凡人用不上‘贪嗔痴’,不如拿给我利用利用,对他们又没有坏处!”

  “月瑶,你去吗?”解语抬头望向夜空明亮皎洁的玉盘。快满月了,若是月瑶真心如此,中元节那时可以帮她一把。

  沐浴在月华下的月瑶,缎子似的长发披散开来,于她的动作中泛着柔柔的光泽,当真应了“月瑶”二字,像个月光下的瑶台仙子。

  “算啦。”没等月瑶回答,解语又自说自话道,“你今天也累了,我自己去吧。你快去睡,快去快去。”

  莫名其妙。月瑶一头雾水被赶进厢房,平时没见她这样上赶着干活啊。难不成这一觉醒来,良心发现了不成?

  月瑶俯身从妆奁最下层的抽屉中拿出这些年积攒的云锦数了数,有十数万两,照这个趋势,再攒二三十年就能在蓬莱举办的百年仙会上远远瞧上元黎仙君一眼,也不枉她在凡间汲汲营营这许多年。

  云锦是天庭发行的通用货币,由织女一手编织,再经由七仙女加上特有的防伪标志,状似凡间锦缎却薄如蝉翼。一两云锦有巴掌大小,最高限额的十两有一尺长,携带很是便捷。就是太贵,十两的云锦折合成修为,能抵普通小妖的五百年修炼!毕竟大家都有不费银子的生活方法,云锦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应用之地。当然,像瑶池聚会和百年仙会这样有众多仙君仙女出席的盛会,寻常小妖就必须要花云锦来购买入席权。即使这样,她们也只能坐在外围,活动范围也是与仙人们分隔开来。

  除非你渡经天劫位列仙班,否则云锦就是你唯一的选择方式。

  月瑶作为一只没什么能力的追星小妖,几乎所有的云锦都贡献给了那些聚会。可依旧没能见着元黎仙君的面容。

  另一边,解语摇了摇装着九人贪嗔痴的白瓷瓶,侧耳倾听瓷瓶因撞击而发出的清脆回音,心情愉悦。还有四个人,这次做出的“三毒丸”足够卖出一千两云锦!离君上又近了一步!她把瓷瓶紧紧抱在心口,脸上露出痴痴的笑。

4.

  月瑶俯首在雕花窗下,狼毫一笔一划耐心勾勒着扇面上的蔷薇,换了饱蘸黑墨的兼毫小楷在右上方题词:一候桃花,二候杏花,三候蔷薇。

  这套二十四节气花信的团扇很是受长安显贵的青睐,隔上几日便需补足一些,方可不误售卖。店铺里有小九张罗着,月瑶闲着无事,每每挟了绢布小机坐在阳光最好的角落赶制扇面。

  磨碎调和好各类矿石,握笔层层渲染颜色,月瑶一坐便是整个下午。阳光懒懒撒于其上,给娴静温婉的女子全身镀上柔和的光芒,脸颊上的细短绒毛也看的分明。

  季元离迈进“随缘”时,见着的便是这样的场景。解语和君钰又躲在柜台后偷懒假寐,小九游刃有余周旋于各家客户之间,月瑶坐在窗边绘画,自成一方小小天地。

  送走最后一家选购铜镜香囊的客人,小九终于腾出手来招呼季元离:“季公子,又来找月瑶姐姐?”

  季元离含着笑意将手中拎着的卤牛肉并两坛小酒向上提了提,悠悠转醒的君钰立马冲上前去夺来,抱着酒坛客气道:“来便是了,破费什么?”转过身把牛肉扔给小九:“快去切了,我和解语再去买点小菜。”

  “你们聊。”君钰对季元离颔首一笑,直接呼醒睡死过去的解语,拽着人出了大门。

  解语迷迷瞪瞪跟在后面,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眨着眼顺从地随着君钰走了。留下被打扰回过神来的月瑶坐在那里与季元离面面相觑。

  这些天,季元离来“随缘”很是殷勤,美其名曰“不识得路,希望月瑶能领他参观长安景色”,每一次还会带一些吃食和书籍字帖,把店内其余三人哄的心花怒放,也就放任他去了。

  “阿瑶。”季元离踟蹰着开口,“小生可以这样唤你吗?”

  “嗯。嗯!”其他人不在,月瑶有些羞涩。她毕竟是只没动过心的单身妖,也学不来好些女子那种开放的作风,一面搁下画笔诺诺应道,一面悄然红了脸颊。

  “七日后的中元节,小生能否邀你……你们一同出门?”觉着不妥,季元离连忙添上一字,生怕月瑶不肯答应。“那日长安城中必定车马如流热闹非凡,阿瑶不想去凑个热闹吗?”

  “什么热闹?我要去!”小九端着两大盘切好的牛肉转过琉璃屏风,解了两人相对无言的尴尬。天天被压榨着在这几尺见方的店铺内忙碌,他都要发霉了,恨不能出去玩上个几天才好呢!

  再者说这个季元离,整日整日往她们这卖首饰药剂的小商铺跑,当谁还看不出来他什么想法吗。唐朝礼教还没有后世那样严苛,街坊邻里对此都是喜闻乐见,他俩若是能成,也算一段佳话。因此非但不阻止,反而一个个操心得很,恨不能自己去当这个红娘给人说媒。

  男未婚女未嫁,还不赶紧把事给定了,矫情什么呢!

 

5.

  七月十四午夜,幽冥界。

  暗无天日的角落有低声交谈的声音隐约传来。

  “听闻那位大人下凡了。”一个滑腻阴冷的声音说道。

  “是。”另一人贪婪的应和,“他现在是个凡人,手无缚鸡之力。”

  “若我们吃了他定能得他毕生修为,位列仙班!”

  “对了,他现在的身份是?”

  “长安考生——季元离!”

  中元灯会,君钰和解语拉着小九,把月瑶挤去和季元离并行。五人高矮不齐花花绿绿地走在街道上,即使是中元节这样众美人如云的日子依旧凭借着点眼的配色和颜值成功吸引各路目光。

  第一个发觉不妥的是君钰,生于黄泉的经历让她对地下的气息尤为敏感,皱眉环视一圈,季元离身旁那种气息最为浓重。她暗暗给解语使了个眼色,一心想撮合月瑶和季元离的解语点头,帮着君钰强行拉着小九离开。

  “咱们要怎么做?”她一脸兴奋,“需不需要我去给他们制造机会?”

  “啊?你说什么?”君钰没转过弯,脸上同时出现了严肃和懵逼两种表情。月瑶有危险,你怎的这样欢乐?

  “哦,哦!”听君钰解释一通的解语摸头,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

  当鬼影离自己不足百里时,月瑶总算是察觉出问题,放慢了脚步感受附近的气息,渐渐与季元离拉开了距离,也没发现君钰三人已经不见了。

  “阿瑶,街尾那家京苏菜的江鲜和盐水鸭做的地道,你们可以去尝一尝。一直呆在长安,没有吃过江宁那边的菜式吧?……阿瑶?”季元离停下脚步,转过一半身子等落在后面的少女赶上来。

  “呜哇!”月瑶没留神,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季元离下意识抬手,掌心堪堪悬空停在将要扶住女孩肩膀的位置。

  “哇哦!”带着狐狸面具的解语惊叹,“月瑶手段不错啊!君钰,你确定感受到了来自幽冥的气息?”

  “应该是这样没错。”观察这许久也没再发现问题,君钰开始不确定起来。虽说中元鬼气重,也没有这般凑巧吧?莫不是自己一时想岔了?

  弯下腰,解语抛下犹疑不定的好友,笑眯眯捏了一把小九肉嘟嘟的脸蛋,慈爱道:“小九喜欢什么面具,姐姐给你买呀。”

  十二岁外表的男孩黑着脸从挂满面具的小车上取下一个猪八戒的面具,没等人说话反手把面具扣在聒噪声源的脸上。

  “我已经两百九十七岁了,别把我当凡人的三岁小孩哄!”

  “……”解语噎了一下,无奈摸上自己脸上的猪八戒。

  “砰!砰!砰!”长安城的上空炸开绚丽烟火,一时间夜空亮如白昼。没来得及分开的月瑶二人和幼稚三人组抬头,与凡间众人一起感受皇帝送给贵妃的盛大心意。

  四季景色,璀璨星河,不敌你倾城回眸,惊心动魄。

 

6.

  就是现在!鬼影从房椽的阴影中扑出,直取人群中央毫无防备的季元离。

  小九眸光一闪,右手抬起佯装打哈欠,两道金光在烟火掩护下倏忽射进鬼影形成的黑雾之中。那个凡人对自己不错,又是月瑶姐姐的心上人,虽然不懂为何会成为这种腌臜东西的目标,但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两个鬼影动作一滞,惊恐发现自己的身形开始在灯光下慢慢显现出来。

  后知后觉的月瑶和君钰终于反应过来,趁着凡人仰头沉浸在喜悦之中无人注意,迅速施法各自收了一个鬼影在瓷瓶中。

  “唔?这是什么?”这才取下面具的解语眨眨眼,呆愣的接过君钰递过来的白瓷瓶,凑近闻了闻味道。“千年鬼影,哪来的?这么好的炼丹原料……”解语整只妖都开始冒泡泡,“嘿嘿嘿!”

  许是今日的气氛太好,竟没有一人去思考为何她们能这样轻松地制服修为比她们并不低多少的鬼影,对方还老实的任由摆弄。

  “月瑶!”解语也不管什么伪装了,手舞足蹈着冲过去把月瑶从季元离怀里拉出来,抱着她兴奋蹦哒。“哇,你也有东西给我!”

  “这……”季元离看着画风清奇的解语手足无措,被打岔后倒是没心情尴尬了。“解语姑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月瑶微笑着把环着自己的手臂扯开,一把将人推给赶来的君钰。

  解语这个笨蛋是不是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君钰死死箍住疯癫的解语,在月瑶的微笑凝视中瑟瑟发抖,还得分出心来给季元离解释:“她这是想出了好的点子,我和小九马上带她回去。你们玩,玩的开心点……记得给我带卤牛肉!”最后一句显然是对着月瑶说的。言毕,拖着还未醒神的解语迅速撤退,恨不能消失了才好。

  “解语姑娘……很是不寻常。”沉默半晌,季元离干巴巴挤出这样一句夸赞。

  “嗯。”月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笑着僵硬点头。

  “姑娘,公子,买个花灯吧!”卖花灯的小贩热情招呼。不知何时,他们俩竟走到了河边,灞桥河岸两旁摆满了售卖花灯的小车。“公子,给姑娘买一个吧!”

  掏出几枚铜板递过去,季元离笑着侧过头:“阿瑶,选一个喜欢的吧。”

  月瑶没推辞,红着脸低头挑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花灯,接过小贩递来的小楷毛笔,询问季元离:“元离想许些什么?我替你写。”

  “阿瑶写自己所愿就好,我没什么想要祈求的。”

  月瑶握着毛笔沉思,她是一只妖,平生除了追星也没其他追求。总不能写“愿今后能与元黎君上朝夕相伴”吧?

  蘸墨行笔,一行柔中带刚的褚体出现在花灯之上——愿元离心愿得偿,金榜题名。

  月瑶把花灯放进河里,不一会便已淹没在众多品相不一的花灯之中。她转过身,眼神清亮,眉目如画,垂云髻上一支珍珠碧玉步摇微微摇摆。

  “元离。”她双手背在身后偏头笑道,“接下来去哪里?街上人太少,我们沿着河岸走一会行吗?”

  “这么说,你今后不回江宁了?”月瑶低下头踢踢脚边草叶,“你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对不起。”少女小小的咬上下唇,贝齿上沾了一点胭脂红。

  “阿瑶……”季元离轻叹一声,这个女子怎么能时时刻刻都为他着想?想起方才偶然看见的话语,季元离心中柔情万千,第一次不顾男女大防将人搂进怀里,在月瑶眉心花痕处印下一吻:“我如今只想得一贤妻相伴左右,粗茶淡饭度过此生。若我取得功名,阿瑶,你可愿嫁我为妻?”

7.

  “我……我想再考虑一下。”那时自己是推开他这样回复的。月瑶抱着自己的花盆,倚在海棠树下对着满月发神。

  解语回来便进了自己的炼丹房,不会出现在本体里嫌弃她,让她离自己远点。

  所以,我到底想怎样?月瑶后背被粗糙的树皮磨的生疼,她动了动调整姿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树。

  毫无疑问,自己也是喜欢季元离的,还是诗词中都不爱提及的一见钟情,否则也不会一次次的陪季元离出门,带他游览长安景色,这是自己轻易不会做的事情。

  可是,那又怎样?

  她的寿命漫无边际,季元离却只有短短数十载,连自己的沧海一粟都比不上。自己可以数十年停留在一个地方,用法术幻化出年龄的变化,学习怎样去扮演一个步入中年和老年的普通凡人。

  但这样会不会就失去了爱季元离的初衷?和季元离相处觉得舒服,爱着季元离的容颜和声线,可若是为了维持一个谎言而去费尽心力掩护真相,岂不是亵渎了这份感情?

  那么要向他坦白吗?告诉他自己是一只妖,他们终归只能背道而驰?

  还有元黎仙君。这一个月,月瑶都快淡忘自己还在追着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满心都是季元离的音容笑貌。他为自己讲解四书五经的认真,他畅谈山川河流的豪迈,他被解语调笑时的窘迫……点点滴滴,全是他。

  “月瑶姐姐,你怎么还不去睡?”小九湿漉漉的身影从后厅转出来,“今日你和季公子发生什么了吗?怎的身上温度这样高?”

  “没……没有!”月瑶尴尬的红了脸,不愿让小孩子知道这些事情,急忙转移话题:“小九你也没睡?身上全是水怎么也不知换件衣裳,这大冷的天冻坏了怎生是好?”

  小九耸耸肩,走来盘腿坐到石桌上,双手撑在双腿交叉的空隙处,无所谓道:“蜕皮期有些缺水,我去吃饭泡了会水,身子无碍的。……姐姐是在想季公子吗?”

  “……嗯。”或许是今晚的夜色太好,皎洁的月光让少年多了几分冷血动物所没有的温度,或许是月瑶心神太乱,急需找个人倾诉一番。“小九,你认为人与妖可以相恋吗?”

  “为何不可?”少年皱了一下鼻头,依旧是我行我素的心态:“我爱着一个人,爱她吸引自己的灵魂,爱与她无需言说的默契,还爱她的所有缺点与不足。这一切,与她是人是妖有何干系?”

  “早些去睡吧,明日还是只有我们两个干活,不养足精神怎么行?”放下腿,小九扯了扯黏在身上的衣衫,忿忿不平:“凡人的外形真是不好,泡个水还要换衣服。君钰又不让我变回原型,麻烦!”

  小九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月瑶摸上自己眉心花痕,下定了决心。

8.

  “所以你答应他了?”君钰捏起一块卤牛肉嚼着,口齿不清。“哦这真是太棒了!所以我们要把你风风光光嫁给一个凡人?”

  你没毛病吧?君钰想敲打敲打月瑶那颗不中用的脑袋瓜,认识不到一月便搞出如此轰轰烈烈的事情,怕不是给本体浇多了水,脑子也糊涂了?!

  抿紧唇,月瑶一言不发坐在后院石凳上听君钰愤怒的絮叨。君钰会这样大反应也是关心她,可心里还是因为好友的不赞成而感到低落,委屈巴巴的苦着脸。

  “酒!”君钰拿着酒杯的右手往右前方一伸,示意小九给她满上,润好喉咙打算开始第二轮说教。

  “够了吧?”小九皱眉,语气中是与他面容截然不符的阴沉:“别人出嫁与你有何干系?月瑶姐姐既然想嫁,你凭什么阻拦!”

  “我!”君钰被小九一番抢白,涨红了脸,肉也不吃了,跳起来鼓着腮帮说道:“随你们!反正这事我不管,你们爱怎么弄怎么弄!”

  说罢,气呼呼去看还在炼丹室一天一夜没出来的解语。

  不管君钰怎样反对,第二年科举放榜之后,这件事还是被提上了日程。

  娶亲那日,长安全城轰动,新郎官季探花身骑白马,面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喜季元离已得其二,又怎不心生欢喜?

  那是天宝十二年,大唐还是一幅盛世图景。

  季元离仕途顺遂,当年便得了一官半职,官职虽小,却在长安境内。每日夜深归家,与娇妻谈笑一二,共同用完饭食后在自家小院相拥赏月,日子过得平淡而恬静。

  季元离不求今生能给后代挣一个多煊赫的家世,安安稳稳做着自己分内之事,不愿掺和官场的龌蹉。

  “阿瑶,”他还是喜爱这样唤自己的妻子,“为夫此生可能无法给你优渥的生活和受人景仰的尊荣,你可曾后悔?”

  月瑶柔顺的将头依靠在季元离肩上,开口道:“今生能与夫君朝夕相伴,月瑶心满意足。”

  可他无法陪你一辈子。

  解语在大婚那日避着旁人对她说的话,时隔经年突然在心中闪现。当时解语问她,他是人你是妖,即使你能用法术幻化出衰老的模样,常年累月呆在凡人身边也很有可能会被发觉,你就不惧怕他得知真相后会怎样做吗?

  “我不后悔。”月瑶记得自己当时斩钉截铁对解语撂下了这句话。

  君钰和解语以后都会懂得的,那种倾尽一切的爱恋和只争朝夕的决绝。妖生太漫长了,不论这件事结局如何,她都只想紧紧抓住眼前这个人,今后才不会悔恨终身。

  可惜,她不知自己永远等不到陪季元离白首的那天了。

8.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史之变拉开序幕。

  “不行!你不能去!”月瑶抱住收拾行装的季元离,将头埋在他的肩背,侧耳听他强健的心跳声。“皇帝已经老糊涂了,你跟着哥舒翰就是去送死!”

  拍拍月瑶环在自己胸前交叉的手臂,季元离勉力安抚自己的妻子:“阿瑶,你回‘随缘’去找君钰她们。我过几月便会来找你,可好?”

  “可你……”月瑶还想说些什么,季元离转过身将人狠狠抱进怀里:“乖,听话。”

  之后的日子过的很快,像一张张老旧泛黄的书页,呼啦啦翻到了尽头。

  ——哥舒翰镇守潼关失败被俘,季元离不愿投降反贼,壮烈殉国。

  三百余年时光乘着白驹倏忽而过,转眼已是赵氏天下。

  “你看,你用命去维护的大唐还是亡了。”月瑶坐在厢房的窗边对月喃喃,手指不停摩挲一支唐朝款式的步摇。

  步摇没有镶嵌什么贵重宝石,款式也不新奇,顶多算个老物件,拿去当铺也换不了几个钱。

  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一支步摇,包浆却极好,看得出是被人时时拿于手中把玩护养的。

  这三百多年,月瑶慢慢恢复了未遇见季元离之前活泼的性格,一样的爱说爱笑。解语终于如愿当上了昆仑君的粉头,隔三差五跑去妖界组织追星活动。小九竟是一条烛龙而非寻常蛇妖,这一点让她们三人都目瞪口呆,没曾想随地一捡,竟捡回来了一个神。君钰的功力更精进了,早已不需要用放血这样浪费精血的方式来制造“彼岸”,还和解语一起研究出来效用更强的“长生”酒。素日的休闲活动就是与改名“烛阴”的小九吵架对打,还没有一次看出对方是留了手故意逗着自己玩。

  一切都好像在向着更好的地方发展。

  除了月瑶多出一个爱晒着月亮喃喃自语的毛病,以及整坛整坛喝“长生”然后一醉不醒的习惯,其他一切都很好。

9.

  “月瑶!小九说过几日元黎仙君会挑选一批有千年修为的女妖充作侍女,解语靠关系给你要到了一个名额,去吗?”君钰永远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夹带着一丝丝的莫名的紧张与激动。

  “是‘烛阴’!”果然,小九不满的声音随之响起。褪了几次皮,小九化形已经是成年男子的样貌,正式接管成为了钟山之神,却还是甘心呆在“随缘”当一个打杂的小厮。

  “不去。”收起步摇,月瑶态度淡淡的摇头。

  “别啊!解语跑了好久才拿到这个名额,花了我三坛‘长生’呢!”君钰急了,拉着月瑶的手不停地晃:“你去吧,这次很有可能会有惊喜哦?想想你追元黎仙君追了好几千年,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放弃呢!”

  元黎……这个久未听见的熟悉名字刺痛了月瑶。她下意识缩手,却被君钰死死拉住。

  不想再见着君钰眼中的失望。月瑶想,到时站在不显眼的角落,仙君应是不会注意到自己,也就不会被选上了。于是清浅笑着点头应允下来:“好,我去。”

  “左手边尽头的那位,劳烦把脸抬起来让我看看。”为了避免扎眼,月瑶没有穿自己最爱的紫色衣裙,特意换了一袭素静的月白色衣衫,头上随随便便挽了个髻,只插上了自己最爱的步摇来固定,不争不抢的呆在角落,没曾想……

  元黎点出她的时候,月瑶心里并没有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激动和热切。相反,她因为这个声音与记忆中的某个人过于相似而有些失神,一时间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阿瑶,”这一次声音的主人站到了月瑶面前,带着笑意重复道:“把头抬起来。”

  唉?不是做梦?

  月瑶抬起头,呆呆的望着曾与自己耳鬓厮磨的夫君用“元黎仙君”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

  所以……自己这是追星泡到了本尊?

“我好想你。”季元离,不对,元黎仙君将爱妻拥进怀中,凑到月瑶红透的耳廓旁解释:“回天庭后遇到一些事耽误了三百年,让你久等了。”

  当他从沉睡中苏醒想起前世的事情去找到烛阴的时候,得知了月瑶这三百年是如何撑过来的,顿时心疼的无以复加。承诺的归家,竟已过去了这么久啊。

  对不起。

  元黎俯首在月瑶眉心虔诚印下一吻,心底立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露出心碎的表情。

  吾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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