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他半靠在梧桐树下,游刃有余的握住一根细长的棍子,末端缠着毛线,垂在河面上。船夫的歌谣好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抵挡,若有若无,湖面倒映着好像被风一吹就摇摆着破碎的枯瘦的背影,情景越发的沉静。雨辰,我叫着他的名字,这个属于村庄和童年的名字,这个带着家乡香气的名字,脱口而出时竟是如此锋利,割得我的心口疼痛难当。我抬着脸,控制着情绪,可是泪水还是自眼眶涌出,模糊了视线。

    如被电击一般,他哆嗦着身子站起来,大张着嘴巴,满脸惊愕地望着我,那目光像风一样散乱、空洞、茫然,不能聚焦。这是一个傻子惯常的目光,可怜的雨辰还未满周岁就成了傻子。他一定认出我来了,那个少年时代的伙伴。他极力地想说些什么,我分明看见了他的舌头在嘴巴里不安地蠕动着,我等待着那些话像珍珠一样蹦跳出来,可是雨辰最后却发出一声悠长的”啊”。这一声里负载着太多的内容,叫完,他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憨笑着,把湿漉漉的毛线一圈一圈地缠在棍子上。在他简单的思维里,棍子和毛线的组合是能钓上鱼来的,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足够一家人的晚餐。

    带着雨辰向村庄靠近,从十四岁那次远离至今已有六年,六年的时光并未给我带来任何陌生感。村口垮塌的砖窑,高大桉树上的秋千架,北坡上那一片灿烂的蔷薇花……在我的记忆里不断切换、跳荡、撞击,发出行将爆炸的燠热。这片生养我的土地此刻安详寂静,恍如呓语般低声唤着我的灵魂。

    背着猪草的三婶见了我,连忙放下背篼欣喜地把我拉进了屋。三婶想摸我的脸,又怕自己的手不干净,一时手足无措。三婶说:“雨落啊,好多年了,你都长这么高了。”她右手伸过头顶比划着,又转身去厨房给我倒开水。我说,“我刚才看见雨辰在河边……”三婶打断我的话,那个傻子啊,你不要管他,他整天疯疯癫癫的。我说,“雨辰不是傻子。”三婶意识到说的话不合适,把脸别到一边沉默着,她倔强地咬着嘴唇,可是牙齿间细微的磕碰声还是泄露了她的自责和愧疚。许久,三婶说,“我先去切猪草,今晚就在三婶家吃饭吧。”说完,转身走到院坝里,淹没在一片如墨的夜色中。

    我把雨辰拉进里屋,他的衣服上沾满了泥浆,需要换上新的衣服。当我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腹部,他”嗖”地一下躲开了,他是如此敏感,远远地站着,腿曲着,随时准备逃离。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姿态,即便是在地处偏僻的村庄也不乏冷漠、嘲讽、侮辱和伤害,一只陌生的手或许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剑,受伤流血的不仅仅是外在的身体。他是那么无辜地、单纯地望着我,那清澈如水的目光里泛起阵阵忧伤,令人如此绝望,多么像一只鹿啊。我慢慢地靠近他,用手轻拍着他的背脊,我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和恐惧,他看了我一眼又逃开了,在一次次躲避和拒绝中,我寻找着适宜的力度和节奏。他逐渐变得安静了,他完全还是一个孩子啊,需要这种类似母爱的方式给予慰藉。纽扣一颗颗解开,雨辰的身体展现在了我的面前,麦色的肌肤在灯光下迷离,手臂上有打疫苗留下的痕迹,胸部是一列列如竹节的排骨,腿上可以看见一根根青筋蚯蚓般起伏。他憨笑着,脸上一阵红晕,双手环抱,屈着身子取暖。我愧于见到他的笑容,那笑好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我们彼此。我鼻子一酸,连忙埋头在柜子里翻找着合身的衣服。

    绿色的,白色的,条纹的,格子状的,很多衣服都很小,这里面有些属于曾经的我。那时候,母亲把我穿旧了的衣服让我拿去给雨辰。这些于我毫不起眼的衣服在雨辰的身上奇妙地发出夺目的光泽,他像一个王子一样骄傲地走在村庄里。这时候,人们才发现雨辰的五官如此精致。我们那的孩子肤色都有点黑,雨辰的脸却出奇的雪白,鼻子挺拔,脸颊丰盈,下巴宽厚,尤其是那双眼睛流转生辉,暗自摄人心魄。老人们窃窃私语,叹息着:可能是老天爷嫉妒这美貌,总要拿走点什么。那个无比炎热的夏天,在人们的谈论中,我终于知道雨辰不是像张大眼骂的那样:生下来就是一个傻子。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镇上的砖厂倒塌,三叔被压在了废墟之中,那时三婶还背着尚在襁褓之中的雨辰在地里摘棉花,闻此噩耗,三婶招呼了一辆摩托车风急火燎地向镇上奔去。在一座桥上,一块石头引起了摩托车的颠簸,雨辰从三婶的怀里飞到了桥下……那是个注定悲恸的一天,三婶把血肉模糊的三叔入殓,随着棺木一步步走向山冈,在唢呐声中她昏倒了。数天之后,当得知摔伤的雨辰已不能说话,成为一个傻子之后,她再一次昏倒。醒了之后,她数次投井自尽,都被邻居们救了下来。

    帮雨辰穿上干净的衣服以后,我又舀水给他洗脸。从额头到脸颊,从耳朵根到下巴,每一个角落,我都细心地擦洗着,似乎我太过用力了,他有一股抗拒的力量扭动着。忽然,我的手指碰到了雨辰的眉梢处,那儿有一块狭长的伤疤,好像那是一块烙铁一般,炙热的,仿佛闪动着的火焰,我的手指腾地一下收了回来。

    那是童年的恶,带给雨辰的是永远的疤痕,留给我的是永远的心理阴影。

    到了五岁,雨辰也跟着我一起上学了,老师知道他是一个傻子,对他不闻不问,视若空气,他坐在座位上绝不发出任何动静,孤单如同一株草。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迷上看书的,一本书就是文字组成的黑洞,使我不能自拔地深陷。可是,小山村哪儿来的那么多书呢?除了课本之外唯一能找到的就是几本《故事会》之类的,都被我翻破了。有一天,我发现同班同学王强那儿有一本《三国演义》。王强是一个大个子,高傲而野蛮,向他借书明显是不可能了。我只好在放学后从他的抽屉里偷了出来,一个晚上的时间我把书看完了。我想着明天一早把书还回去,可一想到如果被王强发现是我偷的那就完了。我胡思乱想着,雨辰一下跳到了我的脑海里,我悄悄地把那本《三国演义)塞到了雨辰的书包里。第二天一到学校,就看见王强站在教室门口挨个地搜查同学的书包,很自然那本书在雨辰的书包里被发现了。王强冲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刚开始雨辰还能一次次站起来,一脸无辜地惊愕地望着他。后来他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发出嘶哑的叫声,那叫声渐渐破碎了,一点点在空气里稀释着。我冲过去拉王强,被一下推倒在地。王强不断地挥着拳头,雨辰渐渐没了声音,他像一条蛇一样缠在地上,嘴巴里全是血。王强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砸在了雨辰的眉头……许多年后,忆及此事,好像王强的拳脚是打在我的身上,我的心一阵阵绞痛。每当我看见电影里的暴力场面,总是想起瘦弱的雨辰,接着想起他无辜的眼神,然后想起一只有着同样眼神的鹿,挣扎着躺在雪地里,它的周围是一片血泊,我闭上了眼。

    每学期期末,雨辰的成绩单几乎都是零分,三婶跪着向校长求情让雨辰继续读书。读到五年级,雨辰退学了,他依旧一句话也不说,帮着三婶打猪草,洗衣服,干一些轻便的活。我读初二那一年,有一天,母亲对我说雨辰要出门打工去了,我跑到三婶家里一看,三婶正收拾着行李。我说,你怎么能让雨辰这么小就出去打工呢?三婶嗫嚅着:让他锻炼锻炼…我看见雨辰正躲在门后面,像一只中箭受伤的鹿,三婶去拉他,他便往里缩。三婶要去抓他的衣襟,他咧着嘴巴,似乎要咬三婶的手。我一直以为雨辰是绝不做任何抵抗的,逆来顺受着一切,他凄凉的背影承受着来自命运的悲苦,容纳着隐秘的灾难。

    这一刻,发自本能的,他似乎想抗拒什么,抗拒未知的前路?

    三婶扑上去,一把抱起雨辰,他却哭了起来,咿咿呜呜,声音异常清脆,跟婴孩毫无二致。十三岁的雨辰跟着邻村的络腮胡子大汉去了东莞的一个纸品加工厂,乡亲们带回来的消息是雨辰在那边学得很快,工资也有上涨。半年后,有人从东莞带回一张雨辰的照片,照片上的雨辰站在一片草地上,脸上是恬静的笑,他的身后是火红热烈的晚霞和向日葵花。母亲,我,三婶都为雨辰高兴着。雨辰终于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不是吗,那笑容就是最好的证明,含着俗世的欢乐和满足,含着一种希望和青春的悸动。可是,不久雨辰就回来了,当雨辰提着行李包站在三婶面前的时候,三婶激动地扑过去,抱住,却抱住了空荡荡的左手,那随风飘荡的空袖子好像铁鞭一样鞭挞着她的心。上班的时候,雨辰的手被带进了分纸机,手肘下部已被机器绞成了肉泥…

    三婶发疯似的扑在地上,嚎叫着,哭喊着:“都怪我啊!都怪我啊…”

    我们都以为三婶垮掉了。她躺在三叔的坟前的草地上三天三夜,不断地呼唤着三叔的名字,任凭泪水冲刷她的脸。但她还是站起来了,带着疲惫麻木的神情,摇晃着走向那个依然破败的家。她说,不能让雨辰饿着。

    归来后的雨辰好像一只从内部咬空的苹果,被咬掉的是他的灵魂。二十岁的他好像五十岁一样衰弱,他像一个野鬼一样走在村子里,有时候裸露着胸口,有时候插一朵牵牛花在头上,有时候他会呵呵地憨笑着。

    那天晚上,我和雨辰睡在一起,他残废的左臂是冰冷的,我把他放在我的胸口上希望能够给他带来些许温暖。夜半,雨辰好像做了什么梦,他挤向我,嘴巴在我的手臂上咬了一下。我不觉得痛,反而觉得高兴,我想起去东莞打工时雨辰好像要咬向三婶的动作。这昭示着他对命运的姿态和看法,他尽其所能抗拒着。傻子雨辰也是有自己梦想的人呢,有梦的人多么美好啊。我希望雨辰也是一个美好的人。

    给祖先扫完墓,处理完一些杂事,第三天,我也该离开这个村庄了。数年之间,年轻人逐渐从这里撤离,去往城市,接着带走了小孩,房屋倒塌了,土地荒芜了,时间慢慢地静止了。在这个几乎全是老人的村子里充满了没落和发霉的气息,一个断臂的傻子和一个坚强的母亲淹没在了这种气息里面。汽车缓缓启动,挥手告别雨辰,他轻盈的背影逐渐走远,又忽然如此亲近,我分明看见一只温顺的鹿,安静地走向一片森林,走向无形而浩大的命运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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