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寒烟林中一只千年灵狐妖,生得面似白玉,媚眼如波,如描似削身材,举措娇媚,俏若三春桃。
众妖只道:这般荷花羞玉颜的妖,却顽劣成性,否则,将来定是可以修炼成仙。
成仙有什么好,哪里似我日日虎威狐假,欺压林中小兽这般逍遥快活。
母亲亦忧心道:采苓,你总这般胡闹,将来如何是好。
将来那么远,飞花流红千万种,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且只管眼前贪欢。
苏木一贯赞我闲云野鹤,他对我言道:“采苓,流光最易抛人,她爱心字香浇,你喜陶然自得,此生,做你自己甚妙。”
可苏木或许不知,无论是人亦或妖,一旦陷入情爱,还哪里做得了自己。
我跟苏木都是狐妖,我视他如亲兄长,他对我疼爱之心,日月可证。
苏木常摸着我头顶发髻宠溺道:“采苓,此生,你疯,我便陪你一起疯,或生,或死,守你千岁无忧……”
每当苏木对我说这些绕口话时,我总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清虚观那个小道士,他亦喜欢对林中小兽说这些文绉绉的绕口话。
小道士名唤景渊,常穿一身秋香丝绢道袍,玄色浅面鞋,十分清爽干净。
他人亦生得十分好看,身如玉树,脸庞光洁白皙,眼眸乌黑深邃如深井,令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
我原以为苏木就是天上人间顶顶好看的男儿,谁知小道士竟比他还要英俊几分。
景渊常常救治被我欺负受伤的小兽,他边给小兽们敷草药,边语调轻柔的劝慰:尔等日后再见到那魑魅魍魉,狗党狐群,就避远些,何苦与之争斗,最终伤的还是自己。
什么魑魅魍魉,我是听不懂的,但那个狗什么狐群,我是懂了。
所以,我从道观旁侧草丛跳出来,指责景渊冤枉我。
我欺负这些小兽时,从来都是单打独斗,哪里来的狐群?
景渊先是见草丛中跳出一只红狐,原本以为是只受伤的,见我旋即幻为人形,他着实也吓了一跳。
听完我指责他的话,一贯脸色冷峻的他,也忍不住嘴角轻扬,一抹微笑如花朵般在唇角绽放,令我看得有些痴,竟忘记了自己现身,是要向他讨要公道。
景渊劝我凡事要与人为善,不欺凌弱小……
我喜欢看景渊笑,也喜欢他一脸冷峻时的样子,远远望去像是一块美玉雕琢出来的玉人雕像。
我一得闲就往道观跑,缠着景渊给我讲凡尘人文之事。
苏木见我日日去往道观,问我是否喜欢上了景渊。
我点头。
他有些凄然,道:“是怎样的喜欢。”
我想了想,“是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喜欢。”
苏木抬手理了理我鬓边的乱发,眼神哀婉,“一日不见,思之如狂……采苓若是喜欢,我亦欢喜。”
2.
景渊说他并不是真正的道士,他是前朝人,父母双亲在现今皇上的篡位之战中死去,他四处躲藏,才算捡了一条命,如今这道观,也只是暂时的栖身之所。
近段时间,景渊陪我时间很少,他常常下山办事,在山下一呆就是十天半月。
这一日,我照例双手托腮坐在道观前的山石上,等景渊归来。
满山林木在夕阳余晖的晕染下,呈现一层耀目的金黄,云蒸霞蔚,仿似仙境一般。
但这如锦黄昏,没有景渊的陪伴,终显得黯然失色。
山间小路上,远远出现了一玄衣少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我定睛一看,嘴角顿时梨涡旋旋,是景渊。
“景渊。”
我从山石上弹起,高声喊道,加快脚步,奔到景渊怀里。
景渊搂我入怀,笑语晏晏道:“苓儿,你可愿随我下山,去京都居住,我欲求取功名,而后娶你,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我频频点头,我当然愿意跟自己最喜欢的人地老天荒,携手看尽繁华。
临行前,苏木嘱我好好思忖,是否就此离开寒烟林,离开亲人,跟一凡尘人,过俗世日子。
我知苏木是担忧我,怕人妖殊途。
我的景渊,待我若珍宝,他说过,任凭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
何况,我们也曾对月起誓:永不相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木黯然,握住我的手,久久不舍松开,眼圈微微泛红:“采苓,但愿他心似你心,永不负相思意。”
告别苏木,拜别母亲,我欢欢喜喜跟着景渊来到京都。
景渊在相爷府做幕僚,他说相爷待他十分好,以后飞黄腾达全靠相爷提携。
景渊为我置办了房舍,请了丫环婆子照顾我的起居,他自己每日早出晚归,十分忙碌。
怕我孤寂,景渊还请来乐坊乐师,教我习歌舞。
我生性灵透,不多日,便学得身姿婀娜,水袖柔婉,回眸一笑百媚生。
自从来到京都,他就嘱我对外不能唤他景郎,毕竟我们还未大婚,
让我与他表兄妹相称。
这日,景渊带我去宰相府赴宴。
酒酣耳热之际,景渊躬身对相爷禀道:“舍妹擅歌舞,请相爷允她献上一曲助兴。”
我纤腰曼舞,水袖飞扬,青丝如瀑随舞步飘飞,迷了一众男子的眼。
相爷双目在我身上久久停留,不断抚掌赞好。
景渊看向我的目光也满是赞许。
3.
景渊有天从相爷府归来,一人关在房里,唉声叹气吃闷酒。
在我再三追问下,他才说他帮相爷批复一卷案宗时,无意间犯下了致命错误,只有相爷才能救他。
“苓儿,如今只有你才能救我。”
景渊双眼迷离,纤长卷翘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翅一般微微颤抖。
他拥我入怀,柔软唇瓣带着清甜酒香压在我唇上,他灼热的吻,带有鲜花气息的体味,令我瞬间失魂。
我亦搂住景渊的腰,温热呼吸撒在他胸前:“景郎,你要我如何帮你?只要你需要,苓儿这条命也是你的。”
景渊说他不要我的命,他还等着跟我天涯海角,双栖双飞。
景渊他要的,是让我去相爷府,为相爷献舞。
说不定相爷一高兴,就不再追究自己的失责之罪。
闻言,我松了一口气,舞蹈一曲这么简单的事,就能救景渊的命,我自然满口应承。
翌日,景渊领我去了相爷府。
相爷当晚刚好要宴请宾客,席间,我的舞姿惊艳全场。
那晚酒宴结束时,已很晚,景渊又在外忙公差,我便在相爷府住下。
半夜,我正酣睡,突觉床上多了一人,有一双大手攀上我的胸。
微微睁眼一看,竟是喝得酩酊大醉的相爷。
我是妖,若我不愿意,凡夫俗子哪里能近得我身半寸。
我悄悄掐了诀,相爷就双眼一闭,酣睡过去,我再把酣睡的他,隐了形,送到他小妾床上。
至此,我才明白,相爷要我进府献舞是假,实则是觊觎我的美色,想要跟我红绡帐暖,春宵一刻。
次日,相爷看我的眼神有些疑惑。
他定是在想,昨晚明明爬上我的床,醒来怎会在自家小妾床上。
相爷好色之心未死,假借献舞,继续留我在府邸。
为了救景渊,我又不好忤逆他意,反正他又不能拿我怎样,不如就跟他周旋几日。
景渊办完公差,来相爷府看我,问我生活得可习惯,相爷有没有为难我。
“苓儿,为了帮我,实在太辛苦你了。”
景渊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柔声软语,令我心头的委屈瞬时烟消云散。
相爷轻薄之举,我隐瞒下来,我不能让景渊因这事生气伤神。
我知那好色相爷,不与我温存一番,定不会放过景渊。
无奈,我只能悄悄扎了一纸人,而后施妖术,把那纸人幻化成我的模样。
那夜,相爷在我床上搂着那纸人,又亲又抱,极尽缠绵。
凡尘男子大都欢情薄爱,纵是像我这般如花似玉容颜,相爷也不过只喜欢了月余,便谴景渊接我出了相府。
景渊接我时,心情大好,说因我献舞有功,相爷不但免去了他的罪责,还给他在朝中谋了一官职。
4·
景渊入朝为官后,每日更加忙碌,陪伴我的时间少之又少。
我正憧憬景渊许诺给我的大婚,苏木找到我,说我母亲病重。
我忙随苏木回到寒烟林。
母亲修炼时走火入魔,导致神志不清。
我陪在母亲身边整整半年,她身体才彻底恢复。
这半年来,心底对景渊的思念日益浓烈,我准备明日就去京都。
苏木劝我留在寒烟林好好修炼。
修行跟心爱之人相比,我自然选择后者。
苏木躲开我笑意盈盈的双眸,背对我道:“采苓,你何苦去爱一个负心汉呢。”
负心汉?
我扳过苏木的肩膀:“你说谁是负心汉?”
“采苓……”
苏木双眼一红,欲言又止,“你知道我的心,我对你是真心疼惜的。”
“我当然知道,我也一直待你如亲兄长。”
见我执意要去京都。
苏木不得已,说了实话,他说景渊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女子。
苏木的话,令我身体某处突然撕裂般疼痛。
我不信,我的景郎会如此薄情寡义。
他那些缠绵情话,字字萦绕耳边;他纤长指尖拂过我肌肤的温热犹在,他怎会负了我。
我不顾苏木阻拦,匆匆去了京都。
我赶得真是巧,正好碰见我的景郎身着大红囍服,与当今公主叩拜天地。
洞房内,景渊春风满面,他纤长五指握住喜杆,轻轻挑去公主头上的喜帕。
喜烛摇曳,一对璧人相拥相依。
隐身暗处的我,使劲捂住嘴,任凭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滑落。
重新回到寒烟林的我,每日静静修炼,再不像以前那样满山疯跑,欺负小兽。
那个曾经给小兽包扎伤口的人不见了。
我又欺负小兽给谁看呢。
5.
寒烟林的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春雨飘了,夏花开;秋叶落了,冬雪来。
这日,我正恹恹坐在清虚观的山石上赏雪。
伸出温润手心,接住一片又一片飞雪。
雪花在掌心融化,顺着掌沿淌下,像是伤心女子的眼泪,延绵不绝。
我正玩雪玩得入神,耳畔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苓儿。”
抬眸,遇见一双深情款款的眼。
是景渊。
他弯唇一笑,双手握住我的手放到嘴边呵暖:“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可怎么办。”
他笑得温柔和缓,宠溺的语调如莺啼。
我任凭他握住双手,一时呆愣在原地。
他袍袖一挥,手臂轻揽,把我抱下山石。
那清甜的体味在我鼻翼萦绕,我有瞬间的恍惚,觉得我们俩,似乎从未曾分开过。
那句“景郎”在喉管里翻滚了几下,终是被我生生咽下。
我的景郎,已是当今驸马。
我,充其量只是他一个故人。
一番客套寒暄后,他终于说出来意。
他想要我的灵狐心,给妻子治病。
当今公主患了一种怪疾,非得千年灵狐心才能医治。
见我神思恍惚,景渊以为我不愿意,他急得脸色发白,颤声哀求道:“苓儿,这次你若不帮我,我复国大业就彻底毁了。”
景渊是前朝太子,他视复仇复国为己任。
我一直都是他手中为了复国所用的一枚棋子。
他主动把我送给相爷,为的是,相爷能帮他进宫谋职。
进宫后,他努力攀上公主这棵高枝,藉由驸马身份,在朝中拉帮结派,为复国做准备。
在这节骨眼上,公主如若死去,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怕是要泡汤。
“苓儿,求求你了,看在昔日情分上……”
昔日情分!一丝冷笑聚集嘴角。
在景渊眼里,哪有什么情分。他的心被复仇复国执念所占据,怕是容不下一个“情”字。
我原以为,我会恨眼前这个算计我,弃我如尘埃的男人。
但我没有。
看他心慌心乱,我亦会心疼。
我手掌幻成尖利的狐爪,掏向自己的胸部。
情都没有了,还留着这颗心有何用。
没有了心,就不会心伤心痛。
景渊接过我的心,顾不上看我一眼,翻身跳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朝山下疾驰而去。
我低头,噙在喉管那股心头血,喷洒到洁白雪地上,开出一朵朵艳红的桃花。
“采苓,你怎么这么傻,你坚持住,我给你我的心……”
是苏木声嘶力竭的声音。
他向我伸手,掌心握住的只有清冷空气。
我已幻为齑粉,飘散漫天风雪中。
苏木,自己的心,好好留着吧。
枉托他人,不过一场情伤。
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6.
寒烟林千百年来,从未曾下过如此大的雪。
大雪封山,周遭一片银白,路径尽掩,举步维艰。
景渊在山里迷了路,他整整走了七日,才走出寒烟林。
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京都。
刚进皇宫大门,景渊就被两名御前高手擒拿。
景渊惦记公主病情,大声呵斥道:“尔等疯了吗,捉我作甚,我是当今驸马,已给公主讨来了灵狐心。”
“驸马?”
银白玉柱后,当朝大将军闪身而出,讥讽道:“你不光是当朝驸马,还是前朝太子吧……公主已薨落,灵狐心你就自己留着。”
景渊万万没想到,不过是被大雪耽误了几日,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
他弯腰想要挣脱侍卫,一颗红彤彤的心从他怀里滚落到地上。
“苓儿。”
景渊挣脱开侍卫的双手,抽出腰间利剑,深深扎进自己胸口。
他仰面朝地上缓缓倒去,嘴里的血喷涌出来,溅到冻得冰冷的灵狐心上。
一股飓风带着浓重的白烟突然而至。
景渊衣衫猎猎,墨发飘飘,俊美面颊上浮出一丝微笑。
“苓儿,我终是负了你。”
一丝清泪从景渊紧闭的双眼涌出。
大风过后,地上躺着的,只是景渊冰冷的身体。
灵狐心,不见了踪迹。
红颜卒,冷香远,缘聚缘散缘如水。莫多情,多情容易空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