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寒风阵阵,白雪皑皑。
文华扯了扯衣领,吐出一口烟,把烟头弹到了雪窝里。
远处,太阳的轮廓朦朦胧胧,阳光绕过光秃秃的树杈,照在万物身上。田地里露出一掌长的秸秆,淡黄色,映衬在雪地上像金子。树上的乌鸦嘎嘎的叫着,偶尔低头瞧瞧文华。
文华走的这条路既熟悉又陌生。十几年前,他每天清晨都要徒步从这里走到学校,傍晚再从这条路回家。这条路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太满的情绪。7里长的路,走过初中,走过高中,他熟知路上的每一条沟坎,甚于熟悉自己的掌纹。也正是这条路,见证了文华每一次成绩的提高,最后目送他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时间一晃就是八年。自从大学毕业后,文华再没回过家。这条路却没有等他,发生了很多变化。不知道什么时候,乡里投了钱,在道旁挖出了排水沟,栽上了白杨树,铺平了土路,抹去了那些沟沟坎坎,就像抹去了文华的回忆。
毕业后,文华找工作不力,在人才市场晃荡了大半年才遇到一家肯让他实习的公司,工资1200每月,食宿自理。公司地点在市中心的一座写字楼。那些奇形怪状、富丽堂皇的写字楼里每天出入的都是些衣着光鲜,谈吐不凡的精英,文华上班的第一天深受刺激。他狠下心来,用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千块钱置办了一身行头,买了生平第一双皮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间有些不认识。
文华努力地向那些白领们靠拢,不仅在衣着谈吐上,更在工作业绩上。为了事业,他熬夜加班是常事,公司后勤部门登记他用坏的电话就有三部。慢慢地,他融入了这个精英圈子,称呼从文华变成了Usher,添了房子,入了车子,在孜孜不倦地努力下,文华的头发越来越少,业绩越来越好,可回家的时间不知在什么时候起被挤光了。每年春节,除了汇款,就只是匆匆忙忙打个电话,说不上几句就收了线,继续回到工作中去。日复一日的奔波劳碌把文华推到了部门经理的位子上,他很知足。在人事谈话的当天,文华路过走廊的镜子,匆匆一瞥,镜中走过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恍惚间,有些不认识。
上个月,表姐夫来电话跟文华讲,二姨病重,想看看文华。对于二姨的记忆,文华能想到最多的,就是小时候吃她包的饺子。芹菜、韭菜、角瓜,这些日常材料到了二姨的锅里,突然就变身成了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对于二姨,他心怀感激,打定主意要回家看看。
还是这条路,依旧是这个人,如果要文华说有什么差别,怕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今天走在这里,文华心情很激动,这种感觉和十多年前硬是不同。
表姐夫说要来接他,文华没应,他就是想再重新走一走这条路,重新寻回那个熟悉的感觉。
文华的棉靴踩在厚厚的雪中,嘎吱作响,和着衣袂间摩擦的声音,扰乱了大自然特有的静谧。哎,那边的平房什么时候被铲平了?路旁的灌溉渠又是什么时候干涸的?文华一概不知。走在这条路上,他像个客人。
“哎!这不文华么?啥前儿回来的?”一辆擦身而过的摩托车停了下来,文华闻言赶了上去。
是秀芬,高中两年的同桌。文华读书时的刻苦远近闻名,秀芬也是,不过她读的都是些课外杂志,高三那年她去了南方学美发,转眼十多年没见了。
“哦 ………秀芬,好久不见了!”文华习惯性地伸出右手,也正好掩盖一下叫她名字时的迟疑。秀芬则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他,没理会他握手的意思。
秀芬曾对文华很好,给他削铅笔,帮他热饭,像个小保姆一样照顾了文华两年。文华刚到高中部上学时,见什么都新鲜,乡里的硬件设施就是比村中心校的强。文华初来乍到,畏首畏尾,中午不知去哪儿热饭,硬是饿了两天肚子,秀芬看了出来,从此承担起帮他热饭的义务。
高中两年,他们从孩童渐渐成长为青年,那种懵懂的悸动,不是没有冲撞过文华的心,可是他不敢往前走出那一步。就在秀芬期盼又幽怨的目光中,他看着秀芬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问你话呢,啥前儿回来的?”秀芬追问。
“昨儿到的县里,今儿起早回来的,你这几年怎么样?”文华有些窘迫,他已经有日子没和家乡人进行过这么直白的对话了。
“还行,我干了两年美发,没啥意思,回来之后在路口那儿开了个商店,你呢,听你妈说你给省城好几年了,净干啥了?”起了阵风,秀芬眯着眼,扶稳了摩托车。
“金融”,文华向秀芬大概描述了自己的工作。
“哦,就是给人打工呗!”秀芬看定了文华,好像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嗯,差不多。”还是头一遭听到这样的评价,文华心底有些暗笑,完全没注意到秀芬的样子。
“你回村啊?上车,载你一段。”秀芬热情地招呼文华上车。文华瞧了瞧窄小的车后座,有些犹疑,他不确定这样贸然爬上一个多年前曾暗恋他的女人的车,会不会引来什么流言蜚语。就这当口,秀芬伸手拽了文华一把。“快点儿,冷”,文华不好再说什么,迈开腿跨了上去。
北风呼啸地吹着,吹过耳畔,耳朵没了知觉,吹进眼里,眼睛眯了起来。摩托车骑的飞快,起初文华还能把住身后的行李架,不致前后摇晃,但在经过几个弯道之后,他只能用双手环抱住秀芬。身边的景物眨眼间掠过,像影碟机快放的影像,文华的思绪却倒回了青涩的高中时期。
“文华,以后想干点儿啥?”同桌秀芬不止一次这么问过他。
“我想当个科学家,报效祖国。”文华一脸认真。
“别逗了,说正经的。”秀芬捶了他一把,挽了挽耳边的头发。
“我想去省城,给我爸我妈买个大房子,他俩不用种地,天天在家看个大电视,想吃鸡就吃鸡,想吃饺子就吃饺子。屋里要铺上砖,转圈都是暖气片,冬天可不再生冻疮了。”文华畅想着,描绘着自己的美好愿望。
“真好,到时候我去给你当保姆就行。”秀芬抿着嘴笑,一双眼睛弯的像月牙。
“听你妈说,你还没对象呢?”秀芬喊着,风把声音送到文华耳边,把他拉回现实。
“没碰着合适的,再说也忙,没闲工夫。”
“找对象还成闲工夫了?你妈老着急了,还说你好几年不回家,她在你那儿也呆不惯,催你也不上心 …”秀芬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文华忍不住打断她,“你呢?结婚没?”
就等你这句呢,秀芬心中窃喜,“没有,没合适的。”“哦,咱这岁数搁农村就不算小了,也别挑了,差不多了吧。”文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上班这些年,人话鬼话都说了不少,遇到今天这种情况,他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合适。
“到了。”秀芬停了车,头向左一偏。一幢灰黑色的瓦房在一群平房中尤为显眼,这是文华多年打拼的功劳。家里人用他寄回来的钱彻底摆脱了贫穷,成了村上的富裕人家。文华妈有事儿没事儿就满街转悠,穿着颜色鲜艳的新衣新裤,逢人就拉拉家长里短,这成了她每天生活的主题。这半年来和秀芬娘打的火热,成了密友,无话不谈。
“谢谢,”文华下车,揉揉被冻的僵硬的腮帮子,“过两天上你家拜年去。”“不来你就别想回省城,我等你。”秀芬说罢,一脚油门就走了,文华盯着她的背影,思绪万千。
“咋这前儿才回来,快进屋!”院里传来文华妈的喊声,文华拎起背包,转身走进了这个多年未归的院落。
日头渐渐西斜,余晖映的院子一片金黄,院里堆积如小山的玉米在这灿烂金光的照耀下像个宝藏。房门口吊挂的红辣椒和门上张贴的春联给院子里平添了红火的生气。
这是春节,是回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