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甜点
(一)
外公的坟头上面,从前有一株茂盛而高大的李子树,小时候,每到初夏的季节,一树的李子由青变红,从小变大,结满整棵树。
春天的时候,李树笔直站立,腰杆子很硬。等到李子越来越大,枝叶便开始渐渐下垂,带动着主干,慢慢服了软似的;又像一个怀孕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弯着腰,扶着肚子,不再那么张扬。
小时候的关耳,看着李树一年一年结满果实,她也一年一年告别小时候。每到李子成熟的季节,是她最开心的时候。李子熟了,不仅有酸甜爽脆的李子吃,更有采摘李子的好玩过程。
那种原始的收获感,在关耳心里,是童年不可抹去的风味。
带上简单的工具,长竹竿、菜篮子,穿过田野,越过村庄,来到绿意盎然的竹园。
初夏的阳光总是散发着刚好的温度,它将大地上的一切都照耀地明亮,充满生机。偶尔的微风吹来,遥远的花香伴着家乡土壤的味道,清新又好闻。
关耳在大自然的四季变迁中度过童年,在田野阡陌中体会人生最初的孤独,也用她细腻而敏感的神经,练习着幻想。
打李子的一路上,各种味道扑面而来。
这些味道,像种子一样埋在每一个在此生长的人心里,化成一种共同的记忆。
关耳跟在外公身后,提着篮子,看外公高大又瘦弱的身躯,像极了他手中的长竹竿,满头的白发被风吹起,沧桑又厚重。
“外公,今年能不能让我打了,你在旁边先看着,等我打完,和你一块儿捡。”
“那不行,上面太高了,危险。等你长大一些再让你打。”
“我已经长大了啊,外公你年纪大了。”关耳像小大人似的,有些赌气地说。
外公没说话,继续往前走着。
“关耳,和外公打李子去啊?”偶遇锄草回来的余婶,笑嘻嘻地问道。
“嗯,余婶好。”
“今年结的怎么样?多吗?”余婶停下来和外公攀谈起来。
外公憨憨地笑着说,“还行,先去打一些,不然都熟烂了。回头带小元来吃,或者让小耳给你们送点去。”
一阵诚恳地笑谈之后,关耳跟着外公继续往竹园的方向走去。
夏天的风总是很调皮,飘忽不定地出现,关耳的小草帽几次险被吹跑。但风吹来,便有夏天的凉意,快乐的惬意。
(二)
外公家的李子和村里其他人家种的李子不太一样,一般的李子或表皮鲜红,内里黄绿,成熟的是软的;有些是内外皆红,个头大,水分足,酸甜的味道饱满。外公家的李子,个头中等,颜色不红,果实不软,但那股甜,沁人心脾。
忙活了一下午,满满一篮李子,便是丰收的战果。外公用衣角擦了擦李子,递给关耳。关耳摇摇头,“外公,你吃。”然后学着外公的模样,拾起几个又圆又大的李子,在衣角边擦了擦,甜甜地吃起来。
看着山野,沐着夏风,爷孙俩坐在李子树下休息。
“外公,我想快点长大。长大就不用上学不用写作业了,也不会害怕鬼了。”
“你长大了,外公就老咯。”
“那......可不可以我长大,外公也不老。”
“咯咯咯.......”
“想过长大要做什么吗?”外公问道。
“作家。”
“作家和老师一样有文化吗?”没怎么上过学的外公,恳切又疑惑地问关耳。
“我喜欢写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关耳似答非答地说道。
“无论将来做什么,首先都要做个诚实、本分的人。”
边吃着李子,边眨巴着大眼睛,关耳认真地点点头。
(三)
李子树旁边,是星星点点的野花野草,金银花清新婉约,狗尾巴草飘飘荡荡,蒲公英的种子到处飞扬。
小时候的关耳活泼、调皮、贪玩,俨然一个假小子。与男孩们爬树掏鸟窝,织网捕蜻蜓,制作水仗筒“打仗”,上山采野果,下河抓螃蟹......
与小伙伴们钻进桑树林里进行摘桑葚比赛,是乐此不疲的游戏。不高的桑树将大伙瘦小的身影掩藏,一个个像小猴子般在林间乱窜,看不见彼此的身影,用咆哮或者呼唤,来寻找对方的方向。
“你那边多吗?我这边都被摘完啦!”
“我的也是,还有的没红呢!”
“我这边有,核桃树这边,快过来,关耳。”
和小元、鑫弟一起摘桑葚,嘴巴吃成“中毒”的样子,然后大家笑成一团,这是儿时最棒的活动。夕阳洒下,远山的晚霞越来越暗,像在外野了一天回家的姑娘。
村庄里炊烟袅袅,关耳与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往家的方向走,手上提着装满桑葚的袋子,快乐至极。
“明天我们去翚岭摘梦吧?桑葚都熟了,梦应该也熟了吧!”小元机灵鬼似的提议道。
“嗯,大头梦我最喜欢吃了,比水边的地梦好吃。你们觉得呢?”
“我都喜欢,嘻嘻”。吃货关耳总是这么可爱。
每年桑葚熟了之后不久,这里的野草莓也熟了。点点红颜,剔透饱满。在关耳的记忆里,这个用家乡话称作“梦”的野果子,是童年的诸多意象中最梦幻的一个。
它不像李子那样,承载祖孙亲情的记忆,呈现原乡淳朴的色泽。它是时光流逝的见证,年少无忧的象征;也是成年后让她念念不忘,再见时满心欢喜的旧时光。
每年夏天开始的时候,关耳都能吃到鲜红的甜梦,一颗颗小小的红色果实,没有外壳,没有尖刺,柔软地裸露着全部的身体,将心中所有的纯白袒露无遗。
一次,个子最高的小元摘到了最上面的梦,那颗又大又红的梦。关耳心生羡慕,具体也并不清楚羡慕什么。
一个硕果?一种得意?还是在小伙伴中无端树立起来的威望?
几个小伙伴也常常讨论一些大问题,比如,你想成为怎样的大人?你以后想去哪里?
最后问题的答案,早就在风里飘散,没有人记得。
关耳从来没有一个人去摘梦过,要么是外公带着,要么和小元他们一起。小学5年级,夏天还没开始的时候,外公走了。
那年的李子晚打了很多天,关耳也没有摘过梦。一个上学日,关耳逃学了。她一个人从田野里走过,百无聊赖,又心事重重。一个模样有些破败的稻草人,被风吹歪了头,看着落寞的关耳,关耳也看着它。
那一刻,她想到的不是外公,不是长大后的自己会在哪里,她想起了在教室里读书写字的小伙伴,而自己在山风田地间踽踽独行的狼狈。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孤独。
而那时,她还没有从书本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切实理解过这个词语。很多年后的今天,当她渐渐经历了少许的人生,凭借感受生活的惯性,这一孤独的体悟突然喷薄。
长成怎样的大人才算不辜负小时候的幻想呢?是否是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是否是成为祖辈们的骄傲,或者......
如今,小元在魔都努力奋斗着,程序员是一份他们小时候都没有想到过的职业;鑫弟在另一个城市当村官,今年第3年,未来,好像很清晰,又好像很模糊;而关耳呢,兜兜转转,在外地读书多年,依然回到了这个小小的家乡。
她没有成为外公想让她成为的老师,也没有成为自己心中的作家,她长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成年人,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她还在写,继续写;她还在走,一个人走。穿越无数个黑夜,度过无数个白天。她将带着那些经历的所有,继续写着属于自己结局的故事。
那些红红的梦,好像一场梦,挂在李树旁的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