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波未宁㈡

这是个没有星星的晚上,大半个惨白的月亮像个鬼一样吊在天上,那上面的环形山则如同恶鬼狰狞的面孔。孙晔被这种光照得很不自在,他宁愿待在黑暗里,但这夜偏偏轮上他当值。他早早吃完晚饭,到马棚里给马加了点料。那匹马身上已经有了些松垮的膘,它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跑过了。刚出了马棚,孙晔的肚子就有点空了。他已经两天都没吃过肉了,晚上的硬馒头让他毫无食欲,但他仍然强忍着,就着气味熏天的泡菜吃下了三个,因为他知道,很快连馒头都没得吃了。管军粮的主簿因为前两天的伙食配给差些被打——每天二两的猪肉被取消了,粮食配给从每天一斤降到了六两。但当主簿带着大家进了粮库之后,大家也没话了。库存的粮食还有不足三十石,即便一人六两,也熬不过三天,猪肉更是一块也没有了。他们两个月前进入了这座小城,战斗已经开始四天了,之前的粮食供应完全断了。城里还有三千朝鲜步兵,孙晔刚到这里第一天就看他们不顺眼。咿咿呀呀说着和倭寇差不多的语言,带着奇特的大帽,连盔甲都配不齐,大部分士兵还穿着没有铁片的棉甲,上面打着几个充门面的泡钉。十个人的小旗才有一杆铳,一城只有十门小炮,就这样弹药还配不齐。整个一群叫花子,乡巴佬。最可恶的是,打起仗来只会拿着铳一通乱放,才一天就用完了他们手里全部的弹药,第二天只能跑来和明军借。就这样,还是很快打完了。前天明军断肉了,跑去问朝鲜人借肉,那群乡巴佬竟然只给了一百斤馊白菜,简直是……孙晔爬上那座低矮的城墙,刚来的时候那上面的垛站着才抵大腿,蹲着也会露头,根本就没啥用,明军来了之后,才再加高了几尺。孙晔隐隐约约看见角落上有个人影,站在照明的火炉旁边,摆弄着什么。孙晔生怕有变,提着大枪跑了过去。

“谁!”孙晔大喝道。

“哎呦喂,老哥,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那是个油腻的声音。此时孙晔看见,那人正拽着一只鸡,拔着那鸡身上的毛。他再定眼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和他同一营的陈万。

“陈万?你这个……哪儿来的?”孙晔指着那只鸡说道。

“嘘,别说话。这是打朝鲜营偷的。”陈万仍在熟练地拔着鸡毛。

拔净了鸡毛,掏了肠子,陈万用废箭挑着鸡,就着照明的营火把鸡烤了。

孙晔撕了一大块腿肉,放在嘴里嚼起来。他伸长脖子,把那块还没嚼透的肉咽下去,说道:“这帮朝鲜兵,让咱来帮着打倭寇,有肉也不让咱吃,坏透了。”

“那是啊,想咱在辽东的时候,那帮鞑子哪月不给咱送山货?狍子、獐子、山鸡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哪像这儿啊。”

提起这个,孙晔却想到了:“说起来,自打李总兵走了之后,这几年努尔哈赤坐大得厉害,先是统合了建州,前年又拿下了海西,跟叶赫联姻。日后怕是要成大明一患啊。”

“欸,你想那个干什么?远的也先、俺答不说,就说近的董狐狸、哱拜、王杲,哪个不是灭了?”

“话虽如此,可终究还是不打仗的好啊。”孙晔垂下了头,盔上的纛几乎要贴近了火苗。却在此时,他就着火光看见远处几个飘忽的黑影。他刚要抬头看个究竟,一支箭已经飞了过来,刚好打在他胸口,却被甲片弹开了。

陈万的鸡吃了半只,见状忙将鸡甩到半空,带上头盔,扣好顿项,抄起之前扔在地上的三眼铳,将牛角筒里的火药一股脑灌进铳管里,用铜棍压实,正要装上弹丸。城下的倭兵开始了射击。陈万的甲被鸟铳打穿了,几钱重的铁弹丸震碎了肩胛骨,卡在碎骨头和肉之间,此时陈万的左臂已完全无法动弹,沉重的三眼铳掉在了地上。孙晔则眼疾手快地接过了铳,填好弹丸,点火击发,但是否打中他就不知道了。毕竟天太黑了,况且三眼铳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即使是白天,打中也不过是个随机事件,倭军用的鸟铳还有可能。其实军器监早就能自制鸟铳了,只是不知怎的,这么些年了还在用老旧的三眼铳。

营中的明军和朝军都醒了,纷纷穿起衣服冲上城来。孙晔则抱着陈万下了城。

城头的炮声震耳欲聋,然而在夜里却看不见目标,只能是凭着感觉乱打。时有明军士兵中弹掉下城墙。总兵杨元站在城上督促士兵给佛郎机炮装药。

陈万被送到了营里,提领的军医取来小刀放在药锅中煎煮,准备着取出弹丸和碎骨头。陈万的左肩肯定是废了。孙晔把陈万送来之后就走了,方至营门口便看见一队倭兵已攻进城来,朝鲜兵四散奔逃。孙晔拿出弓,搭上箭,将弓弦拉过右耳,瞄准一个倭兵,放了出去。锋利的破甲锥打穿了他身上的胴丸,倭兵立仆。孙晔的位置暴露了,他立刻奔向马厩,解开一匹马向外拖,还未出马厩,便看见总兵杨元领着几十个战士灰头土脸地朝他奔过来。他知道,朝鲜人守的西门破了,其它几个门自然也没法守了。

“请总兵速速上马,卑职等为总兵断后!”杨元一旁的佥事说道。

杨元也不推辞,他知道自己不能死,毕竟保主将是明军一直的规矩,当初在碧蹄馆他也是这样保护李如松总兵突出重围的。况且他也确实认为这不是他的错,毕竟他已经被十倍的敌人围困了四天,粮草且尽,弹药不足,而麻贵的援兵又迟迟不到,连近在咫尺的全州陈愚衷也未见动一兵一卒。

佥事带着一队兵,护着杨元走到城门口,杨元领着七十多护从,杀出北门,孙晔也跟在当中。两旁的倭兵挥着刀咿咿呀呀地朝他们的队伍杀过来。孙晔一手端着三眼铳,射死一人,接着又将铳向一个倭兵脸上挥去。三眼铳外面镶着铁刺,如同狼牙棒,一下砸过去,锋利的尖刺打穿了坚硬的头骨,使原本稳固的骨骼结构上出现了裂缝,接着,是沉重的铁管,倭兵光秃的前额被整个砸开,鲜血和脑浆迸溅出来,混成了邪魅的粉红色,在昏黄的火光照耀下,如同怒放的海棠花。孙晔收回铳,又照着一个倭兵胸口砸过去,细札的胴丸抵住了尖刺,但无法抵挡那强大的冲击力。胸骨震碎,肋骨被震断了六条,接着是瘀血压迫了胸腔,心肺充满了血液,从咽道泛上来,再从口中吐出。当然,这还没完,冲击力传到了身后,脊椎错位,韧带撕裂,而更严重的是脊髓神经受伤,他即使现在侥幸不死,也只能在床上度过后半辈子了。

那一夜,孙晔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记得一路跟着杨元总兵那根显眼的红纛,记得身后无数重的橘黄色火焰,那些恶魔一样挥着刀的倭兵,还有一座被悲剧浸透的南原城。陈万、军医、佥事都永远地埋没在了那里。后来,他找到了有关的邸报,上面写着南原一战,明军战死三千一百一十五人,仅二十六人生还,朝鲜军计三千四百六十九人全军覆没。除了杨元之外,没有提过他知道的任何人。当然,不久以后,他知道的唯一一个人也死在了沈阳的都司府里。

远在临清的杨燮此刻对此一无所知。

在半个月前,也就是万历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一早上。这天,东昌府知府刘福培被闯进屋的师爷叫醒了。师爷告诉他,府里的徐通判已经在正堂等他小半个时辰了。刘福培和徐通判已经共事快两年了,对他实在太熟了。这个通判是个最没性子的人,究竟得是多大的案子才能让他这么早就来府里等自己。刘福培不敢贻误,但也实在是懒得再穿官服了,于是随手拿了架上的一件皂罗直身套上就跟着师爷走出了房门。

“大人,出大事了。”徐通判一见刘福培来了,便扑过去说了起来。“今早,卑职接到报案,运河上有一艘官船,上边起了杀人案。”

刘福培一惊,道:“死了几个人?”

“不知道,船上未见一具尸体,只是有大片血迹和打斗痕迹。”

“既无尸体,那怎能肯定是杀人。或是谋杀未遂,凶手和受害之人一同逃了。”

“不会的,大人。卑职是清早卯时五刻接到报案,据推断凶案是夜里寅时初刻发生的。卑职到时,地上还有大片血迹未干。出那么些血,不死也是昏迷不醒,逃不掉的。而且……”

“而且什么?”

“此案关键倒不在乎别的,而是,这些人中,有一个是锦衣卫。”

刘福培懵住了。锦衣卫涉案,这得是什么样的案子?朝堂风雨,不是他一个知府能去涉足的。

但是刘福培还是打算带人去看看,毕竟是在治所发生的事。到了官船上,提领带他走到了船的最后一个舱,从廊道到房间里遍布着血迹,最后一间房和廊道右边的两间房空了。

“就是那最后一间房,里面住的是锦衣卫,从淮安上的船,旁边房间里的四个人是一起从邳州上来的。”

“那个锦衣卫你知道他名字吗?”

“回大人的话,在下当时见了他心中直发怵,没看清名字,只晓得是北镇抚司的。”

“那另外四个人呢?”

“回大人,路引上写的都是邳州人氏;名字,好像都是张三、李二一类的,也就没记住。”

“回头命人到邳州去查查留档,看看这四个人的底细。”刘福培对身边的佥事说道。说罢,刘福培走向了最后一间房。地上有一大滩血迹,有些还尚未干透,屋内没有太多打斗的痕迹。刘福培掉过头正要出门,却被门纸上的一个小孔吸引住了。刘福培顺着小孔的位置望到了屋内的一摞褥子,他踱到跟前,一层层掀开褥子,里面一根弩箭露出来。那支弩箭很短,才不到半尺,是小三棱箭头,肯定不是军用的蹶张弩,应该是暗杀的手弩。

刘福培心里有数了。旁边房里那四个来历不明的人密谋刺杀这个锦衣卫。可他却不解,这个锦衣卫究竟是身负什么使命,而那四个人又是什么身份,竟敢杀锦衣卫。到了这一步,刘福培自己也迫切地想要查明真相。

却不想,他刚回到府衙,便看见一个身着背甲的衙役跑过来,扑通一下跪下来,说道:“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您快过去看看吧。”

“怎么了?”

“锦衣卫,就在堂上。”

刘福培一惊,“莫非就是船上那个被人暗杀的。”他想着。

然而他趋步上堂之后却发现并非如此。那锦衣卫身着青色柿蒂绫贴里,外罩一件暗红色罩甲,腰勒铜装革带,下挂一把柳叶刀,面容清秀无须,一看便知是位公公,怕是从东厂调来的。

“刘大人您早,卑职北镇抚司亲军所小旗盛钧给大人见礼了。”

“不敢。”刘福培连忙回礼。

“大人,卑职是奉了山东矿监领镇守太监许公公的意思,哦,这也是上边给的命令,前来通知您。”

“‘上边’,是?”

“司礼监。”

这三个大字敲在了刘福培心上,看来这番他是摊上事儿了。

“有人冒充锦衣卫,在运河官船上杀人。着令全府通缉。”

“可这……”这一看也不是那个假锦衣卫谋杀他人,而是遭人谋杀,不过他又想到,既然这么说,表明那个假锦衣卫还没死。

“怎么,大人有什么话要说吗?”

“据在下今晨在现场的考察看,这……”

“怎么样?”盛钧抬起下巴,语气平静地说。

刘福培噎住了。“没什么,正是这个逆贼谋杀了官船上的四人,抛尸后逃逸。”

“嗯。”

“上差,知道这假锦衣卫的名字?”

“化名武霆,真名杨燮。”

杨燮在七月初一离开了定海,往北逃到常熟,几日的颠簸使他伤势恶化,为了保命,他不得不在常熟休息几日。在常熟的那几天,他找到了之前几天的邸报,上面对之前定海的事只字未提。显然,汪颙或是沈一贯不想扩大影响,当然,也不可能对他进行全国的追捕,所以,自己的家人暂时应该不会波及到。而他自己,出了浙江就基本上安全了,最多也只会是小股的暗杀,但他很自然的觉得在喧嚣的常熟城,他们是不敢动手的。抱着这种心态,他在常熟待了十天,直到伤完全养好。七月十二他动身渡江去往通州,计划走运河去北京。他从通州上马,一路辗转如皋、海安、兴化、宝应,他特意避开了扬州,改从淮安上船。这回武霆给他的牙牌派上了用场,有了它就不再需要渡关的文牒。当然,这也是要冒风险的,这块牙牌暴露了他的身份。

七月二十晚上,杨燮躺在床上,这一路经过了清河、桃源、宿迁、邳州四镇,上来了不少客商,他害怕那些人中藏着来取他性命的杀手。心里隐隐发慌,但船很快到了北京崇文门,杨燮跟着人群下了船,此时已近申时,杨燮见城门已闭,于是掏出那块牙牌,士兵见之大惊,忙让人打开城边的小门,放杨燮进去。那扇小红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但里面的场景却让杨燮为之一惊。汪颙穿着红地妆花蟒纹圆领袍站在一旁,沈一贯穿着红地云纹一品常服站在正前。杨燮一惊,自知有变,不敢再朝前看一眼,抽出刀便要转身逃跑。却不想才转过头,就被一个穿着金漆锁子甲的大汉将军一戟捅开了肚子。那一下正中在张横捅的旧伤上。杨燮后退几步,撞在了沈一贯身上。沈一贯喃喃说道:“庙堂风雨,天下洪潮。这不是你一个巡检能左右的,你爹不行,刘怀远不行,顾宪成也不行。你若还是执迷不悟,谁也救不了你。”杨燮的贯通伤绽开了,疼痛使他无法动弹,身体渐渐蜷成一团……

杨燮从梦中惊醒过来,后背已经湿了一片。他长长的舒了口气,掀开胸口搭着的被子。却在此时,他听见地面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响声,于是下意识地摸向手边的刀。舱门被打开了,黑暗中,杨燮看出那是个很高大的黑影,身上的衣服在黯淡的月光里反出些缠枝纹。那人举起一口工部大刀,照他砍过来。那人刀锋即将落下时,杨燮翻身落地,一刀豁开了那人的肚子。那人颓然倒下,刀掉在了杨燮的床上。杨燮惊魂未定,方要起身,一支铁镞从他的发髻旁擦过去。杨燮一脚踢开房门,只见一人跑过船舱狭窄的廊道。他跟了过去,在廊道的拐角处放慢了步子。杨燮伸出刀头左右试探着,在暗夜里人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他摸不清前面的情况,不敢妄动。不过黑暗和恐惧最大程度地调动了他身体的感官机能,他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而且离他越来越近。杨燮转过身去,便看见一道银光直冲他而来,于是挥刀架住,并以左手扶住刀背,右手持刀柄,狠狠地打在那人的脸上。凭杨燮自己的直觉看,那人应该是被打掉了两颗槽牙。那人身体向右倾斜过去,杨燮改过刀锋,在那人的脖颈上轻轻割了一刀,一束鲜血喷溅到窗纸上,那人也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杨燮飞身冲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一屁股坐在房门后。却在此时,他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于是打亮了火折,竟看见地上的尸体不见了,只余下一摊血迹。他想到可能是刚刚在外打斗的时候有人进来拖走了尸体。这一定是被派来杀他的杀手。杨燮从包袱里找出几件破旧的衣服和布带,快速地结成绳子捆在桌脚上放下船去,然后背上包袱牵着绳子越出了窗子。

这番必然是这块牙牌暴露了行踪,杨燮不敢再乘官船,也不敢再贸然取出这块牙牌。他游到岸上,天也快亮了,远远地可以看见聊城西门的税关。杨燮也不敢停留,只得绕过聊城,向北去了。

他沿着运河走了数日,才到了临清。与聊城这种府治不同,临清是运河钞关,商旅货物往来集散,故而没有那么紧张。凭他在扬州和淮安的经验,城内的不少旅馆是不需要路引的,只是要找找,都隐在些不太显眼的位置。

“……人犯杨燮,化名武霆,伪冒亲军,血洗官船,天良丧尽。今通令缉拿。能生致之者,赏白银五百两;获其行藏而报于官者,实之,赏白银一百两。山东承宣布政司东昌府榜。”

杨燮听得路边人读了张榜的告示,后心直冒汗。他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会被打成血洗官船的犯人。他跑到路边的窄巷里,戴上竹编大帽朝巷子另一头走去。不想走了没几步便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杨燮心头一颤,一个擒拿手转过身去,将那人推到身前,不想那人好似柔若无骨,就势转了一圈倒在了地上。此时身后一人持一口十字格弯刀,朝杨燮攻过来。杨燮抽出雁翎刀架住一刀,却不想那人转手一拧,刀尖直指杨燮面颊。杨燮用力一推,将他格开,本想就势砍手,却一刀砍在了刀格上,那人把刀向外一转控住了杨燮的雁翎刀。杨燮朝后一抽,那人当即一个上步举刀逼过去。杨燮扬手一刀。弯曲的刀身虽然使用灵活,但是却缩短了刀的绝对长度,让杨燮抢了一刀,那人手背上被雁翎刀的反刃割开一条口子,鲜血溢出来,染红了白色的袖子。杨燮见那人身材高大,戴着面巾,一副回回打扮,便一刀挑开他的面巾,只见他脸型瘦长,颧骨突出,高鼻深目,络腮胡子,倒有些像他在宁波见过的佛郎机人了。

“好功夫啊,杨燮。”后面那人站了起来。杨燮转过身去。方才尚未仔细看,此时只见那人穿着青纻道袍,头戴唐巾,留着长须,显得有些仙风道骨。

“你是见了我,要拿我去领赏?”

“领赏?老夫家财万贯,不念那点赏,只是还惦着些旧情。”

“哦,是何旧情?”杨燮来了些兴趣,但他依旧警惕着有人偷袭。

“当初在安定书院。”

“你是说,泰州安定书院?”杨燮知道,父亲杨绍功少时因景仰王文成公,在泰州安定书院师从心学大师王艮之弟王栋。然而万历四年在南京乡试之时结识了顾宪成,深深感佩其经世济民之学,从此弃心从理。万历十一年以三甲同进士及第,在河南提学任上又认识了小自己八岁的袁可立。

“不错。”

这两个字十分轻柔,但却掷地有声。

“你老爹杨绍功,为求经世济民,离了泰州,我却一直学于王公门下,直至万历八年殿试得中二甲,任东昌府推官,因我厌恶官场昏窨,故而辞官从商,在临清置了房产商铺。”

“敢请伯父尊讳?”

“姓言,单讳澍”他说罢递了名帖。杨燮看罢还与他。

“伯父在上,受小子一拜。”

言澍也不扶他,只道:“此刻风声紧,你只立刻跟我去下处便是,我不入庙堂。与我这商人,无须做什么繁文缛节了。”说罢朝小巷的另一头走去。

杨燮听了,只随他身后,那回回提刀紧跟,出了巷子。穿过两条巷子,到了一条长街,向东到了快尽头,是座酒店,对面则是座巨大的绸缎庄,旁边挨着的是药铺和客栈。而街尽头则是一座巨大的回回庙,里面许多人进出,有裹着头巾作西域回回打扮的,多数则仍是着汉人衣冠。沿着回回庙所在的那条街道走一小段就到了运河边,钞关就在不远的地方,无数商贾聚集在那里报关。这一幕杨燮倒是十分亲切,像极了老家扬州东关。

言澍带着杨燮进了一家挂着蓝幌子的饭庄,点了四盘羊肉,随即让人关上了店门。杨燮从离了常熟,一路辗转,几处连城也不敢入,只敢在路头草市找些小店打尖。好不容易来到临清城,见到羊肉自是矜持不住,未及言澍开口说话,杨燮便拣起一块羊肉,沾着孜然和胡椒塞到嘴里。言澍倒也没有不悦,自饮下一口酸梅汤,说道:“我今个一早,到了市上,便看见你的通缉,说你伪冒锦衣卫,在官船上杀人。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浙江做巡检吗?怎么会到山东,又怎么和锦衣卫扯上了关系?”

“叔父有所不知,我在浙江宁波长山巡检司任职,查到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汪颙,私通倭寇,贪赃枉法。宁波当地豪强,勾结官吏,侵占土地。又有矿税流毒,浙江被这群人搞得乌烟瘴气,我查出了底细,故而被他们谋害,只得入京。”

“那锦衣卫是怎么回事?”

“北镇抚使与袁可立是故交,汪颙是沈一贯的人,故而安插了手下的总旗武霆,调查汪颙。武霆为了护我,已被汪颙所杀。他临终给了我腰牌,我私自入京,没有路引,到了淮安,只能用腰牌叫了官船,入京也需以腰牌为证。”

“沈一贯,袁可立,哼哼,杨燮,你知道你这番捅了多大的事吗?”

“若是我父亲,遇到此事,也必定会管。”

言澍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打算怎么告?”

“先去都察院,原先浙江按察使司提举刘怀远大人,便是在都察院供职。”

“哦,刘怀远,我知道,几个月前不是说犯了事要被押回北京了吗?我知道他,也是聊城籍,算是个耿介的人。”

“刘大人也是因得罪了豪强,才被诬告的。”

“这便是了。”言澍又饮了口汤,接着说:“杨燮啊,你说的这些,贪赃枉法,侵占军屯,还有前年才出来的什么矿税,何止浙江一省如此?南北直隶照样如此。这还是你知道的。你知道辽东宁远的驻军,每年问朝廷要多少钱吗?辽东的女真人,从王杲,到如今的努尔哈赤,何曾有一日平定?鞑虏一日不平,他李家就可以问朝廷多要一天的银子。宣大、秦陇,哪个不是如此。朝廷又能怎么管?”

“我杨燮并非阁臣,管不了这许多,只是浙江的我需管。”

“哈哈哈哈,杨燮,别说是浙江的,就是定海县的你也管不了。”

“叔父,未必吧我看。今年,朝廷与倭寇在朝鲜又开战了,他汪颙在浙江与倭寇走私,岂不就是资敌?这个罪名,汪颙怎么洗也洗不掉的。”

“那侵地呢?你也说了,东南倭患,根源在于军户失地,官吏贪赃。你扳倒一个太监有什么用?他不过是个奴才。”

“……”

“大明到如今,已经二百三十年了,眼见犹然是烈火烹油,盛世江山,但其实早已是积重难返。你以为,扳倒了贪官污吏,天下各安其位,大明就能千秋万代?王荆公曰:‘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只是张文忠公去了,方今大明,只少个像王荆公、张文忠公这样的能臣啊。杨燮你记住,时不以人而行,人却要因时而变。如今天下大势如此,早该到了变法之时,安能依旧恪守祖宗成法,奉之如圭臬。”

杨燮仰首,合上双眼,太息一口,道:“叔父所言,我何尝不知。当初戚帅在改革军制,推行募兵,精简制度,裁撤冗员。但他一死,所有革新之举,一并被废。戚帅之后,无人为继啊。”

“军事,不过是国政之一隅。大明立国之初,太祖编户齐民,乃以其官分十余籍,子承父业。当时蒙元方定,圣朝初兴。人少而田亩多。编户齐民,使其皆司其职,无有相夺,致力生产。然而到如今,人多田少,更兼官商勾结,侵吞土地。民失地而为工商,而朝廷却一如既往打压工商,视为末业。你可知道矿税是怎么来的吗?朝鲜战事不息,秦陇、宣大、辽东又不安宁,北方几十万部队要养,南方还有个播州的杨应龙。之前李成梁被裁撤,是朝廷怕他做大,可他一走,继任的董一元、王保都是草包。他李成梁这些年养寇自重,死了个王杲,又来了个努尔哈赤,李成梁在时,恩威并施,李成梁一走,努尔哈赤就做大。看着吧,过两年,这个总兵之位,不是李成梁的就是他儿子李如松的,辽东就是成了他李家的天下,朝廷还是要每年拨款养他。没钱,兵就养不起,仗就没法打。可朝廷税源不足,早在平哱拜之时,皇上就动用了内帑。本朝初年,田赋归官,其余归内廷。可如今,土地兼并,农税征不上来,其余税收又不够。皇上不得已,搞出了矿税,榨取工商之利,补充内帑。”

杨燮之前想过这些,但没想过这么深。这位叔父究竟是久历官场,又从事商业,见识多,想的也不同于父亲那样刻板。不得不说,杨绍功那刻板的思维极大的影响了杨燮。

“好了,杨燮,今天我本不该和你说这些,但你知道了也好。朝廷的那些事,比你想的复杂的多。你管不了,连你爹也没那个份管。今年中秋,我回江都探亲,顺道去南京看看你爹。你爹现在在南京也好,避开北京那些破事。像王文成公那样德功言皆备者终是少数,我既已弃儒从商,自是一个也不想了。如今之世,立德立功也难,你爹学贯古今,在南京就歇歇吧,能立言也是不错的。别嫌我说话不中听,你看着当年的高拱、张居正、戚继光,哪个不是功成名就、高居内阁、位列三师?最后呢,罢官、抄家、放逐,夺去爵位谥号,连家人仆从都株连受难。如今的沈一贯、李成梁,就能保证日后不是一个下场?”

杨燮沉默了一会儿,道:“叔父,丈夫在世,当有一番作为。立德者,是圣人,当世能立德者,恐怕一个也没有。立言,我爹我兄长做的便是。我呢,想立功,却不知自当何如。只是我做我以为对的事,至于功过,自有后人品评。”说罢向大门走去。可他却停住了,他想到自己此刻是个被通缉的犯人。

而言澍呢,仿佛早便想到会是这般情景,不禁大笑,杨燮挂不住,眉头稍蹙。言澍止住笑声,轻道:“立德立功立言,倒不如先立身。”

“立身?”

言澍一挥手,空旷的店里顿时涌出一群人,皆是手持朴刀的大汉。言澍道:“我在山东经商多年,运河上南北走的商船,有一小半是我的。从苏州、松江到北京,到处都有我的人。在临清,正对运河税关的这条街上所有的商铺都是我的。这些汉子,都是我雇来的保镖。有失地的军户,有在九边吃了败仗逃散的军士,也有海寇、回回,还有被朝廷追捕的白莲教。这些,都被我拿来立身了。杨燮,这些天你就在我这儿住下吧,保你无恙,先避避风头。”

“杨燮,从在官船上逃走之后,就一直没踪迹吗?”身着万字菱花暗纹罗圆领袍的田义坐在帷幕中,对着外庭中站着的汪颙说。

“回公公,杨燮从七月二十一在东昌府境内运河上逃走,至今半个月,仍无音信,据卑职推测,他要么是走小路跑了,要么,就是仍旧潜伏在东昌府境内。”

“你想想,杨燮如果跑了,会去哪儿?”

“北京。”

“如今半个多月了,杨燮就是走,也该走到廊坊、永清一带了吧,那边全是我们的人,总该有点消息的。”

“那?”

“想想,现在能和沈阁老斗,和杨燮又能认得的,是谁?”

“袁可立?在河南。”

“有可能,通知下去,盯着他。”

“是。”

“别忙,杨燮要是在东昌府的话,你觉得他会藏在哪儿?”

“临清。那儿是钞关,商贾云集,鱼龙混杂。杨燮只有在那儿能藏住。”

“嗯,传令子颗的胡掌班,让他带人,潜入临清,调查杨燮的踪迹。丑颗冯掌班,到睢州盯着袁可立。”

“是。”汪颙顿了一下,又问道:“公公,这事,沈阁老知道吗?”

田义抬头瞄了他一眼,道:“沈阁老忙的事已经够多了,让他老人家省省心吧。朝鲜的战局不好,陈愚衷这个草包,南原失守,直接就弃了全州北逃。对了,王甲没事吧?”

“王甲修养了一个多月了,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嗯,抽空让他再去一趟日本吧。德川那边应该要有动作了。只要关东诸侯起事,丰臣秀吉在朝鲜不攻自破。”

北门上张的通缉告示已经卷角垂下了一块,穿着青苎直裰的军士敞着衣襟,抱着长枪,坐在城墙脚下睡觉。胡英穿着件红地云纹妆花飞鱼纹曳撒,打着玉装蟠螭纹革带,腰佩长剑,头戴三山帽,骑着马,进了北门。后面跟着一纵头戴大帽身穿紫花罩甲的番子。

东厂的密探几天前就进入了临清,已经探出了不少东西,而胡英这番是带人来聊城,找到刘福培。按照密探的侦查,临清最有实力的商贾,莫过于言澍,言澍籍贯又在扬州,自然可能与杨燮有故。这番他们是盯上了,要彻查言澍。

“上差,此事可难办啊。言澍是临清乃至整个山东最大的商贾,曾经做到过东昌府同知。在山东乃至朝中都极有人脉,盘根错节。要扳动他,谈何容易哟。”

“刘大人,我只问你一句,是他言澍厉害,还是东厂、司礼监、沈阁老厉害?”

刘福培被噎的说不出话。

“这番,接到指令,要彻查杨燮的下落,若是杨燮还在临清,那最有可能的,就是在言澍那里。若是他真敢私自窝藏,那他就难逃国法,这个官事,认他多大,也跑不掉。若是他果真清白,那我们也不敢冤枉好人嘛。”

“上差所言极是!”刘福培附和道。

“刘福培,你已经在东昌府知府的位子上待了三年了吧?”

“是的上差,我是万历二十二年十月调任的,到今年刚好三年。”

“好,若是刘大人此番配合的好,我必向田公公保举大人为山东布政使,正三品。还有你侄子,前年就中了二甲,今年也直接让他做工科给事。”

“谢公公!”刘福培下位向着胡英作揖道。

杨燮站在二层的阳台上,看着对面楼下青石阶前站着的一位公子,只见他头戴飘飘巾,穿了件藕粉色绉纱道袍,腰勒一条黛绿丝绦,眉如卧蚕,鬓若青烟,双眼如炬,面容清秀白皙。那公子朝楼上看了一眼,杨燮和他对视一眼,便转过头去。他不太习惯和人对视。这个公子他看见不是一两次了,估计是言澍的侄子什么的,或是什么相熟的朋友的儿子。如今这商人家的公子,也如同世家子弟了,生的倒是风流翩翩,气度不凡。不过话说回来,像言澍这样关系盘根错节的富商巨贾,在朝中有人,再花些银两捐个监生,也是正常的事。在南直隶和浙江,不也时常看到那些徽州商人的公子吗,气质谈吐往往也不输世家公子。他喝了口茶,想想这半年来,几时有过如今这般闲淡?即是在扬州时,也有父母时时督促,哪有的高坐阳台喝茶看风景?不过他倒也没忘,还要去北京检举汪颙一路贪官污吏,想到这儿心便悬了悬。

穿着宝蓝妆花通袖襕膝襕飞鱼纹贴里,罩着明晃晃齐腰鱼鳞甲,戴着红缨铁笠子的胡英带着一纵穿布面罩甲的番子在门外歇住了马脚,翻身下马。胡英按着腰口的剑,大步流星跨进了大门,一手推开了想要阻拦的小厮,后面二十多个番子跟进。堂间众客纷纷起坐,谁都不敢抬头。六十多个穿着青衣,挂着腰刀的差役跟着涌进了大堂。外面是穿着罩甲的卫军,手持长枪,站满了整条街。为首是一员穿着锁子甲,头戴铁盔的军官,至少应当是个百户。

“言澍呢,言澍何在?”胡英嚷道。

一个堂倌连忙赶过来道:“大人大人,言老爷今日不在店里,在府上呢。大人若不嫌弃,可先在店里吃些东西,在下立刻去府上通知言老爷。”

“免了!”胡英厉声喝道,“一会儿我们自去府上找他,不用你叫。我们公务在身,不吃东西!”说罢按着剑朝后院走去。

堂倌见他要进后院,忙上前拦住,道:“大人,后院您可不能进去,这后边是客房和车马棚,客人的东西可都在这儿呢。”

胡英二话不说,从腰口拔出剑来,堂倌吓得后退几步,一屁股摔在地上。

胡英一挥手,示意手下人进去搜查。却不想此时几个黑壮大汉手提朴刀从后院走出来,杵在胡英跟前。

胡英大怒,道:“借你们几个胆,敢跟东厂的人面前舞刀弄枪!快让开,不然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我当时哪路官军,想不到是东厂的阉贼。摸摸自己裤裆再说大话吧!”一个大汉说罢仰头大笑,全不把胡英放在眼里。

那胡英向来仗着东厂威风,到哪儿不是横行霸道,今日被人拦在门口,已是一肚子火。更几时被人如此讥笑过,于是扬手便要抽剑,不想那大汉竟毫不畏惧,举起朴刀,刀片砸在那剑柄的葫芦头上,硬是将拔出一半的剑又砸回了鞘内,又顺手将刀尖朝前一送,直逼胡英的脖颈。

两旁的番子拔刀要救,那大汉却大喝道:“谁敢上来我就搠死他!”番子们只得后退。

“大人别打,大人饶命,已经派人去叫了,言老爷一会儿就来。大人饶命……”堂倌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没骨气的东西,跟这阉货磕头,真他妈的给言老爷丢脸,快他妈给老子起来!”另一个大汉对那堂倌吼道。说罢并用刀指着他。那堂倌吓得缩到了墙角,哆嗦着不敢吱声。

言澍正要往杨燮房间去,方到门口,便听人叫唤。却说那饭店出事了。杨燮听见有人吼叫,也凑到门口听,却知如此,于是推开房门。言澍听小厮说完,方自惊恐,又见杨燮从房里出来,便道:“你出来做甚?赶快回去。”

杨燮回道:“叔父,此事是因我而起,叔父保不了我,东厂那拨人也未必肯定我在这里。我还是赶紧逃了吧。”

“如今这外面都是兵,你还往哪儿跑?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也比坐以待毙强,我要想跑,任他们拦不住我,就是我真的时运不济被他们杀了,也比他们在这里找到我强啊。他们要是在这儿找到我,叔父您能脱的了干系?若是找不到我,叔父只消一口咬定从没见过我,他们还敢怎样?”

言澍低下头,想了想,道:“也罢,你从后墙翻出去,那边是税关的后院,白天没人,你到那儿翻北墙出去,就是运河,你渡过去,那边有草市,买匹马,下边就靠你了。”

“谢叔父!”杨燮说罢要走。

言澍抬手拦住他,道:“别忙,不差这一会儿,东西收拾了,我是商人,你如今算是流人,咱们山水有相逢。”

杨燮拱手谢过,提上刀,卷了铺盖,由一个老佣人带着走了。

言澍带着几个小厮和那个回回护卫,赶到了饭店。走到门口,便看见那大汉仍将刀抵着胡英,于是大喝一声:“何五,把刀放下!”

这声犹如惊雷,人群都为之一震。何五闻声便放下了刀,胡英还想拔剑,那几个大汉又抬起手来。言澍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动作,又厉声喝道:“谁敢妄动!”

这声把所有人都叫住了。满场鸦雀无声,人连动也不敢动。言澍昂首阔步走进大堂,人纷纷朝两边避让,那回回护卫则一直跟在身后,如影随形。

言澍径直走到胡英身边,冲着何五道:“谁给你那么大胆,敢在官家面前舞刀弄枪!”

何五不语。

言澍转过身来,对胡英道:“家奴无礼,惊动大人了,望大人恕罪。”

“言老爷好排场啊,家奴都敢这么横,简直是比知府老爷都不差多少了。”

“大人折煞老夫了,老夫不胜惶恐。”言澍低着头,腰却没有半点弯。

胡英道:“好了言老爷,话也别多说,今个您看怎么办?”

“阖店阖府,任由大人搜检。”言澍又对堂倌说道:“把柜上登记的目录给大人,入后庭一一核对,所有人配合!”

“言老爷还真是配合啊。”胡英背过身道。

“大人所负,是朝廷钦命,言澍一介草民,安能不配合。”

“好啊。”胡英说话间抽出剑转身朝言澍劈去。那回回眼疾手快,从腰间抽出弯刀,用刀背格住半空中的剑,手腕向右别过去,缴了胡英的剑。胡英抽身向后跳开了。

“死阉货,你他娘的想干嘛!”后面拿着朴刀的何五大吼道。

“刚刚那厮用刀指着我。言老爷也说了,我是带着朝廷钦命来的,那他就算是袭击官差。我一个负朝廷钦命之人,被如此威胁,那就是在打朝廷的耳光。这么大的罪过,总是该有个人负责吧。”

“阉货,你他娘少给我卖狗皮膏药,有责任,老子担着便是!”

“我怕你担不起!”

“大丈夫有何担不起的,你当着都是你一样的不男不女!哈哈哈哈……”何五说罢大笑,引得后面所有的汉子都跟着笑了。

胡英脸渐渐从阴沉变得煞白。“言老板,你可看见了吧,全不拿我放在眼里。”又转头对何五道:“黑厮!你可知道,这是灭族之罪!我问你,你刚才所行之事,可是有人指使!”

“灭门?呸!”何五太阳穴上的青筋直爆,眼珠子上布满血丝像是要从眼眶里炸出来。“老子告诉你,我何五,十年前从河南逃荒到山东,爹娘在路上就饿死了,我也没有老婆孩子,不管什么事,我都一人担着,与其它人无关!”

胡英在东厂,所见的大多是些身荷爵宠的达官显贵,家中世代名门,从小就被教不能辱没门风,祠堂宗庙,香火绵延。最不济,也有自己的妻儿老小。他们自己不怕死,端的是铮铮傲骨,但一经提及家中老小,便怕的要命。也是,自己不怕死,但没有不怕连累家人的。当初方孝孺因为跟着孝文皇帝,被成祖诛了十族,连学生都不能幸免,前车在此。可对于何五这种人,自恃贱命一条,死且不惧,胡英是真没办法。颇有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意思。

胡英心里正自犯毛,何五却夺步上前,揪着胡英的衣领道:“阉贼,我知道,今天我冲撞了你,不见点血,你心里不快活,既然你这么想见血,爷爷就让你见个痛快,看好了!”

胡英被人揪住,心中慌乱万分,他听见要见血,不知这亡命徒要干出什么。却看见何五扔下朴刀,从腰上抽出短刀,对着自己的脖子狠狠一剌。鲜血像泉水一样喷出来,溅到胡英脸上。胡英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怕血迷了眼。何五的血喷的很有劲,也不知道喷了多久,胡英感觉是有喝了一盏茶的工夫。血喷满了胡英的脸。那滑腻而粘稠又带着浓浓腥味的液体,从下巴上滑过脖子,从锁骨之间流到胸口,很滑,很烫,烫的胡英很难受……

何五倒下了,手仍然没放开胡英的衣领,胡英被揪倒在地上,这时他才睁开眼睛,全无之前骄纵恣肆的神色。两边的番子们也被吓得不轻,都愣住了,胡英倒地也没敢上来扶一下。胡英自己想站起来,却发现衣领还被何五死死抓着。“真是死也不放过我。”胡英心颤颤地想着。“言澍手下真有此等亡命之徒。”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胡英今天算是见识了。他用力掰开何五僵硬的手,站起身来,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大喊一声道:“给我搜,一间房一个人也别漏!剩下的人,跟我去言老爷府上!”

“大人慢些。”言澍叫到,“何五一事,大人要怎么算?”

胡英今天吃了大亏,颜面无存,气势上已然输了几分,若不是有命在身,他甚至想打道回府了。言澍既然问起,他也只得说道:“何五冲撞官差,畏罪自杀,其余人等,概不追究。”

“畏你娘的罪……”后面一个同样黑壮的大汉张口骂道,却被言澍一口打断了。

“住口!”言澍道,“既然大人说了,那何五的事,便算是了了。来人,殓尸。”说罢,言澍走出大门,向家走去,回回护卫紧随。胡英带人跟在后面,仿佛都成了言澍的护卫。

言澍差回回护卫打开大门,自站在门口,胡英走到门前便愣住了,家中十几口人坐在大椅上,正中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穿一件青罗对襟长衫,下面一条卍福卍寿纹裙门的马面,梳着鬏髻,带着嵌绿松石的赤金头面。简直像是位老封君。他再向左一瞥,这才心中一紧。那妇人穿着大红色圆领纱衫,中央竟打着緙丝云雁补子,那真是位命妇!

未及胡英开口,那命妇便说道:“这位是司礼监的随堂胡公公吧?”

“不错,正是在下。”胡英先是在酒店被何五一吓,到这儿又遇上这么一位诰命,心中正自踌躇,说话都有些哆嗦了。

“哦,我是言先生表妹,家夫是佥都御史曹大人,与言先生是同科进士,这番,曹大人奉命巡课运河各大钞关,到了临清,刚好在言先生家居住。”

“曹大人,就在临清?”胡英惊了。

“公公不信?”

“不敢,不敢。”

言澍此时却走到了近前,道:“不妨事,曹大人在税关上理事,住在驿馆,我府上,可随意搜检,下人为公公带路。”

胡英心里更加踌躇,他已经完全不想再搜检了。他掉过头,却看见后面站着一群穿着宝蓝罩甲的番子,正按着倭刀候命,回过头,又看见言澍站在正前。胡英少时入宫,曾见过张居正,而方才乍一看言澍,神态举止像极了当年的张阁老,心中又是一惊。

言澍身体微微让开,示意胡英可以进去。胡英轻道一声:“跟我来搜。”

胡英带着人,由家丁带领着搜遍了言府的每一间房,和酒店、客栈、绸缎庄、药店一样,一无所获。他又暗自想,若是真的杨燮在这儿,言澍怎敢如此放肆,况且,就算在这儿抓到了杨燮,自己真的有把握把杨燮带走吗?沈一贯、田义哪怕是权势熏天,但于言澍,也是天高皇帝远,就是在这儿把自己一干人杀了,凭言澍的能耐,也有把握全身而退,况且,他在朝廷也不是没人,沈一贯毕竟不是严嵩、张居正,做不到一手遮天。

“公公,今日搜检,我言澍可还清白?”

“呃……言先生这是哪里话,是小人冒犯了。”

“欸,公公是执行朝廷公务,何谈冒犯,今日有劳公公了,下番公公若是再来,我请公公喝茶。”

“啊啊,不劳先生,小人先告退了。”

“公公走好。”

那扇红门慢慢被掩上,小厮们收拾了府邸,服侍女眷们回房,曹恭人走上前,对言澍道了个万福,言澍忙跪拜道:“多谢夫人了,此番多亏夫人相助。”

“表兄哪里话,此番省亲,竟遇上如此大事,自应助兄长纾难。”

“曹大人不在临清,胡英估计很快就会去核实,夫人请即刻回扬州去,切莫引火上身。”

“听表兄的。”

言澍长揖罢,命小厮备好车船,明日一早就送曹恭人南下。

“老爷,方才送太太们回房,才发现,小姐不见了。”

“什么?”言澍一惊,“赶快找!”

“是!”

小厮转身方要去四下搜寻,言澍却将他喝住,问道:“小姐是何时不见的?胡英来之前还是之后?”

“当时您说让女眷在门口集结时,好像就没见小姐。”

“快两个时辰了,这丫头要是跑,估计是要过了运河了罢,过了运河,可就难找了。小云也走了?”

“也走了。”

“其他丫头知道小姐去向吗?”

“不知道,不然早找着了。小姐平素跟小云最亲,什么事只有小云知道。”

言澍叹了口气,道:“派出几拨人,出四门,东南西各一路,北门三路,走三条官道,找。”

“是!”

“对了,小姐出门带了些什么?”

“几件衣服,一些胭脂水粉。”

“没了?钱带了多少?”

“回老爷,丫头们说,小姐平时除了每月一两多月钱之外,还做些香药簪子什么的,平时叫小云偷着拿出去卖了,换些钱使。故而……除了小云,没人知道小姐有多少钱。”

“真不愧是我的女儿。”言澍心道。他想起当初在安定书院读书时,让苏州同学帮忙带布匹绸缎,倒到扬州卖了。又找熟悉的玉工琴工和水粉店,倒卖这些东西。被先生逮住痛打。他也不知道,当初是如何跟杨绍功这么个极刻板的人成了朋友的。哦,对,杨绍功懂得些金石,那时候言澍经常找他搞些玉石古玩什么的。唉,往事如烟云啊。长子言槐学了一肚子官样文章,先捐了监生,后考了举人、贡生,去北京游学。女儿言柳呢,一直跟在他身边,那时候言澍刚经营了一家药铺,女儿就跟着他,在账房上看着,认清了药材,学会了打算盘、打码子、记账。唉,真是块经商的材料。只可惜啊,是个丫头。不过话说回来,丫头又能如何,世间女子强于男子的也多了去了。他犹然记得,当初在苏州,打过交道的一个女商人,号称是李卓吾的门生,穿着件白缎道袍,虽是樱面朱唇,气质谈吐竟与男子无二致,倒有些女侠风度了。女儿,可不也是这样的人?

言澍的思绪像脱了线的风筝,飞了老远,但最终还是拉了回来。他早该想到,女儿在家好好的,没事跑出去干什么。小丫头虽说平时小心思多,有性子,但却没干过太出格的事。这番,哼哼……

乾清宫的正殿上,六部尚书与阁臣,司礼监掌印到随堂,相对而立。已然过了日中食的钟点,但会议还没结束。杨一魁作为工部尚书,站在队列的最后一个,他是小字辈,也没入得内阁,刚升了工部尚书,大人们说话,他出于礼貌,只有听着的份。首辅赵志皋,吏部尚书张位,户部尚书沈一贯,礼部尚书沈鲤依次站下来,兵部尚书石星因为朝鲜和议一事,被下了三法司,一个身着孔雀补服的侍郎孤零零站在队列里。杨一魁暗自笑他,还不如自己,好歹身兼工部尚书和右副都御史,右都御史徐作不在,他是一人兼了两职,资历虽浅,官职还算是实打实的。刑部的萧大亨呢,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杨一魁跟他合作办过几宗案子,当然也包括这次兵部尚书石星的案子。

“这半年来,朝廷的银子亏空的厉害,昭陵在修,朝鲜的仗在打,河渠在通,可户部去年的进账,共计两千四百七十三万两,到七月,已经划出去一千九百九十七万两了,还剩下多少?不到五百万两。去年的盈余,一两都没有,还有二百多万的亏空。这些账,不能出就出了,今天总归得有个说法罢。”沈一贯一副总揽大局的模样,不过也难怪,毕竟钱都是从户部走的。“这钱,我也和几位阁老还有部里的诸位同僚算了算,一半是兵部花掉的,去年,兵部的预算给了一千万两,而今,已经全用出去了。”

“沈阁部,这钱可不是这么算的!”那位侍郎不得不说话了。“去年预算的一千万两,是用来防备播州杨应龙和建州的,可谁知道倭寇进犯朝鲜,今年二月,阁部才议定出兵。原来在四川修的屯堡已经开工,都不得不停下,直接调辽东的部队去朝鲜,军器、粮饷损耗,非平时可比。况且此时,蔚山大战在即,下半年的开支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如今辽东还在往朝鲜增兵。”对面的田义说道。

“是,前线作战不利。南原、全州、稷山相继失守,如今在汉城一线僵持。仗总是早打完早好,僵持一天,就要多花一天银子呀。”

说到这一步,谁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当初援朝是陛下的诏谕,兵部尚书石星,也就是因为力主合议,隐匿实情才被下狱的。当初兵部就说打不了,如今已经打了,也不可能再非议什么。

“然后就是礼部,今年支出四百万两,其中二百万两是记在修建昭陵上的。其余二百万,是记在正旦、清明、中元、中秋、陛下圣诞、先帝生忌之祭礼诸项上的。”

“修建昭陵,是尚书范谦全权负责的,宫中各项仪礼的用度,是我来负责,都是具本上奏,票拟,是我与诸位阁老一同签下的,没有超支。”

不得不说,沈鲤和范谦这两人,做事确实是妥帖,从不给人留下话柄。

“还有五百多万两,都是工部的。”沈一贯转过头,“杨尚书,说说吧。”

“沈阁部,今年四川、甘陕、直隶连发地震,一路隘口、工事、堤防多有毁坏,工部拨款重修,这才超支了二百万。”

“黄河还没治完。”

“是,今年开春,先是河南、山东凌汛,雪水冲垮两岸大堤,阁部知道,山东二月凌汛,三月就是桃汛,大堤要修,然后是泄洪,分道入海。而原定的挖沙浚河,还要等到十一月之后。”

“钱还不够花。”

“……是。”

沈一贯面露愁容。

“诸位!”文官的队列中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杨一魁吓了一惊,定睛看,沈鲤走出队列,“如今,朝廷用度,靠节流是节不出的,只有开源,我沈鲤,前两天特意去查阅了隆庆到万历初年的黄册,隆庆五年,记得六千二百万人,万历十年,全国记得五千八百万人,而去年户部的黄册,全国只有五千五百万。这些年来,赖陛下圣明,虽有些小灾小难,但总算是天下承平,百年无事。可人却为何能越变越少?”

众官寂然。

“刘怀远,这个人,原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的一位佥事,领着市舶、盐课、粮道提举,诸位中堂或许不知道,杨尚书监理都察院,应该经手过他的案子吧?”

“刘怀远?”田义小声念道。

沈鲤猛地转过身去,盯着田义,道:“田公公,和此人也不陌生吧?他是在宁波做事的,刑部和都察院,判了他渎职,欺压良善。”

“沈少保,此言何意?”田义有些不悦。

“没什么意思,刘怀远在浙江杲台,曾勘测过宁波鄞县、奉化、定海、慈溪四县的田亩,勘测之时,又发现了许多隐匿的人口。这些人,往往寄于豪强门下为奴,户籍隐匿不报。豪强多了个奴才,少交了一份税银。还有,保甲尸位素餐,伪报户籍,奉化县万历十二年,记二万七千人,万历二十四年,这数连个零头都没变!”

“这不是你一个礼部尚书管的事吧。”沈一贯沉着脸道。

“沈阁部说错了,我沈鲤不光是礼部尚书,也是个阁臣,这是我分内之事。”

“你是新入内阁,谁许你私下过问此事!”

“也没谁有不许罢,我沈鲤查处此事,是为陛下分忧,有何不可?”

“你这是渎职!”

“那你沈阁老在老家浙江做的事,不是渎职?”

“你……”沈一贯暗自想到当初申时行对他说的话。而今这个蓝面贼爬到他头上了。

“人口户籍,是归户部管辖,而今有如此疏漏,沈阁老身为户部尚书,是失职了罢!”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回荡在殿宇下。那是年迈的建极殿大学士首辅赵志皋。

沈一贯和沈鲤都噤了声。

“吾衰矣。”赵志皋低着头道。

话音一出,殿间诸人面面相觑,耳语不绝。

赵志皋转向西暖阁方向,叩拜道:“陛下,臣赵志皋老矣,难视阁务,不能再为陛下分忧,特此向陛下乞骸骨。”

“赵阁老!”吏部尚书张位喊道。

“陛下,三个月前,臣便上书请辞,当时奏疏留中,又兼朝鲜战事紧张,内阁事务冗杂,便未曾再提,今日,臣于陛前乞回乡养老,望陛下恩准。”

“赵志皋,朕记得你是万历十九年,申时行举荐入阁的罢。到今年,七年了。”圣音从西暖阁里袅袅地传出来。

“是,老臣是隆庆二年进士,只因万历五年吴中行一事,触怒了当朝首辅张居正,被贬谪远州,直到张居正死后才去南京任职。”

“赵志皋,你两度出任首辅,你那份本子留中不发,不是朕没看,只是朕,舍不得你走啊。”

“陛下。”赵志皋忙跪地叩首,“老臣不胜惶恐之至。”

“知道,朕为何舍不得你?因为你最不像张居正。”声音停了很久,才再次响起,“去罢,去罢,朕拦不住你,也不想为难你。田义,传诏,着建极殿大学士首辅赵志皋,回老家兰溪县,保留建极殿大学士之职,加太傅,赐蟒服,着兰溪县安排良田两顷。”

“臣,赵志皋,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赵志皋三叩起身,趋步离开乾清宫。

“好了,仲化、子唯,户籍之事,就不要再争了,刘怀远一案,都察院和刑部的题本我看过了,票拟是沈一贯签的,照办就好,调他去做山西布政司的理问罢。定海的事,也不要再纠缠了,把汪颙也调回来。”

“是。”众人道。

“田义,今年的矿税,收上来多少?还有御马监,皇庄皇店和盐引的收入,加在一起,核算一下罢。”

“回陛下,今年矿税,收得五百二十万,市舶,收得三百一十七万,御马监各项,加在一起,有七百四十三万两。”

“宫里头留四百万两,其余,补贴用作朝鲜和辽东的军费罢。工部今年再额外批三百万,年底黄河挖沙。今年宫中的礼仪,可暂且从简,昭陵,就先缓半年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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