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蔓在戒同所坠楼了。
老头是个挨千刀。
……
我带着某种阴暗的心态观察他——看这条毒蛇最危险的窘态,我在暗里嘲讽又尖锐地盯着老头。看他浑身颤抖地把我们赶进等候厅,看他嘴唇发白地对我们说今天暂停治疗,看他极其难看的脸色,吓得发软的双腿——你要死了,我心里狞笑着诅咒。你输了,老头,你被自己毁得彻底。
一个最软弱的孩子打败了你,现在就该轮到你害怕——
“小蔓妈妈……是的,小蔓送去抢救了,我们会调查这件事……是,是,请您镇静一下,我们也为此感到遗憾……”
三十六个孩子散落在周围,不再站成队伍,各个神色大小的瞳孔瞟向老头。
这个大人燃尽我一生的仇火,我越笑越像个恶魔,直到老头匆匆忙走到室外,门被轰然关紧的刹那,我才想起我是谁,被极速降温的心脏冻结思绪。
“刘森雨,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我转过身,一阵烟草味扑鼻,这让我愣了愣,才定眼看清跟前的人。
——允强叼着烟头,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添了疤。
这是他第一次找找我搭话,在此之前,我们从未有过交集,却感觉光是面对面,两人就十分默契熟络了,我先前一直视而不见——允强和我有很多共同点,这是不需交流也能互相感受到的。因此,我们的初谈显得很自然,像早在之前就已认识过对方。
“刚刚大家都看着院长,但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允强不动声色,看来只是善意询问。
“……是吗。”
我低下头苦笑。
“听说许小蔓出事时,你在现场。”
“……”
“别误会,我只是确认事实,当时只有你们两个,对吗?”
“是,只有我和她。”
“所以。”允强的表情低沉下去。"你要小心。"
我云里雾里地看向他,他眼边的伤让他看上去比我初次见到时更要凶狠,依旧是黑色的汗衫,街头不良少年的眉眼,流气的佝偻驼背,但他的目光让我难以想象他把若小孩子堵在路边的模样。我相信允强是这里最善良,最勇敢的人,在经历那么多火浴般的洗礼后——他身上的皮毛仍然闪闪发亮。
我敬佩他。
“我说。”我用力在他肩膀打上一拳,开始调侃。“你平时收保护费是不是跟借钱一样,不争不抢不动刀。别人看你一眼就害怕了。你还好声好气拿了就跑?”
“我在酒吧当保安。”
允强丢下一句话,留我在那里发怔。他牵了牵身上的衣服,回到原来的位置,从椅子上拿起棉袄。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他全身被大衣裹紧的时候,就像个真正的好男孩一样。
十三
一上午的等待没有结果,我的身体开始反胃。每到下午我都要承受生理上的不适——无论是否进行治疗,大脑都会准点作出反应,向它的主人控诉、抱怨。
被这种现象困扰的不止我一个,等候厅的许多人都捂住嘴蹲下去。几分钟后,我才感到略有缓解,努力让自己站直着,挺起身向大门望去,希望能听到脚步声。
“你要小心。”
这是允强给我的警告。
是老头的虐待让小蔓不堪重负,跳下楼后生死未卜。他施暴的证据在每个人心里清洗不尽,满身的疤痕和满腔怒火,对他来说都是赤裸裸的威胁,我不相信他能逃脱什么,推卸什么,他的神情暴露他的慌张、他的失策。这能吞噬掉他,能拯救我们。而我相信希望。
尽管希望是以血为代价的——想到小蔓,我的心绞疼。
为了等待感情的贞真,等待我们的自由,为了三十七个孩子的生命和未来,为了仅属于我们的世界的爱,究竟还需要付出多少呢。从前我讨厌和凌薇躲藏,被揭露后又渴望躲藏,说不清是退缩还是长大,我只是想重新得到她。
那天,我闭上眼,努力回忆她。
——她优秀,坚强,总爱伪装,却留给我最真实的一面。我因她温驯,因她幸福,也因她落难而崩溃,但我从未想过放弃,因为她那样值得,那样珍贵,那样令我们难以断离。既然交换过灵魂,便不在意如何折磨躯体了,这就是我们啊,凌薇,你还在害怕吗?或许我再次抓住你会让你好些吧,你一直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离开重要的人便乱了手脚,就像那天你忍不住对我脾气大发。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你又偷偷哭了多少次呢?如果是那样,我真想早点回来。
我一直在克服对你面貌的排斥,包括此刻歇息的缝隙。那就让一周来于我施行的“感化”——毁于一旦吧。凌薇,我会让他们知道,我无法被改变什么,就算倒下也倔强站起——这是第一百次了。
我会回来——
“砰!”
房门推开的声音如雷贯耳,将一切浮在我脑中的朦胧气泡戳破,我被拉回现实,且恢复惊恐,想起我等待的,看向窗外。老头眼神呆滞地站在门口,看起来冷汗满身,他比我印象之中的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将倒地。
“刘森雨……”他喃喃,随后大叫。“刘森雨在哪!?”
我浑身紧绷。
老头将视线转向我的瞬间,目光变得毛骨悚然,那是头瘦骨嶙峋的恶狼看见灰鼠,抓住救命稻草后丧心病狂般发笑。他快步走向我,猛地抓住我的肩膀,机械般前后摇晃。
“告诉我,刘森雨……你告诉我。”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感到被一阵力掐痛。“许小蔓,为什么会从楼上掉下来……快说!"
老头的手颤抖着,我鸡皮疙瘩一身,当看向他的脸时,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丧失冷静了。
面对这样的质问,我才感到体内血液的冰冷。我不会含蓄,不会隐瞒,不会作宽容或饶恕,我会将毒蛇分尸,步步前靠地将它逼下深渊——如同七天以来的我们在绝境尖叫。于是我一字一句,清晰、残忍:
“许小蔓,
是被这里的治疗伤害的。”
“不!!”老头的指甲嵌进我的手臂,他神情恐怖地瞪我,双眼惨白布满血丝。
我从未见他这样病态、疯狂,这让我有种可怕的预感,语言和本来镇静的头脑忽然错乱,我想退后,想挣开他,可他却靠近我——像要捏碎我般逼近我。我失策了。
——“她是失意踩空。”老头说。
我愣住。
“……”
“没错……刘森雨,你要告诉他们——许小蔓因为失意踩空坠楼——”老头像抓住一片漂浮木板的落水者,得意忘形到近乎扭曲,他伸手指我,仿佛我下一秒就将满口谄媚连连应和。“听着,你就这样告诉他们,一个字也不能……”
“凭什么。”
“什么?”
“我说凭什么。”
老头微张着嘴,模样像一条鱼——像个白痴。那样子真丑。
“我说王院长,你也有拜托我的时候啊。”我冷笑道,觉得他真可怜——我似乎不像个孩子了,也再次认不出自己。“如果我告诉你,无论怎样我都要阐述事实呢?——你等着吧,等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怪物,你就死了。你会死得非常难看,到那时我就要第一个到你坟墓上跳舞……”
就在我的意识再次癫狂时,老头扇了我一个耳光。
火辣辣的痛感带来的屈辱,已经一次次让我濒临崩溃,最后烧焦化为无言。于是我沉默着,用冷若冰霜的躯体,如同即刻冻僵的人尸,双脚踩地站在他面前,我已经不会呐喊——因为喉咙沙哑了,疲惫了,只剩下将我淹没的,仇恨至极的仇恨,它不会说话,不会动,只会居高临下一般,嘲讽所有敌人。撕碎我——重塑我。
……
“我他妈让你说什么说什么!”
……
“当时只有你和她在上面……问题学生,你想被当作凶手吗?”
……
……
哦。
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了。
难怪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才敢去当英雄啊。
因为从前的我们并不知道,
在纷乱的真相死角中央,从来不存在什么正义。
嗯哼,是吧?
是这样吧……
“嘭。”
只是一瞬间,老头的神情由狰狞变为呆滞,十指如被钥匙插开的锁般把我松开,他僵硬了一霎,随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我茫然地低头——他趴着,后脑勺汩汩流出鲜血,正如同我说的:死相难看。
大概过了几秒,我的心跳剧烈跳动,一个黑影覆在老头身上,我颤巍巍地转移视线。
是,允强。
——穿黑色汗衫的男孩扛着一把木椅,木椅一角沾上的血液,一滴接一滴落下,他凝望着地上的老头,眼里未有一丝慌乱和懊悔,反倒镇静,冷漠,和以往任何时候的神情一样。
我望着他发木。
“你,
砸了他……?”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