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临溪为砚
1.
在孩子之前,我自认为是一个超级乐天派,遇到什么事情我都惯性的往好的地方想。
认识我的朋友都说:“谁都有可能抑郁,而你只可能让别人抑郁!”
在过去的25年里,这个“预言”还算成功。我先后经历了高考失利,渣男劈腿,最亲密的人去世等一道道关卡,虽然偶尔会灰心丧气,但和抑郁沾不上边。
都说生孩子,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
如果第一次我在阳光下出生的,那么第二次我应该是在地狱里出生的。
从开始有规律的宫缩,我就洗完澡带上待产包和老公一起镇定地赶往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照例检查了宫口,说:“才开两指!”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点痛苦只是还只是前奏。后来,她翻看了我的病例,冷眼一抬头:“你没在我们医院做过检查啊,那不行,你必须做检查!”
我反驳:“我都发作了,现在做检查要真有问题,难道不生了吗?”
我向来反感医院想方设法的坑钱术,好像患者都是羊,能多刮几层毛就多刮几层。什么医德啊,什么素养啊,在钱面前就选择性失忆了。
“那不行,你不做我们就没办法让你生孩子!”医生乘机威胁道。
老公不忍心让我去别的医院折腾,妥协了。
我的心情低落的触发点,应该就是这次反抗失败开始的。我忍着宫缩的痛,一共做了十几下检查,还有彩超,医生说:“孩子胎位不错,可以顺产。”此时,昏昏欲睡的她,又给了我一个致命的错误信号。孩子压根儿胎位不正,她误诊了。
我一身怨气地被宰割之后,终于安排到了病房。
医生说:“要宫口开六指,才可以进产房,今天先好好休息!”
好好休息,是不可能的。剧烈的宫缩让我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最后只能蹲在厕所,蹲到了半夜。呼吸开始不受控的加速,眼泪被痛苦刺激了出来,老公想尽办法帮我分心,都收效甚微。那是一种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也压根儿没有办法缓解的痛。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另一个产妇进来了,她宫开三指。结果才不到小时,她就开到了七指。而我经过一夜的挣扎,才从二指到了三指。我自己心里也很不平衡,偏巧这个时候医生说了一句:“你看看人家,才进来就要生了,你啊......”
生孩子也要比速度的吗?难道我不比谁更希望快一点吗?
她的讽刺,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我,我感觉顿时自己很失败,连生孩子都落后人家一大截。
下午的时候,我也进了产房,脱掉了裤子,整个人被驾到了手术台上。手术室很大,阳光从大门口穿进来。我四脚朝天像个扒光了的癞蛤蟆,又像具等着被解剖的尸体。没有人在我的身边,医生很忙要在各个产房巡逻,护士也忙,偶尔才来看我,老公不让进来,生孩子毕竟场面太血腥了。
又过了一个白天,我终于宫开到八指,我第一次在绝望中感到了希望,我知道十指就能生,我只差一点点了。护士见我开得慢,要我下来做在瑜伽球上运动一下,那时候我的痛相当于几十台卡车不停地从身上碾过去,我就带着被多次碾伤的病体,艰难的配合生产。
护士说:“我一个小时以后再过来!”
两个小时过去了,她都没有来,我一个人瘫瑜伽球上不能上,也不能下,每动一下就感觉有人那刀子在剪我的下半身。我不怕痛,我只是不知道这种痛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医生再来的时候,告诉我:“孩子卡在产道快两天了,脑袋已经水肿,可能会影响智力。”
我使出最后的力气哭了,怎么办?我努力了这么久,最后反而害了我的孩子!
她劝我剖腹产,我因为悲伤没有及时回她,她就把我老公叫进来,我一看见他眼泪就下雨一样滚了出来。我们分开才一天,我却感觉自己已经煎熬了一个世纪。
医生开始呵斥我:“叫你老公进来不是要你哭的,赶快做决定,要不然更严重!”
老公当即决定剖腹,那时候我们很穷,我之所以坚持顺产。一来是为了省钱;二来是因为B超医生说我能顺产。现在自己两头吃苦不说,还要两头花钱。我那种认为自己一无是处的想法越来越膨胀,到最后我觉得我除了无能,就只剩失败了。
剖腹产之后,儿子出生了,因为我打了无痛分娩针,所以剖腹产之后不能用麻药,我只能硬生生的扛过去。医生嘱咐我,每半小时翻身一次,第三天要下床,每翻一次身,我就感觉伤口被撕裂一样头昏脑胀。等我清醒过来,第二轮撕裂又开始了。
前三天,我基本上都是在撕裂的痛,和胀痛中度过的。
生来痛点就低的我,当然只能以泪洗面,因为身体太虚,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宣泄。可我婆婆一直在耳边念叨:“做月子不能哭的,你怎么说不听啊!”
我受了这么大的罪,我连哭的权利都没有吗?难道一句每一个人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身上的伤口,心里的创伤就能一笔勾销了?
夜里,我常常想起生产那天,站在玻璃房里看我那群人,我后来听人说他们是实习医生,因为很多中国的产妇思想比较保守,不愿意让人围观产程。所以医院就随机挑选产妇,让他们多一次临床经验,而我不幸被选中了。
我每次想起那一双双眼睛盯着我隐私部位看的样子,他们在镜子里对我指指点点,旁观着我的绝望。我心里总觉得自己很脏,就像被人用眼睛轮奸了一样。我没有那么大的奉献精神,指望自己为中国的医学发展做什么贡献,我只想保护自己的隐私和尊严。
可我不仅是一个失败的产妇,还是一个被凌辱的产妇,我害了我自己的孩子,也毁了自己。
我天生乳头凹陷,孩子不容易衔住乳头,一天两天我的乳头被吸得血肉模糊,孩子还是没有吃到奶,而我自己痛得头皮发麻,胸前那一块碰都不能碰。我提议用吸奶器吸出来,用奶瓶喂给孩子吃。一来,他不用饿着(医院不让喂奶粉),二来我也不用受罪。
可家里人都不同,都说那样不营养?
一定要和着我的血喝下去,才营养是吧?
我全身是伤,无力反抗,每次看到孩子张牙咧嘴的朝我的乳房扑过来,我就吓得往后退,我是真的痛,也是真的怕,我好累想好好睡个觉,想起来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做回那个精致得体的自己。
可这些都不被允许,因为产妇不能这么做。
我后来想,我的抑郁大概就是这群人联合起来造成的吧,一个阳光了几十年的人,抑郁起来却只要几天。性格还真是一个脆弱的东西。
没有人想过我为什么哭,自然也不会想到要开解我,而我自己早就陷入了生而为人,我很失败的死循环里,根本无法自救。
产妇有时候很脆弱,人家一句话就能让她们想到无数个自杀的理由。
我心里无端生出很多恨,关于医院的,关于家人的,还有关于自己的。这些恨像癌细胞一样在我的心里疯狂繁殖,我不知道要报复在谁身上,就像我不知道我受的苦该由谁来买单?
我就带着这样阴郁的心情,开始了独自带着儿子生活,我自己都觉得挺害怕,可我的家人们却很放心,因为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就好像我的心也跟着康复了一样。
其实我私下,对儿子十分冷漠,喂完奶之后我基本不再抱他,有时候他哭了很久,我就在不远处听着,也不去想他为什么哭,也不去想要把他抱起来,就那样冷眼旁观,好像一个外人。
我不爱他,我自己知道,晚上睡觉我也把他放得很远,生怕他跟我亲近。白天出门散步,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人家问我:“怎么不带孩子出来啊?”我就当没听见,冷漠地接着走下去。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睡不着,摸黑起来看见摇篮车里睡着的他。小小的很黑,长得很不好看,头还有点畸形。突然间他就哭了,哭得很大声很大声,我的恨意一下子冲了出来,为什么要哭不是刚刚才睡吗?为什么要没日没夜的折磨我,难道我受的罪还不够多吗?
有那么一刻,我的手已经捂住了他的鼻子和嘴巴,只要我再用力一点,他的哭声和呼吸声就会停止。可惜,我母亲进来了,问我在干什么?
我低着头,只是说:“我想抱抱他!”
我想以我们家人的迟钝,他们很难发现我的抑郁,因为我是一个擅长伪装的人,那么我儿子身边就住着一个随时会对他下手的毒妇。以我的情况而言,事情只会越来越可怕。
我没有想到,最后是小家伙自己救了自己,也救了我。
那一天,我起夜上厕所。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黑暗中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地望着我,没有哭,也没有叫。当我走过去,解开衣服,以为他是饿了,可他只是转过来,整个人趴在我身上又睡着了。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在等我,他在等一个对他动了杀心的人。
我的恨在那一瞬间崩塌了,我有什么理由恨他呢,他独自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原本该是他最重要的依靠,可我不仅不陪他度过初来乍到的日子,还想要结束他的生命。我一直强调自己受了多少罪,那他又可能轻松过。
我难产时,他卡在产道两天两夜不痛苦吗?开奶时,他两天没有吸到一口奶不痛苦吗?出生三个月,没有感受到过妈妈的温暖,他不可怜吗?
我只想到了自己,却没有想到跟我同病相怜的他,我实在不能原谅我的冷血和自私。
人一旦陷入抑郁症里,就是一个拿着刀子站在悬崖边的人,不是自杀,就会是谋杀。无论哪种都会造成可怕的结局,希望大家在关心宝贝的同时,也多关心一下产妇。毕竟她们都是“新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