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手向南/追梦人


老同学啊,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你还说要教我孩子读书的呢?

说得好好的,等老了一起去福利院吃肉喝酒安度晚年,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你一直是我们班的音乐委员,能歌善舞,福利院里没有你,谁带我们跳广场舞?我们该有多寂寞啊!

从小学五年级一直到初中毕业,都在一个教室里读书,好几年的时间啊,咋这么绝情呢?

永远记得你那苹果似的脸蛋,永远记得你那婀娜多姿的身材,永远记得你那百灵鸟一般圆润的歌喉。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形容你的美貌再恰当不过了。你是我们班的班花。班上的男同学一天能跟你说上几句话,都能激动得一个晚上睡不着觉。

初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们都是三十多的人了。当时,我在歇马一家理发店理发,你一进理发店的门就说,这是哪里的帅哥。我说,读书时想摸一下你的手都不敢。当然,都是笑话。

后来,不知道你在哪儿弄到我的微信号,加了好友。平时聊天,无非都是学校读书的那些事儿,什么你要抄我的作业我死活不答应啦,什么我帮你写作文被同学们笑话啦,什么同桌时不让你超过三八线啦……唉,都是小孩子嘛,不要计较了。想当初,我有点专横,有点霸道,有点调皮,还有点二球,真不该欺负你。

去年,我在深圳富士康,业余时间写了一篇散文《二下广州》。大体一万多字吧,你看了给我发微信说,老同学,你写得真好,有时间跟成娃儿一起来东莞玩。你一看就知道文章里的成娃儿是你表弟。不错,虽然故事情节是虚构,但原型的确是他。一直忙于琐事,东莞之行,始终没能如愿,实乃一大憾事。

去年下半年,你问我江南哪些地方好玩,我推荐你去苏州,杭州,南浔。此后,经常在朋友圈看见你在江南水乡的拍照,有一次,我发条评论说,这是周庄,我去过,风景挺好。你回我说,你没看见旁边的人更美么?然后是一个笑脸。是的,江南水乡的风景会因为有你更美。

九里一共才多大?东西走向,从观垭到小碍口直线距离九里;南北走向,从石垭子到石渣口直线距离九里。横直都是九里,所以才叫九里。唵,你说你,你娘家离我家才几步远,从大堰湾,过月亮湾,下王家淌,走渣水淌,上桃树垭子,随你怎么绕着道走,说天也不会超过九里吧,开车也就几分钟的事。每次回娘家,咋就不约一下,一起长大的同学们聚一聚该有多好?我那几间寒舍,虽然跟你那高楼大厦压根儿就没得一比,但一杯热茶一壶浊酒总归还是有的。

忽闻你西去的噩耗,我震惊万分。

常言道,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人们总说苍天有眼,可这次老天爷分明是瞎了眼睛。是不是黑白无常抓错了人?这么漂亮的同学,这么年轻的美女,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突然想起昨晚的一个梦。梦里,一个发小打来电话,说老家有急事,叫我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我快马加鞭,一分钟都没耽搁,开了车,取道襄阳府,一路狂奔,直赴九里。

刚走到石垭子,我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哀乐声。寻声望去,只见不太眼熟的三间土房,土场上人来人往,堂屋中间停着一副黑漆响樘的棺材,棺材正前方的方桌上放着一副似曾相识的遗像,是个女的。

发小认出了我,从人群中挤出来,老远就向我招手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快来帮忙写一副挽联。我也没问个青红皂白,走进屋去,取来一张白纸,对折,裁开,提起毛笔,蘸了墨汁,运口气,大笔一挥,写道,虎行雪地梅花五,鹤立霜田竹叶三。横批,望云思亲。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接踵摩肩。左邻右舍前来帮忙的人拎着祭菜,亲戚朋友打着花圈、提着火纸、拎着鞭炮,鼻子一把泪一把地从四面八方赶来。摩托车、小轿车摆了长长的一溜。前来吊唁的人在一阵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中,举着花圈,伴随着面向南方的吹鼓手那催人泪下的绕棺调,绕棺材转一圈后,把花圈插在棺材上,然后在死者灵前奠酒。首先,站着作一个揖,然后跪下磕三个头,烧几张纸,淋半杯酒,再磕三个头,起身,作一个揖。礼毕,孝子还礼。

花圈一直送到天黑。

晚上,祭奠仪正式开始。雪亮的灯光打开,死者灵前的大桌子上摆着七大碟子八大碗,里面装着水果、点心、鸡鸭鱼肉和用萝卜雕刻成的“八仙过海”塑像,孝子、客人、吹鼓手依次入场,个个面带哀色。

那吹鼓手依旧面向南方,举起喇叭,鼓起腮帮,试了试调子,然后,只见那嫩葱般纤长的手指突然一动,忽然间,好像有无数只黑蝴蝶在灵堂里上下翻飞。趁着灵前灰黄的灯光,那无数黑色的蝴蝶,翩翩飞舞,摇曳的舞姿,拽着油灯,拽着夜,一下子就抓住了满屋子人的心。

吹鼓手神情时而诙谐,时而庄重,身体随着悠悠的旋律,有时前倾,有时后仰。在左右摇摆间,那些绚丽的蝴蝶,也更加多姿多彩。

其实,他们吹奏的调子很简单,高上来,低下去,低下去又高上来,高昂时如同万丈飞瀑从山涧奔流而下,低沉时仿佛清清的河水缓缓地流过浅滩;调子也不华丽,朴实的就像孝子头上的孝布。然而,正是这简单和朴实,听上去便有了哭丧的味道。灵堂里,金鼓乐师们挎着鼓提着锣,也是面向南方,在“你到扬州去买鼓,我到苏州去买锣”的孝歌声中拉开序幕,三连串的鼓声中唱起了《安安送米》和《薛刚三祭铁丘坟》,伴着几声有节奏的沉闷的锣声,绕着棺材,细敲慢打,一唱三叹,回味死者生前的孝悌情爱、酸甜苦辣。

悲哀的歌声中,男人记起了她生前的好,饿了她做饭,冷了她缝衣;悲哀的歌声中,儿女们记起了她生前的好,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新衣服她自己舍不得穿,好东西她自己舍不得吃。

敲着木鱼的道士念出来的祭文更是声情并茂:“阳间万事莫牵挂,高山起风吹黄沙,夜里走路举火把,莫让野藤缠自家……”

凄厉的喇叭声,伤感的锣鼓声,扣人心弦的木鱼声交织在一起,九曲十八弯,荡气回肠,让人撕心裂肺,跟在后面转香的孝子们轻轻地抽泣起来。开始还压抑着,哭声在胸腔里盘旋,肩膀一耸一耸的,后来终于憋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和歌声喇叭声融合在一起,互相联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天成,不分彼此。哭声中夹杂着歌声和哀乐声,便有了念经诵佛的和尚普度众生的味道。

次日清早,吹鼓手们依旧面向南方,吹着悲怆低沉的曲子,领着所有亲友到死者灵前再跪拜一次。

金鼓乐师面向南方唱罢还阳歌,然后让孝子“陪灵”。

吃完早饭,吹鼓手依旧面向南方,吹着催人泪下的“送行曲”缓缓前行,在前面开路,亲戚朋友打着花圈紧随其后,抬殇的抬着棺材,左邻右舍跟着缓缓前行,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路抛洒着纸钱。孝子哭得呼天抢地。

茔地不错,挺宽敞,挺平整,后面青山环绕,松柏相伴,鸟语花香,一条公路伸向远方,一片包谷林,齐整整地摆着穗子,白天花,红胡子。送行的队伍惊得一只只青蛙赶忙跳进池塘,咕咚一声,又是咕咚一声。草丛间,蝴蝶翻飞,蜜蜂嘤嘤嗡嗡。茔地前,吹鼓手依旧面向南方,吹着哀乐。

那一刻,鞭炮齐鸣;那一刻,山川同悲;那一刻,江河流泪……

醒来,一身冷汗。

仔细想想,不对啊,九里的规矩,有人去了,吹手应该面向西方才对啊,怎么这回吹手向南了呢?

老人们总说,梦是反的,梦死得活。这样一想,心里便快慰了许多。

不曾想,一大早便得到你西去的消息,仿佛晴天一个霹雳。

难不成,昨晚是你托给我的一个梦?难不成,在这喧闹的人世间,你想在九里找一片净土?难不成,人死了真有三魂七魄?谁说得清楚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按九里的风俗将你厚葬,才是对你最高的礼节。

人,免不了一死。想想那奥巴马,早晚还是一副棺材 几抔黄土。但人家肯定会走得明明白白,你怎么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说走就走了呢?

你走了,你的母亲将永远失去一个孝顺的好女儿;你走了,你的女儿再也没有了温柔的好妈妈;你走了,你的丈夫将永远失去那个贤良的好妻子;你走了,你的学生将永远失去了一个和蔼的好老师;你走了,教育战线上将失去了一个兢兢业业的好同志;你走了,从此,你的同学们只能在照片上瞻仰你的芳容……

有同学问我,你是怎么走的。我说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走了。我不想过多地讨论这个话题。这个话题有点严肃,这个话题有点伤感,这个话题有点恐惧。人,没有不怕死的。

有同学说,你的人生正在高峰期。我想说,在生命面前,功名利禄从来都不值一提。我从来不依成败论英雄,我从来不依金钱和社会地位去衡量一个人的人生价值。我眼里,没有财大气粗的商贾大亨,也没有翻云覆雨的达官贵人,有的,只是彼此的那份情谊,没有男女之分,没有老少之别。

为了教育事业的发展,你从百峰到歇马,从湖北到广东。三尺讲台上,你一站就是二十多年。也许,你是累了,累了你就歇歇吧。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书写着苍白无力的文字。侧目,凝视窗外,有泪珠从眼角划过。我多想把我的哀思,托给那片向南飘去的白云。有人说,人死了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你若是在天有灵,就朝我眨几下眼睛。此时此刻,我正透过窗户仰望着南方的那片星空。

想想此刻,你那婉约的身体,肯定已经归纳总结为一堆骨灰,几尺见方的骨灰盒就是你今生的归宿,从此香消玉折,阴阳两相隔。

如有能力,我一定会好好写一份悼词,就着几块火纸,向着南方一把火烧掉,然后向着南方轻轻那么一撒,只希望你在西去的路上能多几个盘缠。渴了,你自己去买一瓶水喝;饿了,你自己去买一个饼吃。奈何桥头 ,多给孟婆塞两个小钱;望乡台上,记得回望九里一眼……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几个吹手正向着南方,摇头晃脑地吹着悲伤的曲子,如诉如泣,夹杂在其间的,还有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止笔,叹兮。

你已去了西方那个极乐世界,几多逍遥,几多自在。只有我等鼠辈还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为了生活,背乡离井,疲于奔命。

老同学,安息吧!西去的路上,一路走好。愿天堂永远没有生老病死的折磨。

                            2020年8月10日晚于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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