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清儿、清儿……”她远远就看到了母亲矮壮的身影,站在帐蓬房檐下向她急切地招手。
清儿?这是在叫她吗?这种亲密的充满爱怜的称呼好像从来不属于她,让她满心疑虑。但她很快排除了自己的怀疑。
“跑哪儿玩去了,才回来?”一到门口,母亲嗔怪着一把她揽入怀里。水清的身子不由地抖了一下,母亲的刻意和不自然让她打了个寒战。
“噢,清儿回来啦!来来来,赶紧过来!”父亲一眼瞄到了她,就一把将她推进了屋里。“来来来,赶紧过来见过郝老板”。
郝老板?水清还没回过神来,就撞上了另外一个男人的目光。那男人坐在父亲平常吃饭的专座上,看起来和水清父亲年龄不相上下,五十出头,头发梳得光亮整齐,西装革履,穿着打扮郑重有派,一看就是父母口中那种有钱的老板。可水清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特别是那种眼神,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她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怔在了那里。
“你就是水清?”那男人仿佛看出了水清的窘态,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这孩子,怎么不叫人,呵呵,这孩子没礼貌,呵呵,郝老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多包涵,呵呵,千万多包涵”。父亲一边朝她瞪眼,一边手忙脚乱地给那个男人斟酒夹菜。
她皱了一下眉,父亲的奴像触动了她敏感的自尊。“郝伯伯,你好!”她朝那男人淡淡地打了个招呼,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慌乱和紧张,拉了张凳子在对面坐下,脸上因为刚才的慌乱和紧张微微着红晕。
“这孩子,怎么这么叫,很快就是一家……。”那男人迅速伸出一只手拍了一下父亲的肩膀,另一只手顺势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
“哦哦,嘿嘿,喝酒喝酒……”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男人,半站着、弓着腰、毕恭毕敬地双手从那男人手里接过了酒杯,狠狠地嘬了一口杯里酒,眯起小细眼、叭咂着嘴巴,长长地“啊”了一声,朝那男人竖起大拇指,“妈的,这酒,是真好,真的好!”
父亲的反应让水清反感得再次皱了一下眉,但她同时发现那男人给父亲斟的酒瓶上分明写着“五粮液”三个字,那是父亲做梦都想喝的酒。还有,满桌的下酒菜螃蟹、蝤蠓、鸡鸭鱼肉、水果蔬菜应有尽有,这些要花大价钱买的酒菜她家平常一年到头都不曾见过。这些让她非常惊讶,还有这个被叫作“郝老板”的“大人物”怎么会来她家?是因为父亲工作卖力?还是他赏识父亲?可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可能比谁都清楚。那是什么原因呢?水清百思不得其解地出了神。
然而,水清的这一切并没有逃过那男人的眼睛,他饶有兴致地微微一笑。“咱们见过面的”,那男人的这句话把水清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见过面?在哪里?什么时候?一连串的问号写在水清的脸上,她满脸狐疑地看着那男人。
“上周你来过高楼工地”,那男人依旧微笑着,目光柔和。
“上周?”水清脑袋飞速地转动着。
哦,是的,上周因为学校急交一笔资料费,那是水清第一次去高楼建筑工地找父亲。对了,当她和父亲站着说话时,她发现似乎有一个身影在不远处认真地看着她。对,就是这个被称为郝老板的男人的身影。还有,她想起来了,就是这眼神,从她刚进屋开始,他便这样看着她,专注?关心?不,好像远远超出了这些感觉,超出了对朋友、对亲人的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尽管她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用装出来的大但,让自己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对碰。但他却只是笑,好似看穿了她的种种心思。她愈发感到不安,原本微红的脸颊变得绯红,在屋内昏黄的十五瓦灯光下,愈发显得得清纯可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写满了无辜、倔强、好强、柔弱很多很多复杂,让人既爱又怜。
“我叫郝建雄,水清,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建雄。”那男人给水清递上一张名片,并说有任何困难可随时找他,便礼貌地告辞了。
“郝老板,慢走,慢走啊,常来啊,常来啊”。父母高八度的送客声在那个郝老板身影几近消失时,还在“馒头房”的上空回响,吸引了周围一大帮抡头抡脑的看客和一阵窃窃私语声“郝建雄可是全城最大的房地产老板”、“这家子走狗屎运了”、“竟然能攀上郝老板这样的大人物”、“看不出来,可真能啊”、“谁知道有什么猫腻”、“呵呵,谁知道啊”……
端坐在屋里的水清,对大家的七嘴八舌毫无兴趣。她似乎再次陷入了沉思。建雄?和她父亲一般大的男人直呼其名?她怎么都觉得别扭。
“来来来,清儿,赶紧过来试下郝老板给你买的衣服”,母亲眉开眼笑地拉着她。
还清儿、清儿的,水清又一次皱了一下眉,瞟了一眼地上堆着的装着名烟、名酒和名贵服装的精致礼盒,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母亲看了她一眼,开始把袋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拎了出来,一件件在她前面晃过,“啧啧啧,一看就是高档货,啧啧啧,漂亮,这有钱人,就是大方……”
是够漂亮的,这些衣服一直是挂在橱窗里的水清的艳羡品,多少次她曾经在橱窗外驻足观看,久久不愿离去。但是“无功不受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些道理她还是明白的,父母这种贪小便宜的态度让她觉得俗不可耐,她站起来坐到自己的床上,烦燥地嘟囔了一声“谁喜欢谁穿去”。
“你个死丫头,还蹬鼻子上脸啦!啊!你以为你是谁啊……”母亲一反刚才的和颜悦色,尖锐地叫着。
“我干嘛要穿这衣服,我不穿怎么啦?还有,他干嘛无缘无故给我买衣服啊,为什么他买,我就要穿啊!”水清脸涨得通红,不甘示弱地忿忿回应。
正当母亲指着她的鼻子准备大发作时,只听响“啪”地一声爆响,“狗娘养的,一根狗尾巴草还真以为自己是鲜花啊?郝老板看上你,那是你上辈子的造化!”
屋里空气瞬间凝固了,变得死一般地安静。母亲指着她鼻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慌恐不安地来回看看父亲、看看水清,她的慌恐更多是来自于水清,她想不到父亲这么快就和水清摊牌了,毕竟是十月怀胎身上掉下的肉,她知道水清倔起来可不是属牛的,是牵着不走、赶着倒退的“驴”。
而此时的水清傻了,彻彻底底傻了。从见到郝建雄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心里揣摩过无数个猜测,但这样一个事实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不,确切地说,是她早有察觉,但她一直在竭力逃避这样的猜测。她紧握拳头,让指甲深深地嵌进自己手心,近乎绝望地怒视着眼前的被叫作父母的两个人。不,他们到底是不是她的父母?天下哪个父母原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五十多岁可以做她父亲的老男人?屋内昏暗的十五瓦灯光下,父亲那张被“五粮液”浸泡得通红的脸扭曲得是那样可怕,那两个“五粮液”空瓶子支离破碎地洒了一地,发出刺眼的光芒,如一把把利剑把水清的心刺得同样支离破碎。她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发抖,但事实上她却全身发抖,不能自已……
父亲绕着打结的舌头,唾沫乱飞,摇摇晃晃:“妈的,单就这一桌酒菜,就这菜,不算那两瓶“五粮液”,那“五粮液”可是郝老板送的,啊,就花去老子大半个月的工资……败家娘门,让你当老板娘,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还亏了你不成……妈的,这些大老板出手就是阔绰,礼金单口50万,外加一间对面高楼的商品房,这可是真真赚钱的买卖……你个丧门货,还有脸哭,哭都让你哭衰了,成日的只知道吃老子的、花老子的……读那些个没用的屁书,老子明天都把它扯了擦屁股用……老的小的一个样,没用的臭婆娘……”
“咋?还扯上我啦!我是怎么啦我?干我什么事啊?你个老不死的!哎哟喂……我是吃好了还是穿好了,啊?这些年,我过是人过的日子吗?我、我、我还不如拿把刀抹了干净……”这下水清母亲不干了,她拉开了架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天喊地、连吼带叫地“哎哟喂……我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看着眼前的父母,水清仿佛跌进了冰窖,心冷得刺骨,不,是麻木!她再也无话可说,狠狠地擦了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冷冷地看着被酒精浸泡得发狂的父亲和正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母亲,就像看着一场正在上演的滑稽可笑的戏,忽然冷冷地、悲凉地笑了一下。随后,慢慢走到父亲跟前,一把掀翻了满桌的饭菜,双手抓起地上堆放着的名烟、名酒和名贵服装,统统扔到了屋外,“我是不会去嫁给他的,死也不会!”水清大叫着冲出了门外。
“死丫头,你去死,你去死,死在外面就别回来了……老子的菜……那是钱哟……要我命啊……”身后传来父母一阵气极败坏地怒骂。帐篷房前立刻围拢来一堆好事的看客,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听说水清和郝老板死去十几年的婆娘长得很像”、“嘿嘿,就是当一死人的影子”、“那个郝老板老得都可以做水清爹了”、“到时候老丈人、女婿,嘻嘻,可怎么称呼哟”、“睢这一家子,还以为攀高枝了”、“可有好戏看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