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
我的工作倒也轻松,平时除了开例会基本不用去公司,公司需要什么照片都会提前通知我,我负责出门拍照。今天需要去一趟动物园,公司要求拍几张大象。
这应该是我第二次来北京西城动物园,上次来还是中学组织的春游,我记得后来到家还让写了一篇作文。时隔多年我已不记得这里的布局了,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这里闲逛,试图看看四周都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猴山前面围着一堆人,我也跟着凑了过去。猴子们被巨大的玻璃笼子笼罩,里面的设备倒是齐全,供它们爬的、跳的、玩的。地上零散着几瓣橘子。动物园人最多的地方除了大熊猫馆,就属猴山的人最多了,可能是因为猴子是灵长类,和人类最像,大伙都想来看看比自己低一等的猴子是怎么生活的。猴群中最受人欢迎的猴子有两类,一类是极度活泼的,能隔着玻璃跟你打招呼、和你玩,还有一种就是极度不活泼的,坐在那不管你怎么敲玻璃,它都一动不动,完全不理人。在我旁边有三个小孩趴在玻璃上用力地敲着玻璃,玻璃里面蹲着一只有几处毛色斑白的老猴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我走过去跟那三个孩子说这上面贴着,严禁拍玻璃。那三个小孩看了我一眼,转身又拍了三下玻璃后跑到了别的地方。我蹲在那只老猴子面前,看了它十多分钟,期间它除了眼皮动了几下,无论我做出什么鬼脸它都不会动,最终是我熬不过它了。当我拿出相机准备给它拍照的时候,它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似的,起身爬到了其他猴子的身边。我端着相机站在那愣了几秒,离开了猴山。
空中飞着不属于这里的鸟,落在树上若无其事地叫着,不时还会刮来一阵风,倒是颇有几分秋天的感觉了。之后我又去看了狼、北极熊等其他的动物。海洋馆我没去,因为门票要另算,两百块钱。听工作人员说大象只会在天气好的时候能被放入活动场地,其他时候也是被关在玻璃笼子里。等我还没见到大象的时候,就已经闻到了它的味道,准确的说是它那排泄物的味道。这的人非常少,大概没有人愿意闻着这味道去仔细观赏它,都是走一个过场,证明我看过了。这里只有三头大象,正围着中间水池绕圈。我趁四周没人,点上了一根烟,用烟味来盖住粪便味是我在高中厕所里常用的手段。我拿出相机,对着其中一头毛色最深的大象拍了两张照片,却发现效果不是很好,我打算等它停下来,拍几张静止的照片。我坐在围栏外面,看着只有一米多高的栅栏,幻想自己可以一下翻过去,走到大象面前。我不敢抬头看它,只能跟在它身后一起围着水池转圈。大概在转了七圈的时候,它发现了我。它转过头用巨大的声音向我吼叫,挥舞着巨大的鼻子。我没有惧怕它,则是轻抚着它的鼻子,我对它说,我和你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你被关在了里面,我被关在了外面而已。大象听了以后停了下来,我按下了快门。
上次见到他还是在毕业后的聚餐上,他和我们说自己马上就要跟他女朋友一起回湖南,离开北京了。饭桌周围聚集着大约十个人,都是这三年来我们一起旷课、一起吹牛的好兄弟。三年的大学时光转瞬即逝,我父亲近乎花光他所有积蓄把我送到这里,让我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摄影。而我也成功地浪费了父亲对我的所有期望,在这所专科的大学里每日荒废光阴,废寝忘食地打游戏。饭桌上的我们各自畅享着未来,吹嘘着自己的日后发展。那次聚餐和我三年的大学时光并无太大差别,一个是在胃里积满了白酒,另一个是在脑子里灌满了浆糊,唯一的区别是我获得了一张毕业证。
他叫胡杨,大学和我一个班但不是同一间宿舍,他在我隔壁,我同他的关系却比跟自己宿舍人关系还要好,他是东北的,说话特有意思,而且我俩平时都爱玩英雄联盟。我是在前几天的凌晨十二点多收到他给我发的微信消息。他说他又来北京了,到北京后想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我。问我什么时候有空,出来聊会儿天,叙叙旧。
太阳光被乌云遮住,昏暗的城市像被装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瓶子里,我坐在同样密封并颠簸的公交车上强忍着困意赶赴我们的约定地点。生活的真实让我不再同五年前一样爱做白日梦,一样能肆无忌惮地吹嘘自己。我们从一个垃圾场边上建起的学校里毕业的人,就注定不会成为一位出名的摄影师。
位置选在了常营的一家串儿店,我看网上的评论说这环境好,卫生。我到的时候他已经蹲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等我了。他的体态比五年前还胖了一点,变成了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是个东北老大哥的样子。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蹲在那,双目无神,不停地嘬着手里的烟,我走了过去。他朝着我挥了挥手,从兜里掏出一盒黄金叶,递给了我一根。“北京的天气比南方凉多了。”他说。“是。”我蹲到他旁边说,“你咋回来了,咋不跟南方待着了。”他没回答,我就接着说:“你们那边的蟑螂大吗?”他朝我笑了一下说:“大,差不多得有这烟盒这么大。”我看着他手里攥着的烟盒说:“真牛。”
我俩选在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店里的人不少,不过也好在现在才五点多,要是等到七八点钟肯定就没地方了。羊肉串三块五一串,我俩点了得有四十串,再要点儿乱七八糟的,这顿饭又得花两三百。我努力回想着五年前同他在一起时所聊的话题,却都感觉不太适合现在这个场景说出来。最终还是他率先问了我一句俗套的话,“最近咋样?”
我说:“一般,在一家公司干摄影。”但是我没有告诉他的是与其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一家小杂志社。一直不温不火,靠着几家公司的订购盈利,保不齐过几天一取消订购,我们全员就都跟着去喝西北风了。我接着问:“你呢,怎么样了。”胡杨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说:“你当初大学谈的那个女朋友呢?”他拿起啤酒瓶跟我撞了一下,说:“早跑了。”我跟着他直接干下去半瓶。他接着说,“两年前就跑了。跑了也好,跟着我没啥未来。我算是想明白了,人这一生不能只图一乐就过去了,得有点价值,没有价值至少也得有点存款。”
周围人逐渐多了起来,也愈发嘈杂了。我问道:“那你有啥打算没?”胡杨嘿嘿一笑,说:“哥,你找找人,让我去你们公司呗,咱哥俩一起拍照片去。”说实话我是真没想到这孙子在这等着我呢,合着找我吃饭,说想我了都是假的,其实就是想问我跟哪上班,跟我混口饭吃啊。我拿起一根牛板筋,随口答应了他一句没问题,其实心里也根本没打算替他办事。胡杨说:“好兄弟,来,咱哥俩再整一口。”说着他举起酒瓶又闷了一大口,“过去在咱们班里哥们的成绩怎么说也是名列前茅,拍出几张好看的照片对我来说肯定也如探囊取物、信手拈来,到时候只求你们老板不要过分地吹毛求疵就好啦。”
我使出脸上两块咬肌所有的力气咀嚼着嘴里的牛板筋,想着下次再也不点这玩意儿,实在是嚼不动。我说:“你还有啥想法吗?”他拿起一根挂满孜然的羊肉串,说:“这几年来我也一直在拍照片,也拍过挺多照片的。但是总感觉差点什么。”“啥意思?”胡杨举着手里的羊肉串对我说:“差点味道。就跟这羊肉串一样,如果上面不刷酱,不撒孜然和辣椒,吃起来就只有一股羊膻味。这人也一样,也得靠掩饰,靠包装。”我说:“真牛,你真哲。”
胡杨一口把羊肉全撸了下去,说:“我想去一趟新疆,去拍胡杨树。你知道吗,新疆巴楚有一大片胡杨树,我想去那。还不算完,我还得写一篇文章,吹嘘我这一行的坎坷路途,再给胡杨树写上那么几段摧枯拉朽的文字,这就叫包装。到时候别提你们公司,说不定我这一战就彻底成名了!别忘了我名字,哥们的名字就叫胡杨啊。”他微闭双眼坐在那,我估计他现在的魂儿也早就跟着他那嘴一起飘到大西北了。五年了,胡杨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当初跟我一起打英雄联盟的时候就这德行,玩之前吹得可厉害了,恨不得能一个人上去打五个,结果到最后每把都是他最菜。还能让我一直跟他玩下去的原因就是我这人还真就爱听他吹牛,爱听他聊天,胡杨脾气好,吹完了死完了以后我骂他他也不生气。想起五年前天天没心没肺的日子,虽然没啥钱,但每天是实打实的高兴。
这顿一共二百四十六,他说让我先垫上,等晚上回到家给我微信转一半过来,AA,让我别忘了提醒他。
出了饭馆外面天已经黑下来了,胡杨扣上了外套后面的帽子,说:“北京晚上就是好看。”我也戴上帽子说:“是。你晚上回哪,你家不沈阳的吗?”他说:“我晚上住我舅家,酒仙桥那边。我舅这几年捣腾化妆品挣发了,都跟北京买房了。我都查完了,从这到酒仙桥坐地铁6号线导14号线,用半个多小时就到。我还没去过呢,这次回来正好去住几天。对了,你哪去?”我从兜里掏出两根烟,递给他一根,说:“就这边,打车十多分钟就到了。”他接过烟点上说:“租的房子?”我说是。他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风景说:“行,也挺牛。这边有KTV吗,哥们嗓子都痒痒了。你还喜欢摇滚吗,当初咱哥几个一进KTV你就唱痛仰的再见杰克,就你那烟嗓唱得贼有感觉。”我一听这是又想花我钱去唱歌啊,刚才饭钱我花的,一会儿唱歌肯定还是我花钱。我每个月工资也就两千多一点,可禁不起他这么造。于是跟他说:“这儿还真没有。”胡杨摆了摆手说:“可惜了,还想跟你露一手呢。下次一定请你唱歌。”我和他一边走一边唠,酒劲儿越来越小,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胡杨突然停下来跟我说,
“跟我一起去沙漠吧。”
我坐在公交车上,脑子里浮现出同胡杨一起坐在从北京开往新疆的火车,从火车窗口向外看有时候可以看到迤逦绵延的山脉,有时候可以看到金黄的麦草,我们马上就要依靠这次的照片迈向新的生活了。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音乐,让我欢乐一点,让我欢乐一点,不要让疑问留停在心间。让我欢乐一点,让我欢乐一点,不要让疑问留停在心间。再见杰克,再见我的凯鲁亚克。再见杰克,再见我的凯鲁亚克……
早上醒来发现胡杨给我发了个微信红包,一百二十三,钱果然能让人的心情瞬间好起来。我答应了陪胡杨一起去新疆。他给我发微信说他最近总是耳鸣,还经常脑袋疼,得去医院看看。五天后咱俩就出发。我给他回了一个OK的表情。
早上九点半,我和胡杨共同抵达了北京西站,准备乘坐开往新疆乌鲁木齐的火车。从北京到巴楚需要先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坐十二个小时多的火车才可以抵达巴楚。胡杨的状态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反倒是我因为兴奋而没睡好觉。我俩一人拖着一大箱行李向里面走,箱子里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以外就都是拍照用的设备了。这套专业的设备我已经用了六七年,一共花了我父亲一万多块钱。从毕业后我就回过一次家,最后被父亲连人带行李一并赶了出来,我的这幅样子幸亏没被母亲看到,因为她的丈夫就已经足够让她失望,所以她才会选择在房梁上自缢。
胡杨我俩坐在一起,对面是两个新疆人,一男一女。他俩的衣服同我们并无太大差别,不过那女人的样貌却颇似外国人。凸出的眉骨、高挑的鼻梁,两个深深的眼窝里藏着一双剔透的眼睛,可谓是当之无愧的美女。旁边的男人看起来不像新疆的,样貌同我们没什么区别,却可以操着一口流利的维语同那女人聊天。看他们两个交谈甚欢,我和胡杨都没好意思插嘴,只好各自把头转向窗外。最终胡杨还是没有憋住,上前跟他俩打了招呼。“你们好啊,我叫胡杨,东北的。旁边这是我兄弟陆小奚,他河北的。”胡杨用胳膊肘杵了我一下,我只好冲着面前的两个人笑了一下,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
那女的是维吾尔族,男的是满族。俩人是来北京看天安门的,天安门果然对我们这些外地人来说有着无限的吸引力,几乎所有人都不远万里想要来天安门广场看一看,虽然只是拍上几张游客照就离开,却也会感觉人生的愿望又完成了一项。我性格内向,不太爱跟别人打招呼,一坐长途车就喜欢看窗外的风景。胡杨不一样,东北人果然有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就跟那两个新疆人聊得热火朝天,十分钟后,他们三个连歌都一起唱上了。
火车缓慢地向西开着,窗外的风景逐渐从高楼转换成平原,火车发出的哐当声同车厢内的鼾声混杂在一起,这里大概只剩我一人没睡着。每当我望着窗外,就会想起很多杂乱无章的事情,多数都是小时候的事。我母亲很喜欢养花,我家原来的阳台上堆满了盆栽。所以大概在我小学的时候我也很喜欢花,我知道它们每一盆的特点都有所不同,我可以记得家里的每一盆花需要浇水的周期,它们在什么情况下需要从阳台搬到阴凉处,我大概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弄清楚这些问题。但自从父亲被工厂开除以后,家里的花就都消失了。我问过母亲家里的花都哪去了,母亲说她不喜欢花了,并且告诉我你父亲就是一个畜生。后来父亲也不见了,我同母亲一起生活了七年,父亲回来那年我正在准备中考,母亲为了不影响我中考忍受了半年多,等到我拿到区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还没有看到,就在房梁上自缢身亡。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因为强奸罪去监狱改造了七年,这七年以来都是依靠母亲做零工供我上学,再也没时间去养花了。我也没有机会再去碰过一盆植物。
等到了乌鲁木齐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我俩稍作休息后还需乘坐半天的车程才能抵达巴楚。胡杨在跟那两位新疆友人聊了半天以后就倒头大睡,一直睡到下车,结果现在精神的很,非要拉着我出去逛逛。我俩拖着行李,嘴里叼着烟抬着头望向四周。胡杨一边走一边跟我说:“我说,我还真没想到咱国家现在都这么发达了,这新疆也没比咱北京差多少啊。”我点点头,时代的变更让我只能站在原地去幻想这里十年以前是什么样子,二十年前又是什么样子。我本以为到了这里就会产生那种回归自然的情感,结果全然超出了我的预期,这里确实跟北京三四环地方没太大差距。我俩只好跟附近的餐厅吃了个饭就返回火车站,准备乘坐开往巴楚的下一班火车。
接下来又是长达十多个小时的车程,这次胡杨找我聊了很多,从日常生活再到人生理想,我只好一一回答他。最后让我越来越烦躁,没有再继续回答他的问题。毕竟我只想安静地坐一趟火车,拍几张照片就回家而已。
我跟胡杨花了三百块钱在巴楚找了一位新疆的向导,负责带领我们前往胡杨林,并约定第二天一早就出发。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宾馆,准备休息一晚。大学的时候还一直很想跟他一间宿舍,结果现在真跟他住一个标间又让我很是难受,我甚至已经预想到他的女朋友为什么离开他了。我告诉他我今天太累了,需要早点休息才可以堵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第二天早上刚醒我就接到了公司领导的电话,通知我马上回公司开会。我跟领导说我在新疆,现在回不去,大象的照片已经给你们发到邮箱里了。领导说我在哪跟他没关系,并让我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快回到公司开会,不然扣除半个月工资。我挂掉了电话。等我去拨打昨天晚上约的那个新疆向导的电话时,提示音告诉我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在我和胡杨尝试拨打了半个多小时以后,才接受我们被骗了的事实,只好出门继续寻找向导,今天就要出发。
这次的向导看起来还算靠谱一些,只是年龄有点偏大。在谈妥并交完三百元钱以后,带我们上了他的越野车。我跟胡杨一人背着一个装满照相设备的书包,早上的事情让我俩都长了一个心眼,不知道他们还会耍出什么花样,只好小心翼翼地坐在后面,随时做好逃脱的准备。
大概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成功到了胡杨林。向导的汉语还算是能让我俩听懂,告诉我们现在正好是九月底,是观看胡杨的最佳时期。这里的游客不少,一片片金黄的胡杨林充斥在我们眼前。胡杨林依靠着湖,湖面上有些地方已经被人修上了小桥用来观景,还可以看见远方有几只银白的鸭子飘在湖面上。我跟胡杨都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互相看了一眼便知对方的意思,他跟向导说:“大爷,您这的风景是不错,但是有点太千篇一律了,跟其他地方的胡杨林也没什么两样啊。我听说你们这边的沙漠里有死胡杨,您老人家知道具体在哪吗?”我也明白胡杨的意思,我们想要的是屹立在沙漠中的胡杨,而不是已经人为改成旅游景点的胡杨林。向导说:“有。不过要再加两百块钱。”我俩一听这话立马被吓了一跳,心想着这不是坐地起价吗。胡杨用他那满是口音的东北话说:“大爷,您这也太黑了吧。我们都是北京来的,都是咱国家首都的专业首席摄影师,您看看能给便宜几个子不?”大爷看了我俩一眼,说:“小伙子,这可不是我黑你们。你们想看的死胡杨可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面,普通的人进去都不一定能带你们出来。从这里还要开三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地方。”我俩一听,这大爷没准真进过沙漠,只好乖乖听话,硬着头皮一人又掏了一百块钱。
路上向导大爷嘴里一直嘟囔着一些我俩听不懂的话,胡杨说道:“您老人家嘴里一直絮叨什么呢,不会是给我俩下啥诅咒呢吧!”大爷没搭理他,继续嘟囔着他的话。等大爷说完了,才停下来告诉我们他在为我们祈祷,愿真主保佑我们可以从沙漠里平安走出来。三个多小时后,我们抵达了沙漠深处的胡杨林。
我同胡杨从越野车上跳了下来,凝望着四周的一切。漫天的黄沙飞舞,原本蔚蓝的天空也被染成同沙子一样的颜色,一种造物初期混沌的情形不断涌上来。这是一片全部枯死的胡杨林,大爷告诉我俩,他们管这个叫风倒木,没有人知道这片胡杨树是在什么时候枯死的。胡杨和我都没有说话,只是向前望着。虬曲苍劲的枝干从黄沙中蔓延出来,似是准备延伸到天空中,却又无法触及,只得宛如蛟龙盘旋于黄沙之上。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处胡杨,他们各自姿态不同,却都似是在努力伸展,试图在这地域般的黄沙中开放。幸亏现在是正午,若是到了晚上,看见这片胡杨树只得让人怛然失色,寒毛卓竖。见如此这般,我同胡杨一起拿出了相机。
拍到一半的时候,胡杨对我说他的俩眼睛好像有点看不清东西,眼前像是被糊住了纱纸一般,后来连我的样貌也看不清了,只能看清头顶的太阳。我问他还有其他什么地方不舒服吗,胡杨说:“头疼,要炸了一般的疼。”“前几天你去医院医生怎么说的?”我问道。胡杨宛如盲人摸象一般,伸出双手试图向前行走,我赶忙拉住他。“医生没告诉我。”
我本打算立马回北京让他去看病,胡杨却说不急,得先拍几张照片。胡杨失手把相机摔在了黄沙上,把沙子砸出了一个坑,又迅速被流沙填补了回去。我见他的精神恍惚,已经拿不动相机了,只好用他的相机帮他拍照。我让胡杨站在一棵树下,右手扶着树,给他拍了三张照片,胡杨笑了。我敢说这是我这辈子拍过最好看的三张照片。
从大爷成功把我们从沙漠中带出来后,我一路照顾起胡杨的日常,我拖着两大箱行李,一路基本没歇什么脚,从巴楚到乌鲁木齐再到北京。回到北京后我把胡杨送到了他舅舅家,我的精力也就此消耗殆尽,只好回家休息,并委托他舅舅再次带胡杨去医院检查一下。
到家后才发现手机里大概有十多个未接来电,除去一些骚扰电话还剩下四个,老板打了两个,同事一个,我父亲一个。我没理会,把手机放到旁边就开始倒头大睡。第二天到了公司以后,发现自己的名字上了门口的警告墙,并且扣除了我本月的工资。我找到老板理论半天后,把这次西北之行的照片拿给老板看,老板看了一眼让我滚远点。
两周后我去医院看望胡杨,他消瘦的身体已经支撑不起病号服,正躺在病床上输液。胡杨见我来了,努力从床上坐起来。我把一篮水果递给他说:“怎么样,好点了吗?”胡杨接过篮子说:“好不了了,大夫说我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子,晚期。”他从筐里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说:“说点别的吧,咱哥俩拍的那几张照片,你们公司怎么说?”我没敢看着他,对着窗外说:“可牛逼了。老板看了就说好,后来用上了,老板给我发了好几千的奖金。”胡杨笑了。
后来胡杨自己回沈阳了,到了地方才告诉的我,说不想再麻烦我,我从此也再也没见到过他。我的日子比原来更清闲一些,从我被公司开除以后就开始跟家里养花,直到房东找了一群人打翻了家里的所有花盆。
我背着相机在4号线的动物园站下了车,在我离开北京的最后一天还是决定去一趟动物园拍几张照片留念。花十五块钱买了一张门票后直奔象馆。今天的天气和去年差不多,大象被放入了活动区,周围依然没有一个围观的人。我照例从兜里掏出一颗烟点上,坐在围栏前面看着里边的大象。中途接了一个医院的电话,通知我我的父亲病危了,现在急需手术的费用。我挂断电话,走到围栏前纵身翻了过去,从里面将门锁用石头敲掉。我蜷缩在大门边,把石头抛到大象面前。三头大象的注意力成功被我吸引,我起身拉开大门,迅速从大门口向外跑去。三头大象奔跑起来有如地震一般,发出巨大的响声。
我转身停下,看着如野兽一般迎面奔来的大象,举起了手里的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