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祭奠
上坟那天,程然起得很早,她是想起了火车上与丑姑娘的那番对话,想起了要在二哥的坟前,跟他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知道父母、哥哥一定会震怒的。传统是一回事儿,关键的,这次回家她听出了父母的心愿,想让她归来。最起码的,是能离着家近些。这样想,那个孩子,甚至他,便都成了父母容不下的。因为有他们在,程然必定要将那个他乡认作是故乡。
可程然还是必须得说,不说,倒也能偷偷去成家,偷偷去把孩子诞下。可那样她的心里会留个口子,几年,十几年的放不下,口子就会烂,会沤出臭来,到时候苦的还是程然自己。
何况终究是要走,要离开家,离开村子,以这样个理由离开,也算是名正言顺。毕竟中国人,好歹要个说法,算对自己,也对别人。
程然想着,下定了决心。她找出了箱子里带来的最时尚的衣服,在镜子前仔细妆扮眉眼,不是要好看,是要让自己与这村子越发地格格不入。她恨这里,这个偏远而僻静的村子。这就像是烂柯人观棋的洞府,尘世已经翻天覆地好几遭了,这里的乾坤却还没有一转。这里的日子单纯的好像从不会改变,但乏味和贫瘠并没能让生活在此的农人保持一份纯真。反而的,他们被日子腐蚀得越来越拙(浊),浑浊也笨拙,就如同他们怯怯的眼睛里泛出的昏黄的光。那昏黄里有最原始的欲望,关于生的、死的、性的、权利的、金钱的。他们因为匮乏和压迫而变得更加贪婪,但凡能占有的,绝对不罢手。这本来也是程然父母私的根源。这不是他们的错,却是程然无法妥协的。
想到私,程然忽然有些惭愧。今天是哥哥的祭日,可这一早晨,她脑子里转的都是自己,是孩子,这不也是私么?程然想着,悻悻地走出自己的小屋子,本来是要出去散散心的,但到门口,才发现院门锁了。她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道锁,不知道锁是不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她有些心惊,却并不十分畏惧,毕竟不是完全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村里人的道行,父母的手段,她都清楚,怎么跟他们拆招过式,心里也明镜。
于是,程然找了个小板凳,悠哉地坐在院子里,看着被冬雪覆盖的屋檐,看着猫和两只鸡在院子里反复踱步留下的脚印,看着阳光爬过房檐照在她的身上。
雪过、风过,今天的阳光格外暖和,也格外耀眼,程然受着光,受着洒在自己身上的最古老的颜色,觉得自己也突然变得古老了,好像旧时门前铜做的镇宅的兽。虽然兽不能真的看家护院,却能亲眼见证家的变迁。
程然以为,兽必然也有灵魂,必然会时不时地把家的故事像影碟倒带那样,退到自己想要重温的时刻去反复观看。那时猫和鸡会自然地后退,白雪上踩出来的脚印会一个个消失,日月会倒转,西升东落,而逝去之人的面孔也会再次浮现。
程然想着,就好像看到了二哥,他就站在自己面前的屋门旁,斜倚着门框,脸色苍白。
那不是没来由的画面。程然清楚记得,那是她与二哥最后一次在家中见面的场景,是在大哥的婚礼上,一场装扮得极热闹的婚礼。当时程然站在这大门旁边,她先捂着耳朵,看门外纷飞的炮仗的皮肉和其间熙攘的人群。然后,等炮仗在硝烟中彻底死绝了,无音信了,才转过身,才忽然发现了院子里的一派清冷,和清冷中矗立的二哥。他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
当时程然并不知道二哥已经确诊了绝症,但那个瞬间她是有了预感的,二哥即将离开的预感。不然,她也不会在婚礼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失声痛哭。只不过,她不能将没道理的悲伤放在二哥的不祥上,才以为自己是感伤了繁华热闹的短暂,感伤了世间美好的稍纵即逝。
当然,那种时刻,那种场合,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悲伤,一家子连同正欢喜的宾客都在用各种方式责备她的失礼,从眼神到言语。所幸,当时没有人觉得她是必要的,也没有人会把院门锁上,这她才能赶忙离开喜宴,跑到那搅扰不到旁人的河滩上,抱头痛哭。
只有二哥追了出来,他环抱着程然的双臂,不住地询问,不住地劝慰。
“哥哥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哥哥怎样你才能不哭啊?”他说。
“留下!”程然忽然抬头,不是在当时,而是在此刻,她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她说,“留下来,留在我在的世界!留在我的身边!”
她的眼睛里还是能看见哥哥,看着他松开来自己的双肩,边摇头,边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门这时响了,父亲从屋里走了出来,将二哥的残影灰飞烟灭。
“哎!你怎么在这儿呆着呢?”父亲看了看程然,诧异地说。
“爸,早!起来睡不着了,想出去走走,发现门锁了,就干脆在这儿坐会。”程然收起悲伤,语气平静地回答,她特意提了锁,但面儿上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怀疑,或者怀疑了也并不在意。
“哦。”反倒是父亲有些局促,他从腰间掏出一串拴在腰带上的钥匙,解了半天也没解下来,干脆直接去开门,可是自己个子又小,得垫着脚尖够着腰才能够到门锁,哆哆嗦嗦地,捅了半天,算是把门给捅开了。
“哎!”父亲擦了把汗,回过头来,看见旁边依旧平静的女儿说,“那个……都是你妈,你妈昨天晚上说,梦见你被只男狐狸精给魇了!怕你丢了,就非让我去把门锁上!”
看来还真是给自己准备的!程然想。
“那个,你崩出去溜达了,咱吃个早饭,收拾收拾,你大哥和嫂子也马上就过来,直接去上坟!”
“好。”程然应。
上坟的路上,父亲和嫂子提着菜匣子走在前面,程然则与大哥搀扶着母亲走在后面。走的时候,母亲总不住地将身子往程然这边靠。程然明白,母亲是要让自己感受到她的生命,她的分量,让自己无奈何地去支撑这分量。她不能离开,不能松手,别说人性不允许,背后还有把孝顺的刀顶在腰眼上逼着自己呢!而随着离二哥的坟越来越近,母亲的身子也开始有预谋地前倾。程然和大哥则做好了拉扯的准备。他们须得配合着母亲把丧子之痛演绎的感天动地。
情不是假的,是礼太真了。当人类把哭丧守灵的情写成一种礼仪的时候,情就只能变得假,这不单是程然的母亲,这是每一个在那样环境下出生的中国人必须学会的生存技能。
“我的儿呀!”在拉扯着还需要十五步才能走到坟前的时候,母亲念出了第一声,念完加空隙,刚刚好五步。
“我的儿呀!”十步。
“你命苦呀!”十五步,母亲刚好让自己扑倒在坟前。二哥去世之后,由于所有钱都给大哥办了婚礼,就没能给他立碑。所以,母亲也只能扑倒在地上,不能再倚着碑文,用手仔细抚摸碑上的名字。
“我苦命的儿呀!”然后是前面两句合成一句的哀嚎,哀嚎的次数根据家人的人数来定,须得给每个晚辈劝慰自己的机会。照例应该是自家人先,外家人后。程然家的顺序应该是大哥、程然、嫂子。
劝慰完,再由大哥将母亲搀扶起来。这时父亲上前,烧香、上祭品、领一家人共同祭拜,依次祭拜。
可是,没想到的,母亲哭嚎第二声“我苦命的儿呀!”时,程然却没有言语。开始家里人还以为是她忘了,毕竟她离家的日子长。于是,嫂子便赶忙上前,一边瞅着程然,一边示范性地拉着长音说,“妈……您节哀!”
母亲点点头,算是夸奖了儿媳这次的懂事,然后,又再多哭嚎了一次,“我苦命的儿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先你娘而去呀!”
可程然还是不肯上来,这一家人就看出了她是成心的。
“程然!也不知道劝劝你妈!不孝!”父亲是见过大场面的,他赶忙用自己的智慧纠正仪式的错误。可程然却不理,她突然上前,旁若无人地点香,旁若无人的在二哥的坟前跪下。
“我不知道你们有那么伤心。”程然说,“我不知道二哥在你们心里还有这个分量!”
“程然!你说什么呢?”大哥听不下去了,他大吼。
“你……你……反了你了!”父亲已经气得哆嗦。
“我说的有错么?”程然却依然平静,平静着拿出火机,将手里的香点燃,“你们知道了二哥得绝症后,是给他花过许多钱去治病,还是遂过他的什么心愿?没有吧!你们是早把他当成个死人看了,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他当成个死人!你们把本来打算给他治病的钱都花了给大哥讨媳妇儿。”
“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为你二哥花的钱少么!他那个病明知道是治不好了,我们能怎么办?”
“所以,就连两片止疼的药都不肯给他?”程然终于还是哭了,她本来想着一脸冷酷地将所有的狠话说出来,可到这儿她还是哭了。
“你是不是疯了你?”父亲骂,可能是怕自己孤立无援还跟身边的妻儿确认,“你们说,她是不是疯了?”
程然不理,继续说,“你们连他病的真相都不告诉我,说怕影响我的学业,他的命在你们眼里不值钱,在我的眼里比什么都珍贵!”
“程然!”大哥扶着变成了真的在哭泣的母亲,厉声呵斥。
程然擦了擦泪水,“五年了,我今天过来,不是要跟你们吵,我只是想亲口跟二哥说件喜事。”
程然到这儿停住了,所有人都莫名地看着她。
“我要结婚了,我怀孕了。”
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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